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有点紧张。因为《告别天堂》对我的意义,到底特别一些。它让我第一次体验写长篇的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它也是我对自己生命中一段至关重要的岁月的艰难纪念。算算看,我是2004年夏天写完了初稿,已经过去五年了。前些日子,为了它的再版,我又把当年的那个word文档打开,仔细重读了一遍,试图作些修改。可是看着看着,眼前就清晰地浮现出那年的自己,住在一个美丽却闭塞的小城里,为了赶稿每周只出门两次,去买些必需的食物和水——过马路到楼下的小超市的时候,尽管路上其实一辆车都没有,还是固执地去走斑马线。因为心里神经质地跟自己强调着,我必须注意安全,我绝对不可以在这个时候被车撞死,我的小说还没写完,我的天杨和江东还在等我。于是我才知道,改动它是一件多么难以完成的事情,那些时不时就不动声色地跳出来的灼热的句子让我怀疑,真的是我写的吗?岁月就这样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从我的身上划了过去,难以置信,可是毋庸置疑。
这几年,我经常被人问到两个问题:第一,这个小说是你自己的故事吗?当然不是,故事永远只能是故事而已。那个看似荒芜的北方城市里用尽全力绽放着的孩子们,不过是隐喻。第二,天杨和江东到底有没有重新在一起呢?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因为故事已经结束在了一个我认为最合理的地方,就是天杨含着眼泪的嫣然一笑。有时候我甚至想,若是让今天的我来写,我说不定不会让他们分手——因为他们俩之间,爱情明明还是存在的。可是要真的那么写了,《告别天堂》就不存在了。
所以,就这样吧。这本小说代表的,无非是我当时的奢望和执念。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讲,挣扎跟和解,到底哪个更珍贵。其实直到今天我仍旧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不再用这样的方式提问。那个时候我还固执地坚信着,无论如何,飞蛾扑火都是一种高贵的姿态。可是今天,我只能微笑地眺望着当初的自己。我不是在嘲笑她,我怎么敢。我只是羡慕,她那时候那么自信,自信自己是澄澈的,是纯粹的,是打不败的。而今,我已经被打败过了,我用曾经的飞蛾扑火,换来今天手心里握着的一把余温尚存的灰烬。值得庆幸的是,我依然没有忘记,这把灰烬的名字叫做理想。
我永远感激他们。感激天杨,感激江东,感激方可寒,还有周雷和肖强,还有那些天杨病房里的小朋友们。我们曾经在灵魂的旅途里萍水相逢,他们曾经带着我恣情恣意地飞翔。现在,他们已经以最美好的姿势停顿在了一个另外的时空中,而我,我要下车了,我早就下车了。记得我刚刚写完的时候,心里那种难过和空虚强大到令我自己害怕,就好像自己被耍了。原本有种错觉,觉得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却在突然之间,被他们留在了一个空旷的寸草不生的荒原上。那个荒原,就是我们生活的人间。
我承认,因为当时的尖锐和不羁,我设置了一些或者激烈的情节。但我也相信,纯净的眼睛阅读的时候,不会看见污秽的东西。若你还不到十五岁,并且你的父母因为这本书中的某些情节不喜欢你读它,请你听话,耐心些,岁月过得比你想象得快,这本书永远会在那里等着你的;若你是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别去苛求那个故事在现实生活中的可信度,我说过的,一切都是隐喻。若你的年龄在二十岁以上,请记得,写故事的人,都是用从新鲜的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换你们一点点的感同身受。你感受到那种微妙的疼痛了,对我就是至高的赞美。
谢谢你们。谢谢五年前因为《告别天堂》而记住我的你们,谢谢五年后因为记住我所以去寻找《告别天堂》的你们。你,你,还有你。我看见你们对我笑了。是你们所有的热情让我觉得,我在现实世界里遇到的所有挫败和幻灭,都是值得的。
该说的就是这些了。下一个故事,再会。
笛安
2009年11月20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