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华
记得那年,一支解放军部队野营拉练,住进了我们村里。对那些穿着军装、挂着领章的军人们的好奇和羡慕,使我这个尚未入学的孩子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一名留着络缌胡子的军官。那个军官和我玩熟了,走时,送给了我一枚手枪子弹的弹壳。
这枚弹壳让我儿时的几位玩伴羡慕得不得了。特别是大发,一直在打我这枚弹壳的主意。开始他拿来许多好吃的,要我把弹壳给他,我不允。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枚清代的铜钱,又提出和我交换。虽然那些铜钱对我颇具诱惑,但我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大发并没有死心,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在一起放牛,大家把牛赶到山坡上后,便围在一起玩石子。就在这时,一只老鸹在我们头顶上鸹鸹地叫了几声。我们停下玩石子,都止不住朝头顶上这大树望了望,有一小伙伴眼尖,一下就看见那树顶儿上有一鸟窝。那时我们都是一群十分淘气的小孩子,马上就想到去掏鸟窝。可是我们眼前的这棵树十分高大,谁都有点犯怵。大家就激大发,因为这小子有点儿憨。大发果然跃跃欲试。但他这时脑子一转,忽然提出要我拿出弹壳来赌一把。我望了一下那个挂在半空中的鸟窝,不由感到一阵眩目。爬树,大发并不比我强。眼前这颗大树,我估计自己都不可能爬上去,何况大发?于是想了想,就说行。我们伸出手指拉了钩后,大发抱着树干,两脚一窜便往树上爬去。爬了一小段,果然滑了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又继续爬,可是又滑了下来。这时,有一小女孩吃吃地笑了起来,大家便跟着起哄。大发瞪了我们一眼,往手心里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又往树上蹭去。出乎我的意料,这次竟让大发蹭上去了。就在大发的手快要触到那个鸟窝时,我闭上了眼睛,心里止不住一阵后悔。
就在这时,只听头顶上“咔嚓”一声。急睁眼,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大发正连人带着一根大断枝往下掉!
那根断枝在树隙里飞快地扫过,碎枝败叶纷纷洒落。大发像抓着降落伞一般仍然死死地抓着断枝不放,断枝被一个树丫挂了一下,又被一个枝丫挂了一下,最后“哗啦”一声落向了地面。我们向大发围了过去,发现他身上许多地方都弄出了血,在“哎哟哎哟”地叫唤。我们一个个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大发却自己显得无事似地站了起来,还一个劲地叮嘱我们不能让他家里的大人知道。他无奈地抬头盯了树上的鸟窝一眼。此时的我急生悲悯之心,我对大发说,那枚弹壳归他了。大发开始显得有点喜出望外,后来表示拒绝。但我主意已决。可是,当我回家去找那枚弹壳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做了亏心事似的,总觉着对不住他。
这件事情并没有影响我们一起继续快乐地玩耍。我们这些小伙伴最开心的,就是结伴去看电影。我老家那地方是山区,要很长时间才能看上一场巡回放映的电影。一听说附近哪个山村要放电影,不顾山高路远,都会结伴去看。对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和大发等小伙伴去一个叫云坑的山村看《南征北战》。我们跑了10多里山路赶到那里时,电影已开始了。山坳里,黑鸦鸦地挤满了人。我们这是第一次看打仗的片子,显得非常兴奋,但由于好位子都被别人占了,我们便只好爬到远远的几棵树上去看。看了一会,效果很糟。这时,我们发现银幕后面也有人看,便寻到那儿去。这里虽然别扭,影片里的人个个都是左手端着茶缸喝水,用左手开枪。我们都在暗地里寻思,为什么电影里的人都是“左撇子”?影片放映结束了,人们开始纷纷离去,我们也准备走了。这时,大发却一把拉住我,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半信半疑地望了大发一眼。一会儿工夫,人已散尽,大发拉起我,并向跟在后面的小伙们挥了挥手,便飞快地朝幕后下面跑去。我们在下面仔细地来回寻找着,然而大家都失望了。来收幕布的放映人员问:“你们丢了什么?”大发却说:“奇怪,打了这么久的仗,怎么就不见一个子弹壳?”放映人员听了哈哈大笑。但大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儿没有留下子弹壳,在回去的路上仍然念叨着这个问题。
转眼之间,我们已长大成人。那年,我和大发一起入了伍,又一起分在一个连队里。部队的生活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神秘。除了训练,我们还搞副业生产。农忙时甚至得帮附近的老百姓干农活,我们连长说这是支农。我们就这样过着部队的日子,身边没有故事。只是大发,不知怎么搞的,十几年过去后,对弹壳兴趣始终未减。有几次他告诉我,他已经搜集了各种武器的不少弹壳。大发在部队里仍然有点憨。训练归来,大家都一身疲惫,班里一位转成志愿兵的老战士说,大发,帮我把枪擦擦吧。大发便默默无言地帮他把枪给擦了。搞副业生产,班里几位从城里新入伍的新战士说,大发,你力气大,这块地你来挖。大发便吭哧吭哧地一个人把那地给挖了。那年部队参加抗洪抢险,大发和另一位战士在危急关头扎了一个简易木排,去解救困在水中的一户老乡。把老乡一家老小从房顶一个个送上木排后,大发才最后一个跳上了木排。可就在这时,木排突然向下沉去,吓得老乡一家惊叫起来。大发赶紧又跳回房顶,木排这才又浮起来。事情明摆着,木排已承载到了极限,必须有一个留下来。大发便让那个战士撑着木排把老乡载走了。结果,洪峰一来,大发呆的房顶塌了。还是一位水性好的老乡在下游把他给救了起来。后来在抗洪抢险总结表彰会上,和大发一起驾木排去救老乡的那位战士荣立了二等功,而大发却受了批评。那位战士虽然也出来为大发讲话,说当时如果是他留下来,这事便摊在他头上,并表示要把他这个二等功让给大发,但无济于事。想想,让你去救老乡,竟反被老乡救,这事确实不太好说。不过,后来听人传,我们连长曾竭力为大发请过功,部队领导对这事也有过争论。
初冬一个星期天,大发向连队请了假说去城里办事。可是到了晚上点名时,大发仍没有回来。我顿感问题严重,因为连队过去还从未发生过这样逾时不归队的事情。果然,连里立即把这件事情向上级部门进行了报告,接着,大发的班长、排长被连长和指导员叫去了。作为大发的老乡,我也很快被叫到了连部。可是我实在提供不出大发的有关线索。就在这时,从一家医院打来一个电话,说一名叫大发的战士触电,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我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一下被击倒了。
同时被抢救的还有一名女孩。那女孩最终活过来了。女孩泣不成声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大发这天就是为了去找她。大发是在支农时和她认识并好上的。大发这天来,对那女孩说了一件事,说他马上就要退伍了,而他老家父母都不在了,他打算就留在她这里了。女孩听了觉得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大发离开女孩家时,她送他走了一段。在山路上,他们突然见一广播线断落在路上。女孩说,难怪,几天都没有了广播声音。大发便从地上拉起广播线欲接回去,可断开的两端要够上总差那么一点点。大发觉得是金属线总该有一定的延展性,一发狠,将那根广播线在手上缠在了几圈。然后使劲一拉,谁料不幸就这样发生了:广播线往上一弹,绞合在了上面裸露的照明线上,大发立即触电倒地。女孩慌忙找了根干树枝,可是怎么也拨不开大发挽在手里的广播线,她一急,便不顾一切,用手去解,可刚触到大发的手,她也被电击倒了。后来,他们被人发现,被救下送进了医院……
我在帮助清理大发的遗物时,看到了他收集的许多弹壳。我含着泪找来一块红绸布,把那些弹壳包了起来。
大发的追悼会开得非常简单,甚至没有悼词。发生在大发身上的这件事情再次让部队领导遇到了一个难题。战士在服役期间谈恋爱,这是部队的纪律所不允许的,大发犯了一个大忌,而且以去城里办事为借口私自去找那女孩,影响十分不好。虽然大发是为民做好事遇到的不幸。
大发的骨灰下葬时,我把那包弹壳交给了,连长,并提出我的请求。连长默默地点了点头,把红绸包放在了大发的骨灰盒旁边。这时全连的官兵都哭了。那个在抗洪抢险中获得二等功的战士,还有平时老让大发擦枪的那名老战士,还有从城里入伍的那几名新战士……更是泣不成声。
这年冬天,我退伍了。临走,我去大发的没有烈士冠名的墓碑前告别。在这里,我看到大发的墓上又培了一些新土。一位女孩,正点燃两个用硕大的高射机枪弹壳做成的烛台,那红红的蜡烛燃起的火焰,在风中沿着那古铜的弹壳,流下一串红红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