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料到。当我一开始成为一个护士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会很辛苦,但是我以为我会将时间用在帮助别人上,而不是写那些永无止境的疗程记录纸。我不得不砍掉帮助病人的时间,然后放在写我如何帮助他们这件事情上,根本就是个悖论,对吧?但是更让我恼火的是几乎就没人会读这些记录,这些时间我都可以写本书了。”
“你为什么不把那些诊疗记录编成本书呢?”
“真是个好主意!我会考虑考虑的。总之,你的新病人到了,他在他母亲在等你,就在图书馆隔间。”
“他看起来怎么样?”
她的眼睛转了转:“他可是个好家伙,罗恩帮他做身体检查时,就在检查他喉咙的时候,那家伙真的激动了,他把压舌板咬断了吐在罗恩脸上,还斥责罗恩是同性恋。他叫得很大声,罗恩被惊到了。”
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又一个罗纳尔多的恶作剧里让我今天心情好起来的人物:“我得说这家伙有点偏执狂。”
“棒极了,弗洛伊德博士。事实上,他的有些事情让我直冒鸡皮疙瘩,他是个躁狂偏执症病人,很显然——不是那种安静的、不自然的类型。但是还有其他什么问题,我讲不太清楚,恐怕都得交给你了。”
“非常感谢。”
“随时随地,祝你开心。”她着朝门走去。我很嫉妒她,我也想回家。
我绕过单元中心的省略号形柜台,然后第一次看到了理查德·摩宾和他的母亲。摩宾太太不显眼地蜷缩在图书馆隔间的角落里,绞着双手,看上去脆弱、疲惫,比实际年龄更为显老。她已经过时很久的冬衣仍老实地把扣子系到脖子,套在她小小的身躯上松松垮垮、笨拙极了,仿佛近年来她皱缩了许多。与之相比,她那偏执狂儿子塞在她旁边的座位上,看上去就像是搁浅的肿胀鲸鱼。我可以预见他消沉地待在餐桌旁,无神地盯着不知何处,埋头于蛋糕和薯片。久未打理的乱糟糟的深色头发垂在他愠怒的眼睛前,藏在他从不侍弄的拉渣胡子后面的皮肤看上去很苍白,好像他生活在洞窟里,或者是海底那些远离阳光的地方。他正翻着从书架上拿来的平装书——不是读,仅仅是翻,不断地、强迫地,几乎要用肥手指撕破纸张了。他因此而激动,可以说是因为只有他明白的理由而生气——说不定单单就是因为它在那里。卡罗尔是对的,这家伙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我走近他们时,摩宾太太一下子蹦了起来,而理查德则根本都没抬头。“您就是医生吧?”她不安地问道。
“我是霍顿博士,您一定是摩宾太太吧,那这就是理查德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的眼睛猛地扫过我的手,然后继续看着书。哎呀!握手,对偏执狂是个错误的举动。我垂下手臂:“我是你儿子的主治治疗师。”
“您会不会把他送到疯人院然后关起来?”
“这里就是理查德会待着的地方。”
她环视了下单元,迷惑而疑惑。毫无疑问她想象中的是伯利恒圣玛丽医院,那是伦敦16世纪时第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病人们被关在笼子里或锁在墙上,要做擦地板打扫的脏活还要挨打作为治疗的一种形式,而伦敦人则会去医院参观这些疯子作为一种娱乐,它就像是伦敦塔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那样有名。病人们不能说出医院的全名,所以他们简略了名字然后给出了个新单词——“疯人院”。
“这里就是精神病院?”她问道。
“我们的称呼是精神科住院单元,只是医院病房中的一个罢了——就像是家庭医疗、小儿科、产科一样。事实上,这里是州内最好的精神科单元之一了,很漂亮,不是吗?”
“是的……”她看上去很感动,但仍很谨慎,“您是精神病医生对吗?”
“我是心理学医生,实习精神病医师。”
“哦。”
“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谈一会儿呢,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来医院?”我从摩宾太太看向她的儿子,希望他会加入进来。他依旧无视我,盯着书本,结实的手指仍蹂躏着纸张。
“理查德近来感觉不太好,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我很担心,所以带他去找了乔治博士,他说这是心理上的问题,告诉我应该交给他来办。”
“乔治博士是你的家庭医生?”
“是的。”
“理查德发生了什么才让乔治博士觉得这是心理上的问题的?”
“他变得非常安静,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再去上学,有时候锁上门,甚至不出来吃晚饭。”
“你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呢,理查德?”
没有回答。
“你在房间里做什么?”
仍然没有回答。我决定坚持,测试下这家伙的限制,也许是他太孤僻,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
“理查德,你在房间里时在做什么?”
“没什么。”他头也没抬地嘟囔道。
嗯,至少他能够听到并且回答,可以算是个开头。
“他整天都只是坐在那里,”摩宾太太解释道,“就坐着,盯着他的鱼缸。这让我很害怕,他以前从不这样,他在学校一直表现很好,还在队里踢足球,现在他甚至不洗澡刮胡子。”
“您最初是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
“大概一年前——那是他开始翘课,还退出了足球队,之后就每况愈下。”
“你怎么觉得,理查德,你觉得在变差吗?”
他把大拇指放在嘴里狠狠咬着——很用力,让我觉得很恶心。
“我想你不喜欢待在这儿,我也一样。”
他抬头瞥了一眼我,然后吐出一块指甲来。要和这人培养起亲密关系就像是要和一床的锋利刀片依偎在一起,我决定进行到重点问题,我对于询问他们总是感到不适,但要是我不问的话,弗里德和斯坦因博士会在晨会时炸了我的。我尽量就事论事地对待它,仿佛自己是个千锤百炼的精神病专家那样问病人话,就和其他人谈论天气一样自然。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过,理查德?”
他扭动了下,但仍未将视线移开书本。
“理查德,我想帮助你,要是你能和我说话的话就帮了我大忙了。”
摩宾太太开始绞着双手:“理查德,回答医生。”
我们等待着,没有回答。
“摩宾太太,理查德有没有说过听到什么声音之类的?”
她看起来很不适,这是个备受折磨的可怜女人:“他认为……他认为他的鱼在和他说话。”
“是真的吗,理查德?”
毫无回应。
“它们对你说什么了?”
“关你们屁事!”他咬着牙嘀咕道。
哦,和这个病人相处还真让人愉快。
“理查德,不许和医生这么说话,他是想帮你。”
“没事,摩宾太太。理查德,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而且你可能并不信任我,这可以理解。希望有朝一日你会改变想法,现在你介意我再问你妈妈说几个问题吗?”
他又把大拇指放到了嘴里。
“他还和您说过其他什么困扰他的事吗?他有担心或者害怕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吗?”
她大吃了一惊,仿佛我能读到她的心思似的,她只是不知道我鞋里的褶子都会问相同的问题了。
“他……他觉得有人在追杀他,穿着雨衣的男人们。”
理查德的手指紧紧握住了书本,从页边撕开了几张纸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缝,他正在暴怒的边缘。我决定退一步,我不需要知道他更多的症状,那是教科书的活儿:幻听,被害妄想,缓慢稳步的功能层面恶化,无明显突发情况。这是一种长期的精神分裂症,事实上没有显而易见的心理或社会压力触发它成为一个生物化学问题——根据研究,它更像是大脑神经传导素过量,虽然没人可以确认。
是时候邀请出柜子里的家丑了。
“摩宾太太,请问您知道您家族中有谁或者什么亲戚患有精神疾病吗?”“嗯,我哥哥有过一次神经崩溃。”
声名狼藉的神经崩溃,外行人的术语里那可以是任何意思——抑郁、精神病、突发焦虑症。这是从19世纪遗留下来的医学概念,那时候刚发现了神经系统,将每一个可能缺陷都归于其中。
“关于他的崩溃,你知道什么?”
“他不得不去了疯人院。”
“他在那儿待了多久?”
她低下眼睛:“他最后死在了那里。”
“很抱歉,”在继续说下去前我停顿了一会儿,“您还能想到有谁有精神问题吗?”
依旧垂着脑袋,她再一次绞起了双手。理查德突然过度激动起来,我一定是击中了重点。
“您想到了什么?”
“我……我也有神经崩溃。”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醒不来,起不起床,就想待在床上,睡觉。我感觉很糟糕,他们……他们也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只有几周,直到……直到我不再想那样做。”
“想自杀?”
羞耻感从她脸上闪过。“是的。”她低声道。
“您是什么时候患上抑郁的?”
“在理查德出生后。”
情节复杂了,可能理查德的状况不仅仅是生物化学相关的,对于一个婴儿而言,母亲将他孤零零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别数周,他会是什么感觉?她看着你时眼中没有活力,脸上没有笑容——没有精力给你换尿布,喂奶,抚摩你,爱你,那又是什么滋味?就算是成年人你也无法描述,更何况你那时还未习得语言来表达这段经历——可是你的身体,在你的肺腑之间,你的灵魂深处,你却依旧久久无法摆脱。
“你会给我儿子使用休克疗法吗?”
“不,我们在这儿极少采用这种做法,那不适用于理查德的问题。你是不是……”我连忙住嘴。如果这个可怜女人在她抑郁治疗时受到过休克疗法,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揭这旧伤疤,特别是在理查德面前,他仍依靠着他的母亲。此刻她的儿子才是病人,现在我需要的是更多他的过去。
“摩宾太太,在理查德长大的过程里您还记得什么吗?”
“他是个好孩子,有点儿安静。他能管住自己,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总是表现得当,除了……”
理查德再次握紧了手指。
我应该再推她一把吗?我不得不那样做:“除了什么,摩宾太太?”
“除了,除了那次他找了些小鸟崽子。”
理查德的手握成了拳头,手指在掌心里不安地动着。
“请继续,那些鸟怎么了?”
用眼角边看着理查德,她一边谨慎地继续道:“嗯,他在一个巢里找到了几个小鸟崽子,它是在暴风里翻倒到了地上的。他尽力照顾它们,给它们喂食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但是有一天,他,嗯,他把它们淹死了。”
理查德爆发了:“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的,见鬼的!它们不吃我给的东西,它们在我手上奄奄一息!”他的脸变得通红,脖子和额头上也青筋暴起,这可真该死的吓到我了,我必须采取行动平息下他的愤怒。
“我……我很确信这让你很苦恼,理查德,我打赌那一定非常的苦恼。你做了能想到的最好的,但是我们没必要现在谈这些,下次再抽个时间吧,好吗?”
他重新倒回椅子上,再次打开书继续快速翻着纸张。
“我想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摩宾太太。现在时间刚好,您最好也回家吧,走前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她停了下:“您会照顾好他的吧?”她温柔地、含情脉脉地说道。
我为她感到悲伤:“是的,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她尽力挤出一个笑容,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爱怜地将手放在她儿子的肩上,然后离开了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