“中了,这回咱们祖孙俩算是有了共同的营生儿了!”许莲叶兴奋得拍手打掌,“我也正往这京戏上转呢!”说着她附在高颖丽的耳朵上小声地说了一句,“太后老佛爷最愿意听京戏了,尤其是‘雁门关’,咱们就分头儿抓紧练吧,练好了进宫给她老人家唱去!”
高颖丽报之以甜甜的一笑,她心里美透了:这回算是嫁对婆家了……
可是还没等这祖孙两代的演员把《雁门关》这一齣京戏练好呢,光绪三十四年阴历十月二十一日(1908年11月14日),光绪皇帝就驾崩了;仅仅时隔了一天,慈禧太后也去世了。
按照大清王朝的祖制:光绪皇帝的灵柩被送往了易州的清西陵安葬,而慈禧太后的灵柩则被送往了遵化的清东陵安葬。
给太后送灵的队伍从北京的紫禁城到遵化的清东陵要走上整整的五天。李芬被慈禧太后认作义孙这件事儿虽然就发生在养心殿上,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朝廷里的官员们哪儿还有心思想到通知他这位义孙哪?
慈禧太后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民间传播开了,李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早早儿的就披麻戴孝地从蓟州上仓的程家庄赶到了去往清东陵的必经之路遵化州的石门镇。他为了能看清楚送灵的队伍,只身爬上了烟筒山的北坡,站到了一尊巨大的石人“刘八”的旁边。此时的石门镇还安静得很,没有什么来看热闹的人群。李芬独自站在寒风凛冽的烟筒山上,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腾起了这里有关石人刘八、刘九兄弟的民间传说:
就在这烟筒山东南方向的拐角之处,有几片好大的石头,那样子就象两扇大门被关闭了。在它的北面几十丈高的山腰之处,矗立着一根两丈多高的大石柱,看它的外貌好象一个巨大的人形在凝望着远方,古时候的人们就称它为“石将军”。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地刮了整整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儿就看见两座身材魁梧、注目凝神的石人屹立在烟筒山的北坡上了,右边的个头儿大一些,名字叫刘八;左边的小一点儿,起名叫刘九。这俩人儿是因为玉皇大帝看见本地的黎民百姓生活非常困难,特地派他们来此为老百姓分忧解难的。刘八、刘九兄弟俩占据的烟筒山里有一条大石洞,好几里地长呢,一直可以通到西北方向的兴隆口,也就是龙门口。洞里头贮藏着老百姓生活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需要的各种物资,金银财宝也有不少呢!谁家需要啥就可以随便来拿,用完了再还回来。
但是有些贪财爱小的人儿,不是借物不还,就是以次充好,官衙恶棍们也乘机进洞里来掠夺。这一切都让刘九非常恼怒,好多次都劝哥哥跟他一块儿离开这里。可是刘八不愿意走,刘九就使劲儿拽,结果愣是把哥哥的耳朵给拽掉了一只。到了这个地步哥哥还是不走,就愿意在这儿守着石门。无奈之下,刘九只好带着开门钥匙去天津卫守海眼了。从此以后,这两扇大石门就再也没有开过,彻底地关闭了。于是,民间就流传起了歌谣:“要想石门开,还得刘九来。”
大清朝廷为慈禧太后送灵柩的队伍从山脚下的大路上缓缓地走过来了,沿途的官府命令老百姓为大路铺撒着黄土,又在道路的两旁泼撒着清水。
此时,如丧考妣的李芬已经飞身跃上了巨大的石人头顶,盘腿坐在了上面,他痛心疾首地拍打着屁股底下那缺了一只耳朵的“刘八”:“……刘八兄弟,你把我变成你弟弟刘九吧,我要在这儿跟你一样风里雨里地站着,给我的干奶奶慈禧太后守灵,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送灵的队伍渐渐地远去了,拐上了去往东陵的土路……
李芬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刘八”的头顶上坐着,拍打着,哭诉着,在风里、雨里盘腿打坐着,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个时辰……
终于,跟随送灵队伍返回北京的八福晋许莲叶路过了这里,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她坐在小轿子马车的车篷里就听到了李芬哭诉的声音、拍打的声响,她撩开窗帘一看,坐在不远处那个大石人头顶上的正是自己的义子李芬。于是,许莲叶立刻让车夫停下,她自己走下了车来,朝着山坡上喊了一声:“李芬!”
这熟悉的声音使李芬从极度的悲痛中缓醒过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干娘!他没等许莲叶再招呼他第二声,就飞身从高大的石人头顶上跳了下来。他哪里想到自己已经在那上面盘腿坐了好几天,两条腿都麻木了,情急之中这一跳,在落地的一瞬间,他竟然摔倒在地上了。
许莲叶一看到这种情况,立即跑上前来从地上搀扶起了李芬,“在这儿坐了好几天了吧?”她一边儿为李芬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一边儿数落着他,“腿坐麻了还往下跳!你不要命了?”
“嘿嘿……”听了许莲叶疼爱的训斥,李芬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不是一看见你来了,高兴的吗?”
许莲叶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李芬走到了小轿子马车的跟前,自己先登上了车辕,接着把他也拉了上来,两人钻进车篷之后,马车夫“叭”地甩了一个响鞭,小轿子马车沿着黄土路上刚刚碾压出来的车辙,“咕噜——咕噜”地前进了。
“唉,掌握大清命运的慈禧太后走了,刚登基的小皇帝溥仪才三岁呀,听说他父亲摄政王载沣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许莲叶不由自主地谈起了大清国的命运,“庚子国难刚过去没几年儿,各地的革命党又紧着闹事儿造反……”
“唉,真知不道咱老百姓还能有几年儿的太平日子好过了……”这个话题又把李芬拉回到刚才盘腿坐在石人头顶上的情绪之中,他的眼圈儿又湿润了。
许莲叶扭头看了他一眼,害怕又引起他因为慈禧太后去世而产生的伤心情绪,只好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随手撩了一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篷窗帘,忽然听到“轰”的一声闷响,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路边山坡上的一个洞口猛地冒出了一股子黑烟——咦?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呀?好象是在哪儿见过的呀?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年我被那个“有奶娘”的土匪绺子打劫的地方吗?芬哥正好在这个山洞子里背金矿石,跑下来飞身上马把我救了……
想到这儿,许莲叶赶紧拉过身旁的李芬,俩人一起凑到了她这一面的小窗户口上,“你认得这儿吗?”
李芬辨识了半天——小窗口框进来的画面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颠簸着、变化着,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洞口冒出的黑烟已经升腾起来,用麻袋片围住下身、光着脊梁的“矿驴子”已经背着空筐下井了……“啊,我认得了!”李芬咧着嘴笑了,“这是当年我下井当‘矿驴子’的孙各庄金矿,也是你被崔海山、关凤芹打劫的地方儿,对吧?”
“嗯,你这记性还中了。”许莲叶把目光从小窗口收了回来,“你算算,这个‘当年’是多少年前了?”
李芬把自己的目光放到了右手上,他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嗯,那年是光绪二十一年,呣……到现在的宣统元年,整整十三年了!”
“呣,你说多快呀,十三年都过去了!”许莲叶由衷地发出了慨叹,“再有一个十三年,咱们还指不定都老成啥儿样儿了呢!”
“可不是嘛!”李芬很有同感地附合着,“我这腿脚儿都不中了,那石人儿才多高儿啊?我这不也都摔瘸了吗?”他自我解嘲地拍了拍大腿。
“哎,对了,你说到崔海山和关凤芹了,他们俩咋儿样儿了?”许莲叶关切地询问起来。
“俺们那个四兄弟不是个好鸟儿!”李芬提起崔海山就来气了,“嫌乎人家关凤芹给他生了个丫头片子,这就不着家儿了,成天在外边儿鬼混,又拉起他那个‘有奶娘’干起了老本行儿——绑票儿,贩大烟……啥儿都干!前一阵子不还把俺们庆田儿也拐带进去了吗?”
“噢。”许莲叶点了点头,“那我那个大弟媳妇儿咋儿样儿了?我一直没听到她的信儿。”
“嗨,该着你这个弟妹命好!——她当初要嫁的那个相好儿的梁兴,”李芬看到许莲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回忆不起来的成分,马上加以了解释,“俺们的二兄弟,没死。”
“噢,就是那个埝头庄的梁家大少爷吧?”许莲叶对上号儿了。
“啊,就是他,让洋大夫把脚后跟儿的大筋给接上了,又念了点儿洋书,参加了英国佬的华勇营,庚子国难那年还跟俺们义和团在北京交过手儿呢!”李芬把梁兴的经历串起来说了一遍,“就在前两年,这个梁兴要转到香港当警察去了,他特意回来把关凤芹给接走了!”
“香港?”许莲叶自问自答地低下了头,“唉,那也是咱们大清国的地盘儿啊,生生地让英国佬给割走了呀!”
“是啊,咱们大清国让西洋鬼子、东洋鬼子割走了多少地盘儿啊!”李芬将目光透过车窗投向了远方,“我在吉林打牲乌拉衙门的时候,人家告诉我:咱们满洲让罗刹老毛子割走了老鼻子土地了,恨不得得有一个满洲那么大呢!”
“唉,谁知道宣统小皇帝长大了能不能把这些个地方收回来呀?……”许莲叶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哎,听他们参加小皇帝登基大典的人回来说,摄政王载沣抱着他坐上了龙椅,这孩子还撒了一泡尿,下边儿文武百官正参加典礼呢,他也不老实坐着,一个劲儿地嚷嚷:‘我不乐意挨这儿呆着了,我要回家!……’摄政王一边儿抱着他一边儿哄着:‘啊,皇上,快完了,好好儿坐着,快完了啊!……’大臣们一听这话,心想:这多不吉利呀?刚登基就说‘快完了’!”
“唉,皇帝还太小,不懂事嘛!”李芬按照民间的常理儿解释着。
“孩子不懂事儿,你大人还不懂事儿吗?”许莲叶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摄政王载沣的不满,“哪儿有皇帝登基大典上说‘快完了’这话的呢?我看这个摄政王够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