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绮听到义子说到了这么重大的一个话题时,皱了一下眉头,没有立即作答。他沉吟了片刻,然后郑重地询问起许子谦来,“这么重大的事情你要来办理,那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喽?”
“呣,义父说的对,孩儿子谦为这个事情思考了不止一两年了。”
“噢。”崇绮听到了他的回答之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让我给你拿个主意了?”
许子谦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义父所说极是。”
“嗯,那好,我在出主意之前,必得先听听你要脱去旗人这身儿外衣的真实用意是什么?”
“义父大人,孩儿子谦跟您最如实地说吧,我之所以想脱去这身儿外衣,一来呢,是不想再‘养女当差’了;二来呢,不想再归‘五王爷府’的管辖了。”许子谦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崇绮一眼,觉得这第二条义父好象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马上就加以解释开来,“五王爷尽管是您的老友,跟我也是翁婿的关系,可是这里边的事儿我还得说:他老是额外地跟我‘借钱’——纯粹拿我这儿当钱庄了,可他从来是有借无还的。我想脱了旗人这身儿外衣,那我就可以归内务府管了,每年的岁银就是固定的了。”
听到这儿,崇绮把这一条算是听明白了,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许子谦一看他这种神态怕义父误会了自己要“脱旗还民”的主要用意,马上又接着说了起来,“而这第二条不是主要的,最让我想脱去这身儿外衣的还是‘养女当差’——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的闺女了!”说到这儿,许子谦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的眼眶中闪出了泪花,接着他猛地又喝了一杯酒,因为喝得急促,辛辣的烧酒一下子把他的眼泪呛了出来,他颤颤巍巍、有些羞口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大女儿身上的牙印和紫瘢,“到如今,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许子谦如释重负般地说完了这段话,他赶紧又喝了一杯烧酒,准备接受义父的一顿训斥。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崇绮听完之后,不但没有训斥他而且半晌也没有说话,反而也大口地喝下了一杯烧酒,紧咬着嘴唇任凭老泪缓缓地流出了他的眼眶,接着他又停顿了半天,这才启齿向义子讲起了他深埋在心底长达二十多年的一段宫闱秘史:自己的宝贝女儿、贵为同治皇后的阿鲁特氏是如何早亡的?
1872年,同治皇帝已届成婚之年,需从高级官员的女儿中选择一位皇后。崇绮之女相貌端庄,文静娴淑,被东宫慈安太后相中,最终获得同治皇帝的首肯,被册封为正宫皇后。
大婚之后,虽然同治皇帝与皇后十分恩爱,可慈禧太后却不喜欢这位皇后,经常强迫同治皇帝疏远她。1873年同治皇帝亲政,慈禧太后仍然干涉朝政,大权独揽。同治皇帝心中不悦,便经常微服出宫,1875年1月,因患天花驾崩,虚岁还不到二十岁。
同治皇帝死后,照理应该立同治皇帝下一辈中的皇族子嗣为君,但是这样一来,慈禧太后就成了太皇太后,不能再垂帘听政,因此她自作主张,立同治皇帝载淳的同辈、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为咸丰皇帝之嗣,继承皇位。因载湉年仅三岁,自然仍由两宫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同治皇帝驾崩,皇后本已哀恸之极,现在立载湉为帝,自己这个皇后不伦不类,真是羞辱名节。况且自从同治皇帝死后,慈禧太后就将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从来也不给皇后好脸色看,必欲拔之而后快。崇绮探明了慈禧对皇后的意思,知道天命难违,意欲帮助女儿自杀。皇后死志已定,叫来了父亲,她问父亲自己该怎么死?崇绮跪在门帘的外面,问女儿:“不吃行不行?”皇后说行。此后几天她便一直绝食,直至死亡。
崇绮说到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许子谦听到自己的义妹、孝哲皇后的这段令人心碎的往事之后,一面安慰哽咽抽泣的义父崇绮,一面在心里更加坚定了要“脱旗还民”的决心。
这一对义父子默默无语地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已不知过了多久,许子谦再次把自己心里的一番决心向义父表白了出来,此时已经逐渐恢复平静的崇琦听了之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郑重地告诉许子谦,“你们那儿的旗籍、旗地的事务,都归东四牌楼南大报房胡同的正白旗汉军都统衙门管辖。不过呀,你要这么直巴愣登地去找啊,十有八九是办不成的,没准儿还得惹出点儿事儿来。”
许子谦听到这话还真有些为难了,“哎呀,义父,那您说我可该咋儿办呢?”
“你要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想要办成这档子事儿的话,那咱们就得想办法,去请托正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李鸿章李大人……”说到这儿,崇绮用右手做出了一个把玩银锭的动作。
许子谦顿时心领神会了,他皱着眉头、紧咬嘴唇地点了点头,“为了小闺女的这一辈子,倾家荡产我也认了!”
从京城的崇公府回到刘各庄的许家大院之后,许子谦翻箱倒柜地把家中所有的银两全部都集中了起来,随后他命令家中的木匠连夜加班,将原来的两辆马车拼接起来,改装成了一辆加长的大马车。许子谦把所有搜集起来的银两全装进了打制好的小木箱,然后将它们塞满了这么一大车厢。他特意看过皇历牌儿之后,选定了一个最适宜出门的日子,一大清早便由他亲自带队驶向了北京城。
要按过去的惯例,许家凡是有这样重大的事情出门,那是必得由李芬来负责保镖的,可是此时这个护院队长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是我全部的积蓄呀!要有个闪失可咋儿办哪?”就在许子谦的心里正犯着核计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李芬临去满洲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许子谦顿时感到心里好象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他马上找出了李芬交给他的那个宽宽的铜扣牛皮腰带,将它交给了家中赶车的老把式,亲眼看着他扎到了自己的腰间,许子谦这才有点儿放下心来。
这辆超长的大马车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出蓟州,走三河,过通州,临到傍晚时分已经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远处矗立的东直门了。到了这时候,许子谦那颗一直悬着的、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微微地放下来了一点儿。他心里想着:“呣,这皇历牌儿上写的还真准——今儿个这日子真是适宜出门儿,挺吉利的。嗨,一进了东直门那就可以直接奔李大人的府上去了,但愿他能给义父这个面子,把我这事儿给帮忙儿办了,那就……”许子谦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到“咔嚓”一声挺大的响动,自己的屁股随着大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已经从车厢中摔到了大路的边上,紧接着就是整个大马车的倾覆,随着一连串“稀哩哗啦”的响声,满车的银两从盛着它们的木箱中散落到了马路边的土地上——原来是这辆超长大马车的车载太重,把一根新新的枣木车轴都给压折了,赶车人的行话管这叫“切轴”。
此刻正是各行各业的人们傍晚下班回家、集市刚刚散市的时候,东直门附近熙来攘往的人们一看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散落到了地上,顿时起哄架秧子地都围了上来。他们一边儿围拢过来,还一边儿大声地嚷嚷着,“嘿,老少爷们儿,咱们今儿个算是赶上了啊!——谁说天上不能掉馅儿饼?这不就掉下来了吗?嘿嘿嘿,‘馅儿饼’,谁不捡来吃,谁是傻屄呀!”
“谁丫挺的当傻屄,谁当去呀!反正我是不当啊!”说这话的一帮神头鬼脸的小混混儿们已经冲着散落在地上的银子要下手了,“嘿,你说这真是‘天火烧冰窖——该着’啊!”
“是呢,要不说它是‘放屁砸脚后跟儿呐——太寸了!’——你说咱们哥儿几个今儿个要不从东直门儿这儿走,哪儿能成了这‘过路财神’哪?”
“……………………”
这帮鱼鳖虾蟹的小混混儿们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银子围了起来,许子谦看着这一切也是干瞪眼儿急得满头冒汗没了主意,还是许家那位赶车的大老板头脑镇定,他一看是这种架势了,立马解下了腰间的那条宽宽的铜扣牛皮腰带,将它抓在手里迅速地朝空中抡了几圈儿,同时大声地用徽宗语喊了一句:“Yaigan zaigi maigen! Xaigiang zaigi kaigan!!”(燕子门!祥字槛!)
大马车的老板刚喊了一遍这个密语,场上顿时静了下来。紧接着他又重复地喊了一遍,这个时候很快就有现场的各色人等纷纷地站了出来,这些人显然都是燕子门的弟兄,他们自然而然地护卫在了运银车的四周,一道道严肃的目光逼视着刚才要动手抢劫银两的那些小混混儿们。
许子谦一看到这种场面感动得当即流出了两行热泪,他连忙双手作揖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多谢了,燕子门儿的弟兄们!多谢了!……事后我许某人必有重谢!”说着他扭头向大马车的老板吩咐道,“哎,你在这儿守着啊,我这就去租两辆车来。”许子谦转身又向燕子门的弟兄们拱手施礼,“哎,一会儿还得请诸位弟兄们帮忙捯一下银子。”说完这话,他便钻出人群向远处跑去,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叨咕着:“哎呀,芬儿啊,我的亲外孙子啊,多亏了你啦!——你这人不在,气场儿还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