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问向兵对林仲杰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缠的对决了,而是一次轻松的问答游戏,关键不是向兵怎么答,而是他怎么问。他相信,只要他问,向兵都会如实回答。他比那个家里的女人好对付得多,他早已经放弃抵抗了。林仲杰从跟他的交锋中,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放弃”,他放弃挣扎,放弃为自己辩护。林仲杰觉得,与其说他是在接受审问,倒不如说是在进行另一次自杀。只不过,警察没有那么好利用,不是你想死,就会给你一枪的。
“这么说,你是用花瓶砸碎了苏志文的后脑?”林仲杰问道。
“是的。”向兵低着头回答。
“他当时站在哪里?”
“他站在铁箱前面,箱子开着。”
“他在干吗?”林仲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注意,我一直看着他,在想怎么下手。”向兵的眼珠瞪得老大,好像苏志文的后脑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他……”向兵仰头想了一会儿,“他手里有个东西,很长,我没看清。”
“是你把储藏室搞得乱七八糟的吗?”林仲杰想到了现场那些被丢弃一地的旗袍和书本,问道。
“我砸了他的头就跑出去了。”向兵朝林仲杰不友善地露出眼白,“我不会干那种多余的事。没那么多时间。”
“当时其他的箱子都关着吗?”
向兵把脸转向左边,想了一下说:“是的,都关着。”
“除了那个大铁箱外,离他最近的箱子是哪一个?”
“嗯,是一个绿色的旅行箱。我一进门就看见那个箱子在他脚边。”向兵说。
林仲杰很高兴,终于在第三次盘问后,有了一个新收获。绿色行李箱在苏志文的脚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件东西,看来他是准备把什么东西放在行李箱里。但那是什么呢?是不是沈碧云说的黄亚柳的卷轴画呢?
“他手里的东西有多长?是不是一卷画?”林仲杰启发道。
“不是。”向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的干脆让林仲杰有些迷惑。
“因为那个东西没卷轴画那么长,它大概只有一截手臂这么长,扁的,白色的。就像是……”向兵的眼珠翻向天花板,仿佛在思考该用什么词语来解释自己看到的那个神秘物体。林仲杰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现在向兵的合作态度,必然会给他提供一碗方便下口的豆腐。
过了大约两分钟,向兵才把目光重新移到林仲杰的脸上。
“很像一个玉如意。我从来没看见过真的玉如意,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反正很像。”向兵说。
玉如意!林仲杰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在沈碧云那本又长又啰唆的自传《淑女之家》里(谢天谢地,他花了三个晚上总算把它看完了),曾经提到过玉如意,那是沈碧云的第二任丈夫方国华的传家宝。
“你把他砸昏后,没去看那东西是什么吗?”
“我进去的时候,他好像正把那东西藏到衣服里。我当时也没注意。他倒在箱子里后,我只关心他有没有死,我推了他两下,还试了下他的鼻息,他没呼吸了。”向兵颓丧地摇了摇头,“没想到我这人干什么都不成功,杀人倒那么顺利。我当时没多想就用他的手在箱子的内侧写了‘不是向兵’四个字,然后我就逃走了。”
最初听说“不是向兵”这四个字出自向兵之手时,林仲杰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觉得好笑。他不得不承认,这四字留言,虽然幼稚可笑,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但倒也不能说是个妙招。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它确实迷惑了警方的视线。
林仲杰还不打算告诉他凶手另有其人,于是问道:“你跟苏志文说过些什么?”
“我的脚步声大概惊动了他,他回头看是我,有些吃惊。我解释说我走错门了。他打断了我的话,说现在外面没人,让我赶快走,不然被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还说,这里是这个家的禁地,只有得到老佛爷的允许才能进来。他说完话,就把头转了过去。我就是趁这机会用花瓶砸了他的后脑。”
“你说他很吃惊,他是怎么说的,我是指原话。”林仲杰想知道苏志文看见向兵时第一反应,他觉得这意义重大。
“他的原话是……‘怎么是你?’”向兵皱起眉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向兵,怎么是你?’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你们还说过什么?只说了这几句?”
“我……为了迷惑他,也跟他闲扯过几句。”向兵低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说,那个箱子原来是你的,我下午还看见它在楼梯下面的小过道里。”
“他怎么说?”
“他说我眼睛挺尖的。我说我是搞旅游的,对旅行箱之类的东西比较敏感。我说这箱子质量不好,应该是次货。他说,能用就行。然后,他就叫我出去。”
“你真的看见那个箱子在楼道底下吗?”
“那天下午我在走廊上掏手机打电话的时候,口袋里有个硬币滚到了楼道底下,我在那里看见了那个绿色旅行箱,但是它那时是用布和报纸包着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那里好像就是堆放杂物的。而且我也没看清那个箱子是新是旧。”向兵冷漠地说。
“你说你是通过底楼走道的窗口看见苏志文进的储藏室?”
“是的。”
“他有没有提着那个箱子?”
“没有。”向兵说。
那么就是另一个人把旅行箱推进了储藏室。如果在苏志文之前,没人进过储藏室,那么提箱子的人一定在苏志文之后进入的,拖着箱子进入储藏室,苏志文不会看不见。箱子如果是在他的脚边,那说明两点,第一他不仅知道拖箱子的人是谁,他们还是事先商量好的;第二,那个人当时就在现场,她躲在某个地方,目击了向兵对苏志文的袭击,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擀面杖插入了锁孔。她在那里,也许本来就是准备这么干的,只是向兵替她完成了第一步。
“向兵,怎么是你?”也许,苏志文和那个人一开始以为是别人,或许是沈碧云。所以,她不得不躲起来,因为她没有理由在那里。
那么她有什么地方可躲呢?林仲杰觉得只有那两幅壁画背后可以藏人,按照体形来说,那个人符合这要求,按照时间点来看,也只有这一个人符合。但是,现在下结论似乎还太早,因为有很多东西,还没完全联系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苏志文会跟这个人商量好一起去储藏室?毫无疑问,苏志文是准备用那个绿色行李箱装点什么走,这不仅包括沈碧云让他拿的画,因为如果光是画,他不用带箱子,夹在腋下就能拿走。
试想,如果苏志文要拿一件其他的东西,那这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参与其中?难道苏志文非要她的指引才能拿到那件东西吗?也许她有把钥匙,可以打开其中的一个箱子,而箱子里就放着苏志文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那证明,箱子归她所有,但,她又怎么会甘心把这东西交给他?难道她想委托苏志文变卖?或者说,这其实是,其实是一场敲诈?……
“我只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林仲杰正在凝神思索,他的思路被向兵打断了。
“你说什么?”
“我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向兵说。
“什么事?”林仲杰最喜欢听奇怪的事。
“我的手机失而复得了。”向兵眼神涣散地说。
“怎么回事?具体说说。”林仲杰催促道。
“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或者,嗯……拿手套的时候太慌张,我离开储藏室回到花园后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但是后来,等我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它就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可以肯定我离开储藏室的时候,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它都不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向兵用求助的眼神盯着林仲杰看。
那肯定是你太太曾雨杉帮你拿回来的,她在你之后进了储藏室,也只有她能把手机放回到你的衣服口袋里,林仲杰想,这大概就是十点过后,方琪再遇她时她痛哭流涕的原因。
也许她当时并不知道向兵袭击了苏志文,只知道她的新婚丈夫偷偷溜进了储藏室,她认为他想偷东西,她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而难过,但她又不能明说,因为家人都不看好她的婚姻。但那时候她还只是普通的烦心,当她得知苏志文死在储藏室里之后,她对向兵的怀疑进一步加深了,她不能说自己在现场捡过他的手机,因为那就证明她也去过储藏室。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审问中把矛头引向他。她认为就是向兵杀死了苏志文。
林仲杰花了一个小时完成了对向兵的再次审讯,便立刻前往同华路45弄。几分钟前,简东平给他打电话,神秘兮兮地说,他已经找到了“苏志文”一案的关键证人,请他务必立刻去一趟。
林仲杰知道简东平如果不是掌握了重要的证据,是不会轻易跟他联系的,所以,这一趟他非走不可。
“嘿,林叔叔。”一见面,简东平就热情地走上来跟他打招呼,跟过去一样,他看上去朝气蓬勃。今天他穿着件T恤,下面配了条白色中裤,一个咖啡色尼龙包斜背在肩上。
“你要我见什么关键证人?”林仲杰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戈没跟您报告周瑾的事吗?”简东平不答反问。
原来是那个失踪女人的事。林仲杰已经让手下的小郑对其作了基本的调查,到目前为止,基本可以肯定的是,周琴跟苏志文认识,两人曾通过两次电话,一次是5月7日傍晚,另一次是在三月份。根据判断,周琴的失踪可能跟苏志文之死有关,但具体有哪些关联,目前尚未查明。
“你说的那个女人应该叫周琴吧。她在5月7日五点多给苏志文去过一个电话,然后把两个箱子存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人就失踪了。你说的关键证人就是她?”林仲杰斜睨着简东平问道。虽然无法肯定,但他一直觉得这个丢下箱子离奇失踪的女人应该早已遭遇不测了,自从看到她留下的箱子后,他就一直在等待她的尸体出现,难道……她还活着?这可真是个大突破!他诧异地回头看着简东平,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是的。她还活着。但只剩下半条命了!我已经叫了120急救车,应该很快就会到。”简东平的口气不容置疑,他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我不敢破坏现场,所以没动她,我想还是由你们来处理比较妥当。”
被简东平这么一说,林仲杰的心骤然紧缩起来。难道,她,真的,活着?!虽然他曾经亲临过无数凶案现场,但是预料中的尸体忽然变成活人的情况并不多见。法医固然能让死尸开口说话,但一个活人,显然比死尸知道的多得多。而且,她还活着!作为一个人,他为这个年轻姑娘的死而复生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只剩下半条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开口说话?她的身体器官还能维持正常的生命活动吗?如果能维持,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几分钟后,简东平把他带到一幢旧楼前停下。林仲杰看见灰色的砖墙上,有个画着红圈的大字——“拆”。
“她就在这上面二楼03室。您上去吧,我在下面等着。”简东平识趣地说。
林仲杰向他点了点头,走了上去。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03室门口,房门虚掩着,按照进入现场的规定,他戴上手套,套完鞋套才推门进去。
这是一套只有一间卧室的旧式公房。厨房、卫生间和卧室成直线分布,他顺着阴暗的走道径直向房间里面走去,屋子里黑魆魆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一进卧室,他就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裸体女人。她的双手双脚被捆绑在床栏上,身上搭着条薄薄的毯子,屁股下面则垫着成人纸尿裤,上面有一片黄色的污渍。她的枕头边还放着一个婴儿用的水壶,吸管正对着她的嘴。难道这就是周瑾?林仲杰走到床边,发现她双目紧闭,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身子还是热的,又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只是比较微弱。
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去,拉走了奄奄一息的周瑾。望着远去的救护车,林仲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是周瑾那张惨白消瘦的脸和鸡爪般瘦骨嶙峋的手,而是垫在她手腕里被捆位置下面的棉布,凶手这么做是为了模糊捆绑的痕迹吧。
在楼下,他碰到了正等着他的简东平。
“她为什么不叫?”他问道,她的嘴里并没有塞任何填充物。
“开始肯定是没让她叫,后来她是叫不动了。”简东平指指自己的头,说,“我看到她头上有个伤疤。凶手肯定是先袭击了她,然后把她绑上了床,可能还给她吃过安眠药。床边的垃圾桶里有个装安眠药的空药瓶。”
周瑾头上的伤疤和垃圾桶里的空药瓶,林仲杰都注意到了,但是有一点他不明白。
“凶手为什么不杀她?”林仲杰问道。
“现在是夏天,如果杀了她,尸体很容易被发现。对她来说,杀人容易,但处理尸体却很难。因为她既没体力,又没技巧。所以她在等一个好的时机。”
“好的时机?”
“因为要拆迁,这幢楼里的很多居民都已经搬走了。不过二楼她隔壁的居民这个星期才搬走,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简东平指指这幢楼外墙面上的那个鲜明的红色“拆”字,“所以,我想她是想等隔壁邻居搬走后再杀周瑾,这样杀完人后,她就可以把尸体移到隔壁,然后一走了之。”
“把尸体移到隔壁去?”林仲杰可不觉得这是处理尸体的好办法。
“林叔叔,在你来之前,我把这栋楼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发现大部分人搬走后,房门都没锁,因为他们把锁拆了一起带走了。三楼和四楼就有没锁的空房子,但是以她的体力只能把尸体搬到隔壁,搬不上楼。所以她在等邻居搬家。”简东平笑笑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做这件事并不难。她可以提着周瑾手臂拖过去,一会儿就完成了。”
“但尸体终究还是要被发现的,而且还是那么近。”
“所以她并没有用暴力杀死周瑾。她的方法是,不给她吃饭,活活把她饿死。我查过了,房间里没留下食物残渣,她肯定一开始就只给她吃很少的东西,而这几天根本没给她吃。她这么做一方面可以让周瑾逐渐丧失抵抗能力,另一方面,如果周瑾是被饿死的,没穿衣服或衣衫褴褛躺在一间即将被拆迁的空房子里,她很可能会被警方当作走投无路的流浪者来处理。您注意到了吗?周瑾手脚被捆的位置下面垫了棉布,这样,捆绑的痕迹就会相对模糊一点,至少凶手是这么想的。”
那倒也是,林仲杰想,目前来本市讨生活的外地人很多,因找不到工作或遭遇挫折,最后沦为乞丐,穷途末路甚至横死街头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这房子应该是租的吧,如果房主接触过凶手……”
“这房子是周瑾租的。”简东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苏志文经常到这儿来跟周瑾约会。”
林仲杰记得方晓曦曾经说,苏志文每周二下午都会外出,难道他是到这儿来跟周瑾约会?
“你怎么知道?”林仲杰禁不住问道。
“如果不是周瑾租的,我就不可能根据周瑾的口诀找到这里。”简东平没有给林仲杰思考的余地就说了下去,“还记得向兵的口供吗?他在辛程路上曾经遇到过苏志文,苏志文当时拿着一张纸条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走。”
“什么左拐三,右拐四的……”林仲杰还记得这个细节。
“这条口诀是周瑾给苏志文的。”简东平说。
“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