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的霞光已经披在了蓟州城北府君山的向阳坡上。郭连生、崔海山、关凤芹这三个“蟊贼”各自腰里别着一把左轮手枪,肩膀上背着两三杆长枪火铳,他们昨天夜里根本就不敢走平坦的大道,只能顺着山间的小路爬行。这一宿的山路走的,让他们三个人的脚都磨起了大泡,崔海山不时地与关凤芹叨咕着把这些枪支在哪儿能卖了,换些银两好回去填补木材铺和小酒馆儿。郭连生跟他们俩谁也不交流,一路上都撅着嘴,垂头丧气地走着,时不时地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三个人已经爬到了府君山的半山腰上了,崔海山忽然发现眼前就是当初他们六个把兄弟开会密谋整治“三须子”的那个山洞了,他朝已经走过洞口的郭连生喊了一句,“哎,五弟呀,这不就是咱们开会的那个山洞吗?坐下歇会儿吧?”
郭连生扭过头来看了洞口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此时,崔海山已经把自己的下半身伸进了窄窄的洞口,准备钻进洞里面去了。“五弟,进来吧?外边儿多冷啊?”
“你咋儿的呀?还打算跟嫂子睡一觉儿啊?”郭连生没好气地戗了崔海山一句,“我不进去,要进你们俩进得了,我在外边儿给你们站岗!”
郭连生这么一说,弄得崔海山和关凤芹也不好意思钻进山洞里面去了,已经下去半截身子的崔海山又钻了出来,扒拉扒拉地面枯枝败叶上的积雪,坐在了郭连生的旁边。他掏出了自己兜里的烟荷包,熟练地卷了一支旱烟,讨好地递给了郭连生。
郭连生也没客气地接过了那支旱烟,熟练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卷烟纸的边沿,接着把它就放到了嘴里。这时,崔海山把用火镰打着的火绒递到了郭连生的嘴边,触在了旱烟的头上,郭连生紧抽了几口,旱烟冒出了火光,他随口吐出了一团青烟。
崔海山又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也点燃抽上了。
“咱们撅腰瓦腚地就弄这么几杆破枪,就算完了?”郭连生终于憋不住了,没好气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他斜愣着眼睛看着半晌没有回话、正在眯缝着眼睛抽烟的崔海山。
“那你还想咋儿的?!”崔海山终于是被他激起火儿来了,“你别老惦记着那‘鳇鱼贡’了!”不等郭连生答话,崔海山就揭了他心里边的症结,“你原来不也就是打算把它运到日本去卖个高价儿,然后买洋人的武器吗?”
“啊,是啊!你说的没错儿呀?”郭连生梗直了脖子回答着。
“可你也没想想,那么大个家伙你可咋儿弄过去呀?”崔海山把眼睛瞪得老大,“那可不是走个十里八里的?上日本那玩艺儿得漂洋过海呀!”
“那有啥儿了?”郭连生尽管心里觉得四哥说的有道理,可他也还是不服,“把那‘鳇鱼贡’剁成段儿,用冰块儿冰着,假装成冷鲜牛肉,办个外贸的手续就能运到日本去!”
“得了吧你呀,你念书都念傻了!我一听你说的就是外行话,”说到这儿,崔海山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拍了拍胸脯,“不是跟你吹,要论做买卖儿四哥还是比你懂的——‘鳇鱼贡’这玩艺儿值钱就值钱在这东西少,皇家的贡品,两千多斤儿,囫囵个儿的,还那么漂亮……”说到这儿,他用自己的双手比划成两把菜刀的样子剁了起来,“让你这么一剁,剁成了小块儿,那还有啥儿看头儿了?还值个屁钱了?!”
“剁成再小的块儿,它也是大清朝皇家贡品的一部分哪!日本人可认这个了!”郭连生还在狡辩着自己的理儿。
“人家认的是那包着黄绫子的,囫囵个儿的,大鳇鱼!”崔海山连说带比划的,“你都剁成那么小块儿了,谁还认哪?日本人是傻子啊?你说是‘鳇鱼贡’就是‘鳇鱼贡’了呀?”
“那……那要是不中,我就整个儿地运过去!”郭连生还是个‘死鸭子——嘴硬。’
“中了,别再犟了!哎,咱就退一万步儿说,就算你运到日本了,整个儿的,漂漂亮亮儿的,大清朝的‘鳇鱼贡’,”为了加重语气,崔海山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谁敢买呀?——那叫赃物啊!”
听到这儿,郭连生彻底地没脾气了。
“中了,五弟,咱就别再惦记那个了!”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关凤芹插了这么一句,“这回咱们仨的小命儿都差点儿为它丢了呀!——看来在人家皇家是吉利的玩艺儿,咱老百姓要是碰了它,那就是倒霉的东西了!……”
“四哥也不是说你,五弟呀,你就是老想在你们那个会党里边儿能抢个头功,出出风头儿,挠哧个一官半职的!”
“那咋儿的了?四哥。就算你说的对,我就是这种思想,那又有啥儿不对的了?”郭连生理直气壮地顶了崔海山一句,“我就是要出出革命的风头儿!还要出大风头儿!——上回我们‘兴中会’在广州发动的起义就是因为武器太差、人力不足!这回我一定要弄一笔大钱,去买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说完这段话之后,他还得意地挺了挺胸脯。
崔海山听到这话马上接了一句,“那咱们去抢金矿得了呗!——金子就是钱哪,还倒卖那个破鳇鱼干啥儿呀?!”
“抢金矿?”郭连生刚一兴奋起来,马上又皱起了眉头,“那还得跑到黑龙江边儿的漠河去呀?——这可比去吉林乌拉街跟踪‘鳇鱼贡’远多了!”
“哎呀,上那么远干啥儿去呀?眼目前儿就有啊!”一说到金矿这个话题,崔海山感到眼前这个日本的留学生也太孤陋寡闻了,“从这儿往东走,眼看要出咱们蓟州的地界了,那儿有个孙各庄,就有个大金矿,开了好几百年了。前几年儿我还在那儿下过矿洞子呢,端了它不就得了吗?”
“中啊,咱们仨手里这长短家伙都有,那几个护矿的矿丁儿在咱们的枪口之下,还不是小菜儿一碟儿吗?”郭连生立马兴奋了起来,拉起崔海山就要上路,站在旁边的关凤芹瞪了崔海山一眼,他马上明白过来了,站住脚向郭连生提出了条件,“五弟呀,走可是走哇,俺们公母俩也不能提溜着脑袋白为你们那会党出力呀,嗯?你说呢?”
“这……”郭连生根本没想到崔海山会这么白瓜露籽儿地跟他要利益,“四哥,要分多少?你就直说吧!”
“好,我就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亲兄弟,明算账’嘛!那我可就直说了啊!‘三一三十一’呗!”崔海山报完了这个比例数,得意地看了关凤芹一眼,“俺们公母俩占两股儿,你一个人儿占一股。”
“那不中。”郭连生回绝得也很干脆,他还白愣了关凤芹一眼,因为刚才她给崔海山递的眼神让郭连生看见了,“没卵子的能跟有卵子的一样儿吗?‘——二一添作五’吧!”
崔海山刚要答应郭连生提出的条件,却被关凤芹拉了一下衣襟,她的意思是再争取提高一下比例。但她的这个细小动作被郭连生看见了,他顿时强硬起来了,“中不中?不中就不用你们公母俩了,我自己个儿单挑儿也能干了这一票儿!”说着他拎起放在地上的那几支长枪火铳就要上路,崔海山马上拦住了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与郭连生拉上了钩儿,“大丈夫言无二话!——干啦!”
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把夏日里花鲜草绿的科尔沁草原,打扮成了身穿晶莹剔透婚纱的新娘。在这银白色世界的深处,矗立着一座森严的蒙古王府,克什克腾旗的札萨克(旗长)就是包特格的姥爷。
此刻,片腿下马的包特格扛起了黄膘马背上捆绑着的李芬,大步迈进了这座王府朱红色的大门,一进前院她就兴奋地大声喊了起来,“姥爷,我绑了个驸马爷回来了!”
王府的家丁们显然十分熟悉这位格格的声音,都腿脚非常麻利地跑了出来,有的牵走了一白一黄两匹骏马,拉到后院的马厩去喂草料了;有的接过了黄膘马背上的褡裢;最后两个家丁接过了还是捆绑成“羊皮行李”状的李芬,向三进院里走去。
此时才感到一身轻松的包特格环视了一下这座森严的大院,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她马上命令大门口站岗的两名家丁:“从今天开始,任何人要进出这个大门儿,都要向我报告才行!懂了吗?”
“懂了,格格。您放心吧!”两名站岗的家丁先后说着。
此刻的包特格才感到身子有些累了,她迈着显得沉重的脚步向住着姥爷、姥姥的二进院走去。
辽阔的科尔沁草原深处,克什克腾旗的腹地镶嵌着一颗璀璨的明珠,这是一个美丽的湖泊,它的名字叫达里诺尔。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挟带着漫天的大雪,把湖面和草原都覆盖上了厚厚的绒毯,围绕湖畔的树林让湿润的空气把它们的细枝末节都挂满了晶莹的雾淞。清晨的朝霞从这一片银白的冰雪世界的尽头升起,在这温润、潮湿的自然环境里,霞光已经不是一片放射状的红色,而是幻化成了半道弯弯的七色彩虹,挺立在雪原与蓝天之间。这种不可多见的草原奇观就象是老天爷特意为“新郎”包特格精心准备的、上演一场极具蒙古族、锡伯族特色的“倒抢亲”活剧的宏大布景……
活剧开演了!——昨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新雪的草原上,好象铺上了一床偌大的绒被,连一丝皱褶都没有——人和动物都没有从上面走过。霞光里,“新娘”李芬被穿上了蒙古族姑娘的冬季服装,外面用绳索捆着装进了一辆拴了红绸子的送亲马车里,从很远的雪原西边开始往东行驶,它的身后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和马蹄的痕迹。
与此同时,身着蒙古族男装的“新郎”包特格率领着一支队伍,骑着骏马从很远的雪原东边向西面的方向驰来,他们的身后留下的则是杂沓的马蹄印记。
就在这两道雪原上的印记交汇的那一瞬间,包特格指挥着手下的兄弟们,一哄而上把还要向东行驶的送亲马车给截住了,七手八脚地就把“新娘”李芬从车厢里抢了出来,捆绑在一匹空置的马背之上,然后整个马队调转头来,向包特格的“新房”驶去……
包特格这个假阿哥的“新房”坐落在达里诺尔岸边的树林里——一幢用狍子皮搭成的帐篷“仙人柱”。代表“婆家”的那些小伙子们闹闹哄哄地抬着仍旧被捆绑着的、面无表情的“新娘”李芬走了进来,将“她”放在遮盖雪地的狍皮褥子上,然后躬身走了出去,向站在“洞房”外面的“新郎”包特格拱手贺喜。一个个便转身都去喝喜酒了。
“新郎”包特格美滋滋地走了进来,幸福而得意地坐在了李芬的身旁,扭头瞅着自己那面部表情仿佛已经麻木了的“新娘”,顿时撅起了她那樱红的小嘴儿……
“仙人柱”外面的雪地上,成群的人们晒着冬日里的暖阳,开怀畅饮着克什克腾族札萨克外孙女的喜酒,就着一盆盆刚出锅的“手扒羊肉”,不时地伴着王府乐班里的民族乐器马头琴、雅托克、火不思、四胡的演奏,掀起了一个个赛歌的高潮:蒙古长调、乌力格尔、好来宝、潮尔、呼麦……
欢快、喜庆的乐曲和歌声不断地传进“仙人柱”里来,连来送饭、送酒的丫环们都踏着乐曲的节奏进进出出,可是包特格一点儿也不轻松,她不敢给面无表情的李芬松绑,只是自己一手拿着酒壶,一手举着“手扒羊肉”,交替地递到“新娘”的嘴边。已经饥饿难耐的李芬也顾不得面子了,他张开嘴巴来者不拒——不管是给酒,还是递肉,他都统统地大口咽下……只是在胸襟前面留下了一大片烧酒和肉汤的湿痕。
雪地上那些有酒便喝、有歌就唱、有舞必跳——及时行乐的牧民们,连喝带唱地从上午一直闹到了傍晚。此时,用火撑子架着木柈子、下面堆着干牛粪的雪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篝火,血液里充满了酒精刺激的牧民们情不自禁地围着火堆跳起了蒙古族热烈欢快的“安代舞”。
强忍着脚疼紧赶慢赶地整整走了一天山路的郭连生、崔海山和关凤芹又饥又渴,他们终于在天色擦黑的时候来到了蓟州紧东面的孙各庄金矿附近。累得谁都不愿意再动弹了,可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啊,最后只好让不容易引起外人怀疑的关凤芹下山一趟,买回了一点儿干粮和酱货,三个人总算是填饱了肚子,就等着夜里动手打劫金矿了。
老天爷也真是作美,又是一个“月黑头”的夜晚,金矿的工人们都下班了,值勤的矿丁把两道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门闩上还加了把大铁锁。大门口的岗亭里站着一名手持长枪火铳的矿丁,存放金锭的库房门口设了一个警卫室,里面有几名矿丁在值班。因为崔海山几年前曾经在这里下过矿洞子当矿工,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由他带领着关凤芹跳墙向金库方向摸了过去。
郭连生手持左轮手枪站在大院旁边黑暗的角落里,两眼盯着大门口站岗的那名矿丁,一旦里面情况不妙就干掉他,冲进去营救崔海山和关凤芹。
此刻,崔海山使用自己的轻功,迅速地攀爬上了金库的房顶,他轻轻地挪开了几片房瓦,使房顶露出了一个可以钻进人去的窟窿。这时,他甩下了一根绳索,关凤芹接住后死死地揪住它,崔海山用力地把她拽上了房檐,他们两个人先后从那个窟窿里钻了进去。
崔海山来到了一个大铁柜的跟前,从自己的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斧子,用它的利刃插进了柜门的缝隙,然后憋足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橇!——铁柜的门便开了。崔海山凑近了一看,好家伙,里面一层层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铸好的小金锭!
他摆了摆手,招呼关凤芹过来——崔海山是想把它整个儿地抬走。但是当他们两个人哈下腰来,憋足了劲儿一起往上抬的时候,那只铁柜却是纹丝没动……
崔海山一看这种情况,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往兜儿里装!尽量儿多装!”他压低了声音命令关凤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