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芬一家住进了慈禧太后赐予的这所大宅子之后,倒是家大业大了,可是大也有大的难处——挑费也大了。手头儿抠得挺紧的李盛氏把家里请来的私塾先生也辞退了,为了这个事儿李芬跟她吵了好几架——
“我说老婆子,你咋儿把先生给辞了呢?”
“不辞咋儿的?——是教你识字儿啊,还是教我念书啊?”
“不得教孩子吗?”
“孩子?咱儿子早就上戏园子念书去了!”李盛氏指了一下大门口的方向。
“那不还有五十五呢吗?”李芬指了指两个孩子住的房间。
“噢,他呀,”李盛氏撇了撇嘴,“念书有啥儿用啊?往后还不是下大地干活儿的料啊?——‘顺垄沟儿找豆包儿’,识文断字儿有啥儿用啊?也不能当饭吃!”
“让你说的了!”李芬反唇相讥,“俺们五十五就得‘顺垄沟儿找豆包儿’啊?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了!我这干儿子没准儿将来还能当大官儿呢!”
“嗬,我一说这野小子你就跟我急眼,这哪儿是干儿子啊?准是野娘们儿给你养活的!”李盛氏鸡头掰脸地指责着丈夫。
“你!……”李芬气愤得冲到了她的面前,“你再这么胡扯我撕烂你的嘴!”
“你撕,你撕!”李盛氏反而把脸凑到了丈夫的跟前,“你就是让我说中了,戳到你肺管子上了!”
李芬被气得真要动手了。就在这时,骆如丁从房间里冲出来了,伸开双臂一下子横在了他们夫妇俩的中间,他的脸朝向了李芬,“干爹,是我自己个儿不想念书了……”很快他扭过身子把脸冲着了李盛氏,“干娘,您别生气了,我好好儿给家里干活儿……”
李盛氏可下子算是得到了一个台阶,“你看你看,孩子他自己个儿就不愿意念书了,这怨我吗?”
“哼,这么点儿个孩子都比你懂事儿!”李芬甩下这么一句狠话,气哼哼地走出了院子。
“就怨你这个野小子给俺们家搅和的!”李盛氏的声音虽小,但是她狠呆呆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骆如丁的脑门。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将要走出院门的李芬回头看了一眼,把这一幕收入了眼帘,“你!——”他刚要转身冲过来,李盛氏吓得一下子窜进了屋里……
吃过晚饭之后,李芬情绪低落地来到孩子住的房间里,去赶晚场看戏的李庆田还没有回来,只有骆如丁一个人在油灯底下翻看着私塾先生留下的启蒙教材:《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幼学琼林》。
“干爹,”骆如丁放下课本叫了一声,“您还没歇着啊?”
“啊。”李芬应承了一声,他拿起书桌上的课本沉吟了一会儿,“儿子,干爹知道你乐意念书……可是,你在这儿真念不好书了,连个先生都没有了……”
“不怕,往后我干完活儿,晚上自己看书学。”骆如丁故意说得十分轻松,“您别再跟我干娘吵了……”
“儿子,干爹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奶奶和父亲哪,我对他们发过誓的!”李芬说到这儿有些激动,他一把搂过了骆如丁,“你是你们老骆家的独苗儿啊,当睁眼儿瞎哪儿中啊?我都打听好了——小站武备学堂就要设立陆军小学堂了,我去托托你商大爷,咱们上那儿上学去。听说以后还要开办中学堂、大学堂呢!”
“干爹,上那儿上学就是当兵了吧?”
“差不多吧!”
“我乐意当兵!”
“乐意当就好!”李芬还怕骆如丁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又追问了一句,“孩子,你这是心里话吗?”
“干爹,我不骗您!”骆如丁态度十分庄严地看着李芬,“我真乐意当兵!我早就想长大以后当兵了!”
“那好,你这就收拾收拾你的小包袱,明天一早儿我就领着你去北京找商大爷去!”李芬欣慰地摸了摸干儿子的后脑勺。
“干爹,您去歇着吧!”骆如丁兴奋地把李芬朝房门口推去,“我这就收拾东西。”
李芬把骆如丁带到北京,上西山神机营找着商洪光之后,他还真就托人把这孩子送进了陆军小学堂。
芬三爷就象去掉一块心病似的回到了程家庄,这回家里倒是消停了——老婆李盛氏再也不拿“野孩子”这个话题闲磕打牙了;李庆田也不再找这位干兄弟的茬儿了。可是,李芬的心里并不好受——这么小小年纪的孩子就让他出去独立生活,我对得起人家的奶奶和父亲吗?
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可日子还得过呀!柴、米、油、盐,还有一切的生活挑费,李盛氏还是得跟李芬要啊!——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守财的匣子。就为了这个大家大业的挑费,李芬必须得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儿的:除了去许家大院当护院队长能拿一份儿劳金之外,他还得让家里的酱货作坊做到常年天天出货,不能有停供断档的情况,因为上仓镇的几家卖酱货的门市都是老客户,周围村子里的小酒馆也都常年卖着“李记酱货”。除了这两项之外,李芬还有一份儿不错的收入,那就是给庄户人家打麻绳子。他这个人就是干什么活儿都好钻研——你送来几斤几两的“麻坯儿”,要求我打几根多长的麻绳?等到我打完了之后,一是长度不会短也不会长,上秤一称的话,麻绳的份量准能对上你送来的“麻坯儿”份量。
也正因为李芬能算计得这么精准,所以周围村庄里的老百姓要用的各种麻绳——井台辘辘把上用的井绳;拴牲口用的缰绳;犁地、拉车用的套绳;挑挑儿卖货用的筐绳……全都愿意来找李芬给打——你只要把“麻坯儿”拿来,说好了麻绳的长度和根数,剩下你就不用管了,只等着到时候来取绳子就行了。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儿难念的经”——别看李芬成天围着这三件活计:看家护院、做酱货、打麻绳忙得团团转,可是他的妻子李盛氏却对这三档活计根本看不上眼儿,冷不丁儿地嘴里就会冒出这么一句儿来,“你说你成天净干这打麻绳的活计,咱家的日子还能过宽绰了吗?”
“嗯?”李芬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这个话,“咋儿的?打麻绳子,咱家的日子咋儿就不能宽绰了呢?——哪家儿也没不给工钱哪?”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李盛氏白愣了李芬一眼,“绳子越拧越紧——这日子要越过越紧那还有好儿啊?那还能宽绰了、松快了呀?”她理直气壮地解释着自己的道理。
李芬一听她的这番谬论不是气得火冒三丈,而是被气乐了,“嘿嘿嘿嘿……”他苦笑了起来,“这拧绳子跟过紧日子有啥儿关系呀?”
“做酱货儿也不是啥儿好活计,你没人家听说吗?——‘上辈子打爹骂娘,下辈子掉进厨房’!”李盛氏继续地阐述着自己的生活哲理。
“你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李芬的脸上现出了半笑半哭的神情,“这赶上推牌九的讲话儿了:‘二五不靠大八’呀!——我这辈子做酱货儿,俺们老爹儿就打爹骂娘了?嗤……这都有啥儿关系呀?”
“咋儿没关系呢?老话儿就是这么说的!”李盛氏接着往下数罗起来,“你给老许家当那个队长看家护院也不咋儿的!不就吃一份儿劳金,挣那俩死钱儿吗?你看看你那四弟崔海山,人家那心眼儿多活呀!——口里、口外地倒腾货,来回儿跑买卖,钱儿来的就是快!别看人家是三河人,都在蓟州城里买大宅子了!”
“哼,他口里、口外地跑买卖儿,”李芬白愣了妻子一眼,“他倒腾的啥儿货发的财你知道吗?黑疙瘩,大烟膏子!——这坑人害命的昧心钱儿,咱们能挣吗?!”
“你别管啥儿钱儿,反正人家把大钱挣到家了!”李盛氏还在跟丈夫狡辩着。
“中了,我也不跟你磨牙了!反正我告诉你一句儿:这些个屁话你都给我烂到肚子里去!你要是说顺嘴儿了,让庆田儿听见就坏菜了,他如今逛戏园子就够呛了,你这个当娘的要再把孩子引到他四叔那个道儿上去,别说我可休了你!”李芬撂下这么一句狠话儿之后,便转身气哼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