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郎忽而转过身来面对弹琴人,说道:“阁下精通医理,擅长琴艺,莫非是柳二先生?”
柳二没有说话,他的沉默比他的回答更有力。
花郎继续说道:“劳烦柳二先生再奏上一曲,以解此处的幽静。”
柳二皱起眉,说道:“你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毒,反而要听曲子?”
花郎说道:“我只是希望你的曲子可以带走她的悲伤,对于她的好意,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回报的。”
凌小小双眼朦胧,凝噎道:“不,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花郎若死,凌小小确实不会再悲伤,因为她的整个人将变得空洞,她的灵魂将在那一刻跟随着花郎而去。
柳二开口道:“我的曲子只会加重她的悲伤,因为我只会送终的曲子;但我的医术却可以止住她的悲伤,因为至今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花郎笑了笑,开口道:“传言柳二先生有三不医:不是死人不医,不是女人不医,不是富人不医。”
花郎继续说道:“我现在既没死,而且我是男人,最重要的是身无分文,就不劳柳二先生了。”
柳二开口道:“好,说的好。我见到过将死之人,几乎每个都跟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你却推辞我?”
……
人类害怕死亡,不是因为死亡代表着什么,死亡本身并不值一提,只是死亡的前一刻给人们的心灵带来的恐惧是无底的。所以才会有无数的人在死亡的前一刻,眼神中会闪现出无比的空洞,因为他们的灵魂已被死亡给吓走!
但是花郎全身并未闪现出一丝的畏惧,因为有种东西在支撑着他:人格和尊严!
人格和尊严是人类身上最重要以及最能发挥光芒的东西之一,若是有人去践踏它,那将会变得跟根鸿毛一样,一文不值!
柳二继续说道:“你死不得,我发现你比女人更有趣,那些腰缠万贯的跟你比起来分文不值!所以我可以为你破例一次。”
花郎笑道:“我可没有诊金。”
柳二也笑了,说道:“你已把你全部的财产给了我,那些富商的千金比不上你的半壶酒。”
嗜酒的人将随身唯一的半壶酒给了一位好不认识的人,这不仅是一种大方,更是一个真正男人身上所散发的光芒!
就好比一位生活拮据的男人,用唯一的积蓄为她心爱的女人买了一个廉价的发卡,比起一位富豪为博女子一笑而一掷千金,其中的分量要重的多!
花郎没有再说话,若是可以活下去,谁都不会选择去死。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死人是没法去做心里所想的事情。
柳二转身,走到门口,将他的琴抱起,来到花郎身前,开口道:“你中的是无影散,除非有解药,一般的药物是根治不了你的毒,现在,我就用金针过穴的手法驱除你体内的毒血。”
花郎没有开口,对于解毒,他是外行,所以他一直在听!
柳二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铮”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回彻在整个密室内,打破了许久的压抑!
他没有再弹下去,他已将七根琴弦从一头全数拔起,只见七根银光闪闪的银针挂在琴弦上。
银针耀眼,琴弦如丝!
就这区区的几根银针,便能解花郎的毒?
妇人拿到这几根针,顶多是用来缝补绣花;铁匠绝对会更看好一把铁斧,而不会去要这几根破针;但这几根针到了柳二手里,足以使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
银针不会改变,只是用它的人不同,在不同的人手里,它的价值便会体现出高低!
世上有很多事都如这银针的道理一般。人及事物的价值本就没有定位,只有他们在某一时间段所发挥出的价值量是可以测量的。
柳二轻轻一扬手,七根银针便直直的透过花郎的衣服,插在他的胸口上。
柳二将琴身矗立在地上,以花郎的胸口做琴的另一端,将琴弦绷紧。
花郎没有任何的不适,开口道:“莫非先生还要再奏上一曲?”
柳二没有开口,他的琴音已经替他回答。
只见柳二双眼微闭,十指轻弹,似乎已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
凌小小似乎有些不解,柳二是在为花郎解毒吗?
但很快,七股污血冲破了凌小小堵塞的思维!
七股污血自花郎胸口那七跟银针上传到琴弦。
柳二先生手指拨动的越快,那股污血流出的速度便跟之加快;待到音调缓慢的时候,污血流出的速度似乎也停滞不前。
凌小小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已经怔住!
花郎没有丝毫的惊讶,因为他的灵魂已跟着这摄魂的琴音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有蓝天百云,有鸟鸣,有花香,还有一种天底下最美妙动人的声音——心爱的女人的声音。
世上又会又哪个乐器能奏出心底爱人的呼唤?又会又哪种声音能比爱人的娇音悦耳?
——没有!
花郎已经不知道,是这股琴音有魔力,还是他心底的那股娇音带动了这股琴音,使他沉陷其中,迷失了灵魂。
或许都不是,或许只是这五年来,日思夜想所迸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的思想,牵引着他往哪个方向走。
手停滞,琴音歇。
花郎蓦地回过神来,他忽然感觉全身不再那么疼痛,呼吸也变得流畅起来。
柳二依然静静的站在哪,琴弦已被他收回到琴的一端。
这一切看来,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唯一让人醒目的便是身前的那滩血。
血是从琴弦上滴落下来的,来自花郎的身体。他身体的毒也随之流的无影无踪。
花郎脸露笑容,对着柳二开口道:“大恩不言谢,你救我一命,来日方长,我必当回报。”
柳二左手轻轻一挥,说道:“你不用谢我,更不必报答,我救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杀你。”
花郎道:“哦?”
花郎似乎有些不解,所以他的语调中带着些许的惊讶;凌小小更是被柳二的话给弄糊涂了,眼神中夹杂着诧异的光芒。
若要杀一个人,又何必要救他?
柳二爽朗一笑,开口道:“天下人都知道我琴艺无双,神医妙手,却没有人见过我的剑法。”
花郎也开始笑了,他笑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总是那么舒服,就像一块温文的玉,他开口道:“所以你要用我来向世人证明你的剑法。”
柳二开口道:“不错,因为至今你没有败过。”
花郎道:“那你可想过,若是你输了,就大大的不值了。”
柳二说道:“我只想过我赢,从未考虑过输,就好比我去救一个人,他就绝不会死!”
柳二说的很坚定,他对自己剑法的自信远远超过他对医术的自信。
花郎笑了笑,说道:“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如今我已不用剑。”
柳二死死的盯着花郎,忽而放声大笑,整个密室内都充满了他狂妄的笑声。待笑声停歇,他开口道:“你若是手上拿着剑,我便不会找你比剑。正因为你手中无剑剑在心中,才可以不拘泥于招式,才不愧为天下第一剑客!”
花郎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说再多也是多余的,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抬起右手,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
柳二却没有任何动作,开口道:“今日比不得。”
他继续说道:“我刚给你疗过毒,内息还没回复过来,若是现在比试,我只能用出一半功力,所以现在比不得。至于比试的时间和地点,我会告诉你。”
柳二没有再说一句话,抱着他的琴静静的踏向门外的黑暗。
花郎并没有挽留,他知道世上有些人,若想来到你面前,你是阻止不了的;他若是要走,也没有人能留的住他的脚步。
密室外的黑夜中,又响起了丝丝的琴音,似低诉似呢哝。
凌小小却未被这琴音吸引,她望着花郎,开口道:“柳二不愧是个真男人,他今天不比试,并不是因为他的功力没有恢复,而是你的身体虚弱,他不想趁人之危,这样的人不多!”
花郎叹了口气,道:“是啊,这样的人不多。”
凌小小开口道:“你也准备走了吗?”
凌小小说出这句话,嗓子似乎有些哽咽,双眼也有丝丝的润红。
花郎望向凌小小,心中荡出些许的起伏,他缓缓的转过身,尽力压住心底的躁动,开口说道:“至少今晚我不会走!”
凌小小开口说道:“那明天呢?”
明天?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会知道明天的事。
——花郎也不知道!
但花郎可以肯定的是,明天绝对不会在这地方,因为这里没有酒!
花郎开口道:“明天,明天我会去一个有酒的地方,这里没有酒,我会闷死的!”
凌小小满脸落寞,忽而她眼中闪现出丝丝的光芒,询问道:“那,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喝吗?”
凌小小张大的眼睛闪现出夺人的光彩,那是心灵在张扬着无限的渴望。
花郎略一沉吟,笑道:“只要你不怕醉酒,不怕麻烦,你只管来。”
凌小小脸上闪现出动人的笑容,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一次脸露欢笑。因为她的渴望终究得到实现,激动的神色才会由心底散发到脸上。
凌小小没有开口,她已经欢喜的没有言语了,她发现此刻的欢乐是她此生感觉最棒的一次,救连小时候穿上母亲给她买的新衣裳的喜悦,也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
花郎却没有任何的喜悦,他在为凌小小担心,因为跟着他,也就跟上了麻烦,他心中不想他的朋友有任何的麻烦。
但他更清楚,若是让她离开,她会更痛苦。因为这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被这样的痛苦煎熬着,这痛苦比麻烦更让人难受。
花郎开口道:“若想明天有个好体力去喝酒,今天晚上就必须得休息好。”
然后他便踏步向密室外走去,凌小小望着花郎的背影似乎有些不解,但她没有阻止,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一盏茶的功夫,花郎便又立在密室门口,不同的是,他的怀中多了一捆枯草。
只见花郎将那一捆枯草均匀的铺在那一张寒床上,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平铺在那一堆枯草上。
铺好后,花郎转过身,对着凌小小说道:“这床我已经睡过,现在轮到你享受。”
他接着说道:“我就在门外,你可以安心的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扰你!”
说完后,花郎径直的向门口走去,随手关上了石门。
他的心在起伏,就连他坐到门口的那一刻,还感觉到心灵的阵阵颤抖。
他不敢在密室内多呆一刻,他也是个男人,望着凌小小那火热的眼神,他怕心里的底线经不住那温柔多情声音的冲击!
但凌小小却未开口,因为他的嗓子已被东西堵住,在望向花郎那细致铺床的动作时,她的心便已溶化,化出的水涌向了双眸,打湿了她的衣襟!
是什么,溶化了她的心灵?
又是什么,冻结了她的声音?
无边的寂静在这无穷的黑夜淡淡的散开,压住了万物的灵魂,却压不住这两人火热的心。俩颗跳动的火张扬出了黑夜中唯一的节奏!
凌小小躺在简陋的床上,久久不能睡去,任凭床上传来阵阵的寒意,却怎么也侵蚀不了她内心的火。
花郎坐在门口,背靠着石壁,石壁上的微寒丝毫镇不住他心底的绪乱,他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一道石门,似乎成了今晚不可逾越的鸿沟,隔住了俩颗火热的心,也挡住了亘古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