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还没有照到孙各庄的山山岭岭,金矿还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矿丁这些坏小子们把关凤芹扒光了,绑在漆黑的金库柱子上,他们不断地用皮带拷打她,时不时地还上来抠一把、掐两下,以此来逼迫关凤芹说出逃走的两名同党的去处,她一概以高声詈骂来还击他们。
郭连生与崔海山作出了明确的分工:由郭连生攀上墙头用长短枪支轮流向站岗放哨的矿丁们射击,以此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转而朝这个方向开火。这时由熟悉金矿内部地形的崔海山冲进去把关凤芹抢出来。
这一招儿还真管用——因为关凤芹尽管被矿丁们打得挺狠,被蹂躏得够惨,可是她除了破口大骂什么也不说,正好这时郭连生的长短枪支一齐开火,矿丁们便以为逃走的那两个人招来了更多的人马,要彻底洗劫这座金库,于是撂下关凤芹也不管了,全体出动来对付围攻此地的“大批”金匪。而郭连生呢,他的长短枪支打几枪就挪动一下地方,使得这些涌出来的矿丁们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来了多少人。崔海山趁此机会悄悄地摸进了金库的警卫室,解下被拷打、掐捏得浑身青紫的关凤芹,赶紧从地上捡起衣服给她穿上了,然后麻利地将她背了出来。
朝阳从氤氲迷茫的一片雪原之上升起,雪绒上一丝痕迹都没有,一丁点儿杂音也没有,只有一头高大的母骆驼迎着太阳在前面走着,它的脖颈下面拴着一个金钟形的铜铃铛,随着它的步伐移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它不时地低下头好象在嗅着什么气味,包特格与李芬并肩在它的后面跟随着,晨光把他们三者的影子留在了身后的雪地上。
母骆驼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在雪地上,当它那四个长满肉垫和粗毛的脚掌踏到一块毫无标志的雪野时,它一直低着嗅闻的头颅突然昂了起来,颈下的铜铃铛发出了一阵乱响,它冲着天空打起了响鼻,发出“吽吽”的叫声凄惨无比,泪水顿时从它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母骆驼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之中。它围着那块雪地转悠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珠随着驼铃的响声流落到了雪地上……
走在后面的包特格一见到母骆驼当下的这一番表现,马上对李芬说道:“我的‘坟墓’就在这儿了!”
“你活得好好儿的,咋儿还有‘坟墓’啊?”李芬一脸诧异地问着。
“三年前,我就把自己埋葬了……”包特格面无表情地回答着,而且只说了这么半句不明不白的话,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你把自己埋葬了?”李芬听了她的这半句话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四下里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突出的标志物,有些不相信包特格的话了,“你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说这是坟墓,这儿连个坟头儿都没有,母骆驼咋儿知道在这儿啊?”
“我们蒙古族不管大多的人物儿死了,都是不留坟头儿的!”包特格随手指了一下母骆驼“转磨磨儿”的那个地方,“你知道它为啥那么难过吗?——那底下埋的是它的羔子!坟上面还撒了杀驼羔儿的时候流出的血,它的母亲八年之内都能凭着自己孩子的血腥气味找到埋葬死人的地点……千百年来蒙古人就是利用母骆驼的这一个特点,形成了不留坟头儿而撒驼羔儿血的这样一种丧葬习俗。”
“噢……这儿合着也就是埋了一只小驼羔儿啊!”李芬仿佛彻底弄明白了似的,“咋儿说是你的坟墓呢?——又跟我逗闷子了!”
“我叫啥呀?”
“包特格呗!”
“对了,包特格的蒙语意思就是‘骆驼羔儿’——这就是我的坟墓!”包特格十分认真地订正着。
“我说你这姑娘家也真是怪了,大活人儿活得好好儿的,却给自己造了个假坟——在我们汉民看来这就是大不吉利呀!”李芬也十分认真地对答着。
“再不吉利也比去大清朝廷里选秀女吉利!”包特格此时加重了语调,“我的真名儿不叫包特格,爹娘给起的锡伯族名字叫‘伊尔哈’,就是‘鲜花’的意思。噢,我不把鲜花埋葬了,等着让他们给插到一堆牛粪上啊?!你别忘了,我们是蒙古八旗,也得‘养女当差’,可我才不会象你的那个小叶子似的,忍气吞声地让他们宰割哪!”
包特格言语中真诚地流露出来的那种勇气,深深地震撼着李芬的心灵,他不错眼珠儿地认真倾听着。
“三年前我就到了进宫选秀女的岁数儿了,对不起,朝廷,我死了!——我用驼羔儿做了这个假坟,告诉我姥爷:你对外边儿就说我在达里诺尔凫水的时候淹死了,就埋在那儿了,把户口给销了吧!”包特格说得既洒脱而又得意,“自从做了假坟的那一天儿起,我就再也没有穿过女人的衣服了,所以王府这一带的人们都管我叫‘假阿哥’啦!”包特格说到这里,不由得自己也“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
李芬没有被她爽朗的笑声所感染,倒是对一个少女这种十足的勇气、过人的智慧和洒脱的作为由衷地产生了一种敬佩。与此同时在他的心中蓦然间升起了一股对许莲叶的歉疚之感,泪水默默地涌出了李芬的眼眶,包特格亮着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但发出的是没有任何话语的提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心曲的流露……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芬开口说话了——他更加详实地向包特格再次讲述了自己和许莲叶从小相爱,却畏于选秀女和守宫砂的禁锢而不能相结合的来龙去脉,甚至羞红着脸向她讲到了自己在许莲叶身上看到的那些牙印和紫瘢……
“哎呀,你这个人哪,白长了一副男子汉的身子,却有一颗小娘们儿的心!就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受这份儿罪呀?啊?!”已经处于无可奈何心境中的李芬,本来还指望从包特格这儿得到一点儿同情与安慰的,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与贬损,“我要是你,就带着小叶子跑得远远儿的,哪怕是到地角儿天边儿也行啊!”
“叫你说的了——可往哪儿跑啊?”李芬现出了一副苦瓜脸儿,把眉头都挤成了一个“川”字,“连你们这儿也是大清国的天下呀!”
“那就往外蒙古跑!”包特格不加思索地一挥手。
“外蒙古?——漠北蒙古啊?”李芬询问了一下,不等她回复便自己作答了,“那儿也是大清国的地盘儿啊?”
“那就再往北跑,跑到罗刹国去!”
“罗刹国?”这个国名儿李芬还真不清楚,他大胆地猜了一下,“俄罗斯啊?”
“是啊,到了那儿,你们大清国管不着了吧?”包特格说这话的口气就好象她自己不是大清国的子民似的。
“到了那儿……可咋儿活呀?”李芬想象中的那个地方就是一片蛮荒的不毛之地,除了沼泽就是沙漠,他完全是按照汉民族的农耕意识设想的。
“咋还不能活呀?那儿有的是草地,”包特格则是游牧民族的意识了,“养一群牛羊,生一帮孩子,只要俩人儿真心相爱,到哪儿,哪儿就是你们的天堂!”
“那……”李芬的脑海里突然间冒出了当初许莲叶对他说的话来,“那她们全家咋儿办哪?——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呀!”
“都跑,一起跑!”
“人家许家扑腾了好几辈子才熬成的那么大的家业,就这么撒手不要了?”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老东家许子谦当初说话时的神情。
“哎呀,我可真是看不透了!——你们汉民都是这么琢磨事儿的吗?”包特格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李芬的眼睛,“到底是人金贵呀?还是钱金贵?——钱不是人挣来的吗?”
“这……这不是我说的……是当初她老爹说的……”李芬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被包特格噎得一时间无语了,但他心里却由衷地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千真万确的对!
“哎呦,我真是看打眼了!——原来你是个外表强悍、内心懦弱的爷们儿,我可费这么大劲儿千里迢迢地把你扛回来干啥呀?能当爷们儿使吗?当个娘们儿都不够格儿!”包特格气得直跺脚,狠狠地搥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去去去,本爷们儿不要你了,把你休回家去了!”她把气全撒到那头母骆驼身上了——狠狠地一拍它前面的那个驼峰,母骆驼立马卧了下来,她片腿骑了上去,随着驼铃的响声它“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芬听到包特格的这些话不但没有生气发火,泪水反而再次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冲着包特格的背影说道:“妹子,你损的好,骂的对,我真是白披了这一张男子汉的皮呀!”说着他一下子扑倒在了那个“驼羔儿坟”上,“我真恨不得在这儿做个真坟,让自己钻进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