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穿过主走廊时,我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户看向了停车场,我只是想看一眼我的车子,期待着最后离开这里的时刻到来。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了它,但我也同时发现有什么在我车子的前面。距离太远了看不太清楚,那东西几乎就在车子底下!是不是在挣扎?我都看到什么了?我穿过门跑向停车场,心脏在胸腔里急剧跳着——一开始只是疾走,然后越来越快。当我渐渐靠近车子时我发现确实有东西在车子前部的下面,他的脚伸在外面愉快地晃荡着。是乔恩在给我的保险杠贴标签。
“哦,见鬼的!”我骂道,尽力克制自己,“你吓得我半死!”
“乐观点,”他随意答道,“你还有一半活着。”从眼角他瞥到我站在旁边,也明白了我是真的生气了,他站了起来,“我道歉,霍顿博士。恐怕是我太任由热情带着我到处乱跑了,你看,我成功帮你弄到了O级的标签。”
我觉得平静多了,心跳也慢慢缓和了下来:“很棒,但是我想你原来是想弄个给来访临床医生去A级停车场的标签的。”
“我的货源本来说能给我弄两个来访临床医生的标签的,只要我要的话。但是我明白他隐瞒了,他从来没能给我随便什么两个东西,这只是个让我分心的把戏。我知道他手上有更好的货,所以我提醒他——嗯,算是他欠我的债。”
“债?听上去像是什么阴谋。什么债啊?”
“有关创造性收入的一些安排,”他边说着边带着标签移到了高耸的保险杠旁,“你知道的,我在相关部门也有朋友。”
“你疯了,乔恩。”
他堆起了笑容:“我对能用我自己微笑的方式颠覆官僚系统感到骄傲,所以在身体好时用用它,但是要小心谨慎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和同事们闲聊时吹嘘了?”
“你要是真心那么想讲也行,但你得冒被抓起来的风险咯。”
“你是说我们被抓?”我笑了。
“要是你被捉住了,”乔恩笑着指指他的保安亭,“那我的办公室会否认所有你的行为。”
“啊哈!抛弃我独自在危机中,是吗?”
“勇气和闪避,那是我的座右铭。”
“不要担心乔恩,我的嘴很牢——就算他们威胁要把我四马分尸,甚至他们强迫我参加合理心理治疗,我也不说。顺便问问,乔恩,O级停车场在哪里啊?”
“在楼的另一半,靠近去图书馆的那个出口,我真心建议你马上把车子重新停到那边去。只要你想,你就能从住院部那边看到你的车子。”
“太棒了,对我想要逃离工作的本能的连绵不断的提醒——然后现在也提醒了我,我必须回那个牢笼去了。待会儿见了。”
“别了,我亲爱的王子——请替我转达给我的未婚妻,我等着她。”
我坐进新星里,这次发动没有太困难,然后一路沿着房子外沿的单行道开去,穿过一片树林子,这片林子一直往山下延伸而去,另一头却又混入了医学中心东边的森林里。就在我重新进入开阔地带时我看到了O级停车场就在我面前,非常的小,紧贴着医院入口正好在三棵巨大的橡树荫蔽下——真是个好地方。我跌进了高人一等的感觉中,同时也陷入了妄想里。有没有人会以为我是个骗子呢?捷豹,普利萨斯,宝马——再一次的,我的新星在中间鹤立鸡群,像是从配品回收站里逃出来的自动化丑恶大恐龙。有两个内科医生站在一辆红色的奔驰旁边,从我停车开始就一直盯着。其中一个人背着一个旧旧的皮包——就是那种家庭医生常背着出诊的,他打开了包。有一瞬间我想象着他会从中取出一把手枪,向着空中开枪正好穿过我的挡泥板,以此让我退出他的领域。然而,他取出的是个手表,我叹了口气。这种反应就像是你是属于这里的,没人会怀疑你。挂上强装的自信外表,我大踏步地走向医院入口。一边走我一边注意到了一辆老旧的福特猎鹰,轮罩已经锈掉了油漆也斑斑驳驳,前保险杠正以一种恶心的方式扭曲着。它就是个符号。我笑了,因为知道了我并非独自一人。
这是我第一次从偏僻的入口走进大楼里,我都不知道该期待什么。电子门上小脑袋透过电子眼保持着它的警戒,注意到我走近了便命令门向两侧滑开,等着我完全通过之后再关上——又一次完成了它生命的使命。
这里的大厅要比正门那边的那个小很多,正对着的墙上高挂着抽象画的侧图——在我左边是一个雕塑,看上去就像是三个小船的螺旋桨围着一群精子,而我的右边则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用混色的水粉涂满了细致的旋涡,在最最正中的地方却是个极大的、不协调的、令人不安的黑点,仿佛要将观看者引入无底黑洞一般。在大厅的最里面树立着巨型的玻璃窗,镀着闪闪发亮的铬装饰,透过它可以看到医学图书馆的一楼和两楼。可以把自己安置在舒适的塑料阅览桌旁,面对着外边,而一旁无人使用的电脑屏上显示的是复杂的旋转图像,仿佛要将在它们中间闲谈的我们吸引过去般。
在大厅的正正中央光亮的铬合金平台之上,矗立着希波克拉底[1]穿着平滑长袍的大理石雕像,一手拿着权杖,而另一手拿着书本。毫无疑问,他的仪态意图创造出一种崇敬、成就和智慧的氛围——但是,走近后仔细观察,一只眼睛微妙地斜视着,同时嘴角稍稍向上扭曲着,这可传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就像他在自言自语:“我该死的是在哪里?”
我没看见有电梯,只得爬上环绕着大厅的大理石阶梯到两楼的图书馆,感觉希波克拉底的眼睛一直尾随着我。
“你是要离我而去,留我独自一人在这儿吗?”
对不起了,老先生。
忽然我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我几乎从来不连
续打两个以上的喷嚏——这是我即将感冒的征兆。
“上帝保佑你。”希波克拉底沉默地说着。
图书馆几乎是空的,对一个医学中心来讲这有点奇怪。一个医学生坐在大大的橡木桌子旁,埋头在一大堆的过期医学杂志中,正全神贯注地挖着鼻子。而戴着双焦眼镜的图书管理员,正坐在电脑旁的长凳上,她的手指轻放在键盘上暂时没有动。沉思良久后,她开始键入空格键,毫无疑问梦想着杜威[2]十进分类法的日子还有那些木质目录卡条。
走出图书馆,我发现自己到了平时不熟悉的翼楼,接着便在一个转角迷失了方向径直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就像是大楼的建筑师在设计时犯了个错误,多画了一条哪儿也去不了的走廊——但是比起重新设计来说,简单的盖掉它然后忘记比较方便。就在我转身原路返回时,我听到身后有门打开的声音,我越过肩头向后看去,就在走廊的最末端由一扇从我站的地方勉强能看到的门,从里面出现了一个瘦高的略微驼背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穿着他的灯芯绒夹克和衣而卧而错过了最后的理发预约,顶着一头糟糕透顶的花白头发和沧桑外表,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稍稍颓废的青少年。他手上拿满了书堆,书页里还乱糟糟地夹着纸张和文件夹。其中一卷已经从他手臂的背后滑了出来,他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连忙在门框上把它顶回原来的地方,这个举动却打乱了另一个手臂下书本的平衡。就在他和书堆们奋斗、努力建立之间的平衡时,他看到了我正看着他。带着羞怯而惊讶神色,他退回了房间里,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还有之后书本跌落在地上的闷响。我之前从没见过他。
我重新找到了回住院单元的走廊,就在我步步靠近时,一种紧张、疼痛的感觉从我小腹的上端穿过。我想起了谢莉尔脱光了自己,想到了在邮车轮子底下的伊丽莎白。不!不要去想那些东西,我要把心思集中到我的病人身上,然后在脑子里排了张必做事列表。在我穿过社工们的办公室群落时,我特地停下来看看玛丽安是不是也在,她的门关着,我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哭声,还有玛丽安用冷静的声音抚平着他痛苦,安抚着那些参差不齐的伤人啮齿。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很羡慕他。
住院单元灰色的金属门近了,更近了,狠狠回瞪着我,等待着把我拖进去。战斗还是逃跑。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后退,在生理上当然不会,因为在这个层面上我别无选择——但是我在心理上也拒绝逃避。我有份工作要做,而且我会好好干的,对此我有责任。我可是专业的。
门已近在眼前,我自信地握向把手,但是只抓到了一手的空气,然后撞到了门上。真是自以为是的受伤,我低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门把手!就在这时从门把原来该在位置的空洞里一把螺丝刀的刀锋一穿而过,锁发出咔哒一声,然后门开了。
菲尔的脸跃入眼帘:“你老是撞上东西,是吧?”他轻笑道。
我觉得有点恼怒:“我就知道是你!”
“你其实在想也许是圣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