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大方地撩开衣襟,里面那件汗禢的左胸前别着一枚闪亮的英国官佐勋章,他十分坦然地面对着李芬瞄准自己的枪口,“三弟呀,今天你可以杀了我,以解心头之恨,但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古往今来都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为啥儿杀了德国的克林德公使?人家是去总理衙门谈判的呀!……”他看了一眼无话可答的李芬,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俺们华勇营吧,大部分都是退伍的大清士兵,为啥儿在朝廷那些军官的指挥下就一败涂地?可为啥儿换了主家就如此英勇呢?因为他们恨哪,恨那些喝兵血、吃空饷的狗官!你知道吗?”说到这个他环视了一下越聚越多的老百姓,“你可以问问这河西务的老百姓,俺们华勇营在这儿都干了些啥儿呀?”
梁兴的这句话刚一落地,马上就有一名水果摊贩挤了进来,“喂,各位老少爷们儿,让我先说两句儿:八国联军打我们这儿过,那是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无恶不作,我们这一带村庄都成了焦土啊,这你们也都看见了。可我们老百姓也得活着啊,我这水果摊儿还得出啊,那天来了几个德国兵称了两大兜子白梨和苹果,不给钱就要走,我们哪敢跟他们要钱哪?要钱就挨揍啊!这时候人家梁班长带着兵挡住了那几个德国鬼子,起初他们还想耍蛮横,可梁班长一点儿也没含糊,‘你敢动手儿?动手儿就打死你!’拿枪逼着他们立马儿按价付了我水果钱。”
水果摊贩刚说到这儿,旁边的一位老爷子发话了,“哎呀,俺们庄那边儿住的是俄国老毛子兵,那最骚性了,看着谁家大姑娘小媳妇儿好看就想上手儿,闹得鸡飞狗跳墙的,别人谁敢管哪?还是人家梁班长领着华勇营的弟兄们来了,把那骚毛子抓起来了,送到上头儿就给枪毙了!”
“……………………”
李芬一看围观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都是给梁兴他们华勇营歌功颂德的词儿,一时间显得十分尴尬,他马上挥手制止住了大伙争抢的发言,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围观群众,“你们……你们咋儿净替汉奸说话儿呢?”
“哼,你说人家是汉奸,我看你还是‘满奸’呢!”李芬的话音未落,另一位老汉就冲着他开了腔儿,“你堂堂的江湖大侠燕子李三儿,是汉唐的子民吧?大清的太后老佛爷认你当了干孙子,你不是满奸是什么?你不也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吗?”老汉的话引起了现场围观人们的一阵哄堂大笑。
就在老百姓的起哄和嘲笑声中,一个写字摊前留着长髯的老者走了上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李芬的肩膀,“大侄子啊,你是燕子门祥字槛儿掌门的舵把子,对吧?”
“嗯……是啊。”李芬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们燕子门儿就起源于离这儿不远的杨柳青,就是现在咱们这人群里也有不少燕子门儿的弟兄,不信你用徽宗语叫一叫,看有多少举拳头的?”老先生亲切平和的风度让李芬渐渐放下了戒备之心,他的嘴唇已经微微启动想要报号了,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叫,老先生微笑着执意要他开口。李芬只好轻轻地叫了一声:“Yaigan zaigi maigen! Xaigiang zaigi kaigan!”(燕子门!祥字槛!)
现场围观的各色人等中还真有不少都举起了右拳,并且回应道:“Yaigan zaigi maigen! Daigi xaigong!”(燕子门!弟兄!)
“可是你这个舵把子现在要是让他们抓这位梁班长,你问他们干吗?”老先生用亲切和缓的话语询问着李芬。
李芬没有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举起拳头的弟兄们,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弟兄们一个个都缓缓地放下了拳头,也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大侄子,看见了吧?这就是人心向背呀!”老先生轻轻地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你追到这儿来的本意是要‘除奸’的,可人们却把你当成了‘满奸’。你原本是为民除害摊上了命案的,赦免了之后你可别当了一只朝廷的看家狗哇!你练的身轻如燕、体壮如牛是好的,可这脑子也得清醒啊,大侄子。”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别管朝廷里是‘后党’、‘帝党’之争啊,还是对你们义和团先‘剿’后‘抚’啊,一直到‘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这些都是官场里的事儿,咱们老百姓闹不明白,也不想闹明白!老百姓就盼着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富裕的生活儿就行了,你没听说吗?‘宁当太平狗,不做乱世人’——管它谁在咱脑袋顶上当皇帝、当太后呢?无所谓!”
老先生的这一番话刚一落地儿,立马引来了现场老百姓的一片热烈掌声。
李芬听完了老先生的这番话语,看到现场老百姓的这种情绪,体味着对待他与梁兴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现场已经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儿声响,大家仿佛都在等待着李芬的反应。
这时,李芬双手抱拳向老先生鞠躬施礼,“请问老先生,您是……”
“啊,我就是个靠卖字儿为生的老朽,不足挂齿。”老先生谦逊地摆了摆手。
“这是我们河西务的王老秀才!”马上有人接话儿了,“人家是辞官不就,回乡兴办义学,靠卖金石书画为生!”……
李芬再度向王老秀才鞠躬施礼,态度十分虔诚地说道:“老先生,不才李芬想向您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王秀才没有再问任何一句话,他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那个书写摊前,提起一支毛笔在桌子上的砚台墨池里饱蘸了墨汁之后,左手轻轻地往上提了一下右手的袖口,气定神闲地悬腕一挥而就,写下了一个行书体的“醒”字。
李芬捧在手里看着,品着,仔细地咂摸着这个“醒”字的味道。他刚想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向老秀才请教,只见这时梁兴也走上前来向老先生鞠躬施礼了,“秀才大人,我也想请您给写一幅,不知道中不中?”
“好哇!”老秀才一点儿都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又提起毛笔在砚台的墨池里蘸了蘸墨汁,这回写出了一个隶书体的“醒”字,将它交到了梁兴的手上。
梁兴捧在手里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越看眉头越皱得紧:送给俺们兄弟俩的是同一个“醒”字,这是为啥儿呀?——他逐渐抬起来的眼神把心中的疑问传递给了王老秀才。
“梁班长啊,你的头脑也得清醒啊,我看《京津泰晤士报》上登了,你们十二个华勇营的官兵参加了英国皇帝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还被授了勋章,”王老秀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梁兴胸前的那枚官佐勋章,“老百姓心里这杆秤啊,是最准的了!——你在这儿干了那么多好事儿,他记你一辈子;到了香港,那是被英国人抢去的咱们中国的地盘儿,你也得多为那儿的老百姓做善事、做好事啊,别成了人家英国皇室的看家狗啊!”
“老人家,您就放心吧,您的这番话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了!”梁兴双手抱拳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他的身子转了一圈儿,向周围的老百姓们鞠躬施礼,“父老乡亲们,我梁兴代表华勇营的弟兄们谢谢你们!代表俺们全家谢谢你们的厚爱!”说完这番话之后,他跪在了地上,关凤芹和大丫儿也跟着跪了下去。“乡亲们如果同意我走,我就带领着老婆孩子去塘沽赶轮船去了。”他把那张墨宝仔细地叠起来揣进了怀里。
“那有啥不同意的?大好人一个呀!”
“梁班长,大英雄,我们得送上一程!”
“……………………”
围观的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来来来,坐我的车去塘沽!”一个赶小轿子马车的中年汉子跑了上来,一手握着鞭杆,一手拉住梁兴使劲往他的马车上拽,“我白拉,不要钱!”
“来吧,咱们河西务的老百姓礼送梁班长出境!”王老秀才带领着大伙一起跪在了道路的两边。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啊,乡亲们!”梁兴和关凤芹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们作着揖。
“走吧,大侄子,河西务的老百姓没啥可送你的,也就能表达这么点儿心意了!……”王老秀才带领着所有在场的老百姓长跪不起。
梁兴和关凤芹急得没有办法,激动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们拉着大丫儿也一起跪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被感动得也流下了眼泪的李芬、郭连生和包特格他们一起走上前来劝说着梁兴,“走吧,二哥,在这乱世之中你能得到一方百姓这么地爱戴,死也值个儿了!三弟、五弟都羡慕你呀……”李芬和郭连生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梁兴,包特格搂住了泪流满面的关凤芹。
“往后好好儿地待嫂子,人家上半辈子都为你搭上了,下半辈子你好好儿地对待人家。”李芬叮嘱着二哥梁兴。
“哎,哎。”梁兴流着热泪点了点头,“你们哥俩就放心吧,这一点我一定做到,要是做不到,我梁兴就不是人了!”
那位中年汉子已经把自己的小轿子马车赶进了“人圈儿”之中,梁兴背起了大丫儿,拉着关凤芹的手,身子转了一圈儿向所有在场的乡亲们鞠躬施礼,然后含着眼泪登上了小轿子马车,它从“跪送”的人群通道中驶过,渐渐地走远了……
回到程家庄的李芬立即找来了一位做匾刻字的木匠,迅速地做好了一块新的牌匾,上面照着王老秀才的字体刻上了“醒园”二字。
这一天的早晨,李芬穿上了一身新衣服,站在了慈禧太后赐给他的那套宅子的大门外边,命令下人们挑着竹杆放了两挂鞭炮,紧接着就让他们踩着木凳上去,把慈禧太后钦题的“燕园”二字的匾额摘了下来,把新做的“醒园”牌匾挂到了门楣之上。
就在这时,李芬的妻子李盛氏风风火火地从大门里面跑了出来,冲着李芬就大声地喊了起来:“你真是不识抬举、不识好歹了!——太后老佛爷钦赐的牌匾儿你不要了,要挂个破秀才题的?!你这纯粹是作死啊!你要作死我就不陪着你了……”说着她一头向搁在墙角的那个“燕园”牌匾撞去!幸亏旁边的一名小伙计死死地拉住了她。
妻子弄得这一齣儿戏让李芬在下人面前很是没有面子,但他也只好“就坡下驴”了——让木匠把王老秀才题写的那个“醒”字从牌匾上锯了下来,嵌在了“燕园”二字下面的正中间部位,“燕、醒、园”这三个字形成了一个倒三角的布局。李芬让下人把慈禧太后钦赐的那块匾额又挂到了门楣之上,于是这套大宅子的名称也就成了“燕醒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