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祯祥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希望拥有一双当时流行的军绿色布面胶底解放鞋。
那时候,我家里很穷,弟妹们都幼小,一家六七个人生活,依靠父亲在生产队劳动,凭工分挣钱。像父亲这样的劳动力,做一天工只能挣到两角多钱,买一双解放鞋要做20天工分才能够数。那时的农村不像现在,粮食自由买卖。生产队是年终算一次总账,人少劳力多进钱买衣买鞋办年货过年,人多劳力少超支户没钱扣粮折款吃不上基本粮。
像我们这样家大口渴的贫困户不但没钱买鞋穿,连饭都吃了上顿愁下顿,买盐买火柴的钱是鸡蛋当大宝。一双大人穿的木屐鞋全家共用。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下雨天,只能是大人到水井挑水穿上,谁放牛谁穿上,冬天落雪下雨上厕所时我们兄弟间可以穿一下。如果大人穿走了,那就只有赤脚上厕所。为晴天和雨天穿的鞋,在我们的记忆中,眼睛不知湿润过多少次……
在我10岁那年冬天,也是我父亲去世的当日,外面下着雪,我没有雨鞋穿着跑路,就用一件破衣服扯成条把脚一包裹,然后踏雪出门,天黑回来,父亲死爷爷没有流泪,看到一双光脚没有鞋穿的我,爷爷牵着我的手,摸着我这双冻僵了的脚,止不住地潸然泪下。没过多久,学校搞勤工俭学,组织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学生到五十里外的地方去锤石子铺铁路,脚上穿的一双破布鞋,后跟上的布面已经断脱,成了一双拖鞋,两只脚后跟在那个寒风刺骨的秃石山里,几天就冻伤红肿破皮流水。勤工俭学我只好提前告退,慈母般心肠的老师用自行车把我从50里外送回家里养伤……
我终于买了一双属于自己的鞋。
那是我参加工作来到一个上马不久的国营矿山当学徒,月薪18元。领到第一次发给我的工资,不管当月的饭钱是否够用,首先就拿去买了一双白布胶底的“回力”鞋,一穿上脚,那滋味像触电一样,马上就酥软了全身。这双鞋我珍惜到舍不得穿的程度,只是起初试穿了几次,穿一会儿就脱下来仍然穿上从家里随脚穿去的那双用土布染黑做成的布鞋。
我们进矿的这批新工人共有1000多名,临时居住在矿区周边农村,规定大家住下来学习两个月以后再按工种上工。上工前,我们发了工作服,雨鞋和反毛皮鞋。如果像在农村当时那样使用,这几双鞋够我穿十年有余。
我居住的这户农村家庭也很困难,一个15岁的男孩到七八里外的小镇上初中,一双布鞋装在书包里,在家赤脚走到学校附近的塘边或水田边,再把脚洗净穿鞋进校门,放学后走出校门,两只手把鞋脱下来一提,然后鞋底对鞋底一拍打,打掉鞋上的灰尘后装进书包或提在手里,晚上洗脚睡觉时穿…会儿,他和我过去走过的路是同一个范本……
我搬到矿区临时工棚去居住的头天晚上,把这个读书的小兄弟叫来,将我那双舍不得穿的“回力”鞋送给了他。他父亲见到我把鞋送给他,非要他给我下跪不可,我急忙制止说:“我没大他几岁,万万使不得,再说送一双鞋也不值得那样做。”他才免了这个大礼。我说你们的家庭情况和我在农村时一个模样,困难得连鞋子都没得穿,我们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人,如果我过去没有他这样的感受,或许我今天还做不到这一点。他千恩万谢地才收下了那双鞋。
我们这批进矿的新工人,两个月的学习期满后,都集中在一起边干活边由领导观察分工。几天以后,我被分去当学徒,学习抓得很紧,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也就慢慢地淡忘了给那位居家兄弟送鞋之事。有一天,他说找了几次才找到了我,并告诉我,他现在高中也快毕业了,我给他的那双鞋,他也舍不得穿,只是过节走亲串友时穿一下,其它时间仍然是打赤脚或穿他母亲做的土布鞋。
送人一双鞋并不怎么困难,最难的事往往是接受者要承受很多勇气之外的磨难。这位读书的兄弟说他父亲几次要他辍学务农,说是家庭经济困难不能继续上学,他都有违了父命。他考上高中以后,寒暑假到湖乡去做围渔堤的重体力活,做完了围垦渔堤,又通过亲友到城里卖冰棒。冬天不能卖冰棒,寒假期间又踏着冰雪到围垦渔堤的湖乡去挖莲藕卖给别人,那种破冰挖藕的天气令人哆嗦颤栗,他不是为了买一双新鞋,而是为了自己的学业成功,坚贞不屈地走着艰辛苦熬的人生路,为了赚点学费钱,帮扯家庭减轻负担,赢得家庭对自己上学的支持。他说只有拼命干活,勤奋攻读学业,才对得起家庭,对得起你们这些萍水相逢的好人。听完他的叙述,我就想到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诗句来。贫困家庭的学子,他们是在艰难困苦中挣扎着寻求知识,增加才智的!
我送给他一双鞋,并不曾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坚强和自奋,后来听说他读大学的第一天是穿我送给他的那双“回力”鞋,一想到这双鞋,他决心念完大学到一家鞋厂去工作。学校根据他的志愿将他分到一家大鞋厂去负责鞋型鞋样的设计和研究。
我们村子里一些二三十年代出生的妇女老人,她们在旧社会受封建传统的束缚,说女孩脚大难看,从七八岁就开始用布条把脚紧紧地包住,不让再长。裹足后的小脚穿鞋行动困难不便,而且想买那种裹脚的小鞋也十分困难,要求我们在外面工作的人给她们买个方便,购双小脚皮鞋或雨鞋穿。当时在矿山是很难买到这类裹脚小鞋的,后来我心生一计,写了一则短小的广告投往《经济日报》社。广告登出后,陆续收到全国各地数家鞋厂寄来的信函,问我要多少这样的鞋。有的说他们厂里有现成货,有的说要给我设计鞋样,并将样板寄我看,遵从我的意见后两年批量生产。非常感谢他们的诚心,但看到“批量”生产这几个字让人就让人很吃惊,仅仅几双鞋搞个批量生产,一旦批量生产出来我买不了那么多,不就是要吃官司陪损失?我只好违心地压下他们的这类信函搁置不复。
没过几天,我正在矿山采场上检修电铲,车间一位办事员来告诉我,说是一个鞋厂的工程师提了两双小鞋来找我。我说:“现在真棒!一有购物要求的信息,服务就上门来,多么方便!”
我随同办事员回到办公室一看,原来他就是我曾经送“回力”鞋给他的那位兄弟,他现在当了鞋厂的工程师。怕我认不出来,他今天仍然穿上那双“回力”鞋,尽管他保存良好,但鞋的边墙和布面交接处已多处破损和脱胶,这是保存时间久远所致。
我给他沏了一杯茶,他说在报上获悉我登广告购买裹脚小鞋的消息,就设计鞋样制作了几双,已经带来的这两双,叫我拿去让他们试穿,如能合脚就送给她们,说是也学一回我。我代表她们表示感谢。他说不用谢,如果不是我过去送给他的那双“回力”鞋,或许他今天不会是做鞋的工程师,确切一点说,连上大学都别去想。今天能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那双“回力”鞋给我的信心和力量!
临行时我祝贺他,希望他设计的鞋走遍天涯天角,走向世界,走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