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晁补之随父亲游官四方,曾一度寓居洛阳。治平元年(公元1084年),他十二岁时,从父仕会稽(今浙江绍兴),过曹娥江,游上虞观海。此后一直在江南各地,历览胜览,开拓了胸襟眼界。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冬,苏轼通判杭州,时晁补之正待父杭之新城,以久慕轼大名,乃往拜谒。听到苏轼的议论,于是回去之后就撰写了《七述》,备述钱塘山川风物之秀丽。苏轼读后大为赞叹,“称其文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由是知名。”(《宋史》本传)这是二人订交之始,此后直贯终生,对晁补之影响极深远。熙宁八年,晁端友病卒京师昭得坊,官终著作佐郎。补之因家贫,竟不能以时葬,引为终身憾事。这年他才二十三岁,即奉母归巨野故里,耕读度日,常常为衣食困窘叹息。这一段艰苦岁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痕迹。
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晁补之27岁时“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第一。神宗阅其文曰:‘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后调澶州司户参军,改充北京国子监教授,才步入坎坷的仕官生涯。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哲宗即位,高太后执政,旧党得主国是。晁补之被召试京师,除太学正。不久,又以执政李清臣荐堪馆阁,经考试后,除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
时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一生中最惬意的时期。不过,晁补之虽然京师为官,却因生性清孤耿介,不事干谒,一直未能摆脱穷苦的困扰。元祐五年,他终因校书郎官奉微薄,不足赡养,乃乞补外官,得以秘阁校理通判扬州。两年后又被召还朝,除秘书省著作佐郎。时期朝政动荡,哲宗亲政,元祐末,绍圣初宋王朝政局大变,用章敦为相、倡绍述之说,新党复起,乃尽逐元祐相臣。晁补之亦受累离开京师,于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出知济州(今山东济南)。以后,章敦又兴史祸,晁补之坐修《神宗实录》失实,遂于绍圣二年,敕降通判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到贬所不久,又以岳父杜纯弟杜纮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公事,为避亲嫌,改差通判亳州(今安徽亳州)。朝廷纷争倾轧继续缴烈。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党讫起,再治元佑旧臣。晁补之亦在籍中,被贬监处、信二州(今浙江丽水)盐酒税,乃匆匆赶赴贬所。不料行到丹阳途中,母杨氏夫人病殁,即奉灵柩还乡,服丧家居。到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因嫌巨里地方低卑贫薄,便迁居金乡(今山东金乡县)城东。次年夏服除,改监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
一年后,政局又起变化,由于哲宗病逝,徽宗即位,皇太后听政,复用元佑党人。晁补之得遇赦,被召为著作佐郎还京师。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授尚书礼部员外郎、哲宗实录院检讨官、神宗国史编修官。他都再三上表辞谢而求外任,不许,只得改除吏部郎中。七月间,苏轼的病逝,使他悲痛深钜,一腔真挚情意尽数倾注到《祭端明苏公文》中。
然而,政局变幻难测。向太后去世,徽宗又绍述熙宁、元丰,改元崇宁,党论复起。元祐诸贤与司马光、苏轼等,被控为“奸党”,晁补之亦在其中,为谏官管师仁所论,出知河中府(今山西永济),修河桥以便民,民画祠其像。但任职才数月,又改知湖州(今浙江湖州市)。朝廷局势却急剧变化,再穷治元佑及元符末旧臣。补之遂于秋日离任,由吏部改授密州,又改果州,然皆不许。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九月,宰相蔡京籍司马光、苏轼等一百二十人罪状,谓之奸党,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皆在其中。补之乃管勾江州太平观,退返金乡家园闲处,是年已过五十,从此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废黜生涯。
由于他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多处漂泊,对宦海生活感受尤深,所以他归隐乡里后,“葺归来园,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慕陶潜为人。”晁补之十分向往陶渊明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种种不如意,已使晁补之为步入仕途而后悔万分。在被贬谪的路上,他写下《迷神引》一词(见开篇),抒发自己“自悔儒冠误”的情怀:
晁补之通过对从日暮到夜晚整个江边景物的描述,抒发了羁旅生活的哀愁和寂寞。特别是“断魂素月,一千里,伤平楚”一句,意境顺势开阔,杨慎说:“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犹《诗》所谓‘平林’也”(《升庵诗话》)。“一千里伤平楚”与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意境很相近,只是此处是断魂素月,凄冷之感更加浓烈,望“平楚”之地,又怎能不伤情无限。
58.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陈与义《临江仙》)
——笔意超旷,逼近大苏的陈与义
《临江仙》
陈与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公元1090~1138年),字去非,号简斋,其先祖居京兆,自曾祖陈希亮迁居洛阳,故为宋代河南洛阳人(现在属河南)。他生于宋哲宗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卒于南宋宋高宗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北宋末、南宋初年的杰出诗人,同时也工于填词。其词存于今者虽仅十余首,却别具风格,尤近于苏东坡,语意超绝,笔力横空,疏朗明快,自然浑成,著有《简斋集》。
陈与义自幼聪明好学,能诗文,为同辈所敬重。《宋史》本传说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登上舍甲科,被授予开德府(今河南濮阳)教授,累迁太学博士,进升为符宝郎,掌皇帝八宝及国之符节,不久被贬为陈留郡(今河南杞县境)酒税监。
北宋靖康二年,即南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四月,金兵攻人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北宋遂亡。陈与义自陈留避难南奔,经襄阳,转湖南,绕广东、建,于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抵南宋首都临安(今浙江杭州)。陈与义为高宗旧臣,高宗得知他的忠心,便任命他为礼部侍郎。不久,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湖州(今浙江吴兴)。召为给事中,参与讨论政事,抄发章疏,稽察违失,以备顾问应对。又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今江西九江)太平观,旋而复用为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十一月,拜翰林学士、知制诰。七年正月,授参知政事(副宰相),唯师礼用道德以辅朝廷,尊主威振纲纪而呕心沥血。
陈与义性格沉重,不苟言笑,待人接物谦虚谨慎。被他推荐和提拔的官吏很多,他从来不向外人流露,也不向被推荐、提拔的人表白,更不提出任何要求。因此,他在士大夫阶层中具有较高的威望。朝臣们多愿向他坦露心迹或请求指正迷津。当时,丞相赵鼎在朝廷放言:“人多谓中原有可图之势,宜便进兵,恐他时咎今日之失机。”高宗说:“今梓宫与太后、渊圣皆未还,若不与金议和,则无可还之理。”丞相的意思是,多数人主张打回汴京,收复中原,若不如此,恐怕将来因失去机会而受到追究。而高宗则认为,二帝被掳,连同太后、嫔妃、宫女都在金人手里,若不议和恐难于返回。陈与义听了之后,赞成丞相的用兵,反对高宗的议和,便婉转地说:“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高宗曰:“然。”从道理上认为陈与义的话很对,但事实上他甘心于偏安江左,以求苟延残喘。陈与义看出高宗无意收复中原,他很失望,便以病托辞退职,朝廷复以资政殿学士(授予罢政宰相的职衔)知湖州,加提举临安洞霄宫(今浙江余杭西南,宋代凡执宰大臣去位者,皆以提举洞霄宫系衔)。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一月病逝,终年四十九岁。
陈与义一生的主要贡献在诗词方面。他青年时诗文就写得很好,《宋书》本传说他的诗词“体物寓兴,清邃纡余,高举横厉,上下陶(渊明)、谢(灵运、朓)、韦(应物)、柳(永)之间”。
这首《临江仙》词大概是在宋高宗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或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陈与义退居青墩镇僧舍时所作,当时作者四十六七岁。陈与义是洛阳人,他追忆起二十多年前的洛阳旧游,那时是徽宗政和年间,当时天下太平无事,可以有游赏之乐。其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陈与义流离逃难,备尝艰苦,而南宋朝廷在南迁之后,仅能自立,回忆二十多年的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但是当他作词以抒发此种悲慨之时,并不直抒胸臆,而且用委婉的笔调唱叹而出(这正是作词的要诀)。上片是追忆洛中旧游。午桥在洛阳南,唐朝裴度有别墅在此。“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句,的确是造语“奇丽”(胡仔评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一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宛然出现词人心目中。但是这并非当前实境,而是二十多年前浩如烟海的往事再现而已。刘熙载说得好,“陈去非……《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首’,府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艺概》卷四)下片起句“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凉。”一下子说到当前,两句中包含了二十多年无限国事沧桑、知交零落之感,内容极充实,运笔也极空灵。“闲登小阁”三句,不再接上文之意进一步抒发悲叹,而是直接去写,作者想到国家的兴衰和自己的流离失所,于是看新晴,听渔唱,将沉重悲愤的情感转化为旷达之情。
这首词节奏明快,浑成自然,如水到渠成,不见矫揉造作之迹。张炎称此词“真是自然而然”(《词源》卷下)。然“自然”并不等于粗陋浅显,这就要求作者有更高的文学素养。彭孙遹说得好,“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词话》)。
陈与义词作虽少,但却受后世推重,而且认为其特点很像苏东坡。南宋黄升说,陈与义“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清陈廷焯也说,陈词如《临江仙》,“笔意超旷,逼近大苏。”(《白雨斋词话》卷一)陈与义填词时是否有意模仿苏东坡呢?从他的为人、诗作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有意模仿,而是感情的自然抒发。陈与义作诗,近法黄(庭坚)、陈(师道),远宗杜甫,不受苏诗影响。至于填词,乃是他晚岁退居时的遣兴之作,他以前既非专业作词,所以很不留心当时的词坛风气,可见并未受其影响。譬如,自从柳永、周邦彦以来,慢词盛行,而陈与义却未作过一首慢词;词至北宋末年,专门雕饰,有矫揉造作之感,周邦彦是以“富艳精工”见称,贺铸亦复如是,而陈与义的词独是疏快自然,不假雕饰;可见陈与义填词是独往独来,自行其是,自然也不会有意学苏(东坡)的。
不过,他既然擅长作诗,晚岁填词,运以诗法,自然也就会不谋而合,与苏相近了。以诗法入词,固然可以开拓内容,独创新意,但是仍必须保持词体本质之美,而不可以流露出直粗疏,失去词意。苏东坡是最先“以诗为词”的,但是苏词的佳作,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永遇乐·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虞美人·乳燕飞华屋》诸作,都是“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夏敬观手批《东坡词》,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评词者不可不知此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