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终于落在了窗前,指尖触及春风的轻柔。清浅时光,从一朵朵、一簇簇的云中掠过,落在了安然盛开的桃花上。她知道,远处的桃花开得正好。可是,有谁能告诉她,今年的桃花劫是否能歇下脚步,别再上演,因为已有太多的人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倚着窗子,祈祷着,期待着。这是多么漫长的期待,心滋生出绵长的幽怨,忧郁疯长成林。故事接近尾声,过往的一幕幕,终究还是消逝于慢慢收拢的帷幕里。路有千里,峰有百转,有些人,有些事,忘却了,就是终结。不曾回首,不敢停留,在一次又一次的奢望里,某些故事只能无疾而终,换来的只是容颜的老去。
抬头,看到天上成群飞过的鸽子,心,依旧格外的孤独。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漫过心底,总是莫名地想,它们到底是不是他养的那群鸽子,打哪儿飞来,又将飞到哪里去,更能否将她的思念捎到他的窗口,让他看个明白?
她便这样将自己搁在窗下冥想,一天,又一天。说不清的担忧和恐惧混杂在纷乱的思绪里。渐渐地,开始讨厌自己的细腻,讨厌自己的情感,讨厌自己痴迷的思绪,讨厌那些缠绵不清的飞絮。然,对他的牵挂虽隐藏在心底,还是随时随地会涌出来,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后来的日子里,总是习惯将米粒和面包渣放在窗台上,好引那些鸽子前来,生命里似乎开始多了一些事情,多了一份不必要的牵挂。莫非,这就是人们说的爱屋及乌吗?可是,这些鸽子到底属不属于她心爱的畹华?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欢快的叫声总让她感受到世间的美,让她感受到一份从没有过的恬淡与轻松,更让她莫名地想起他每一个温柔的笑靥和每一个深情的眼神。
它们的眼睛黑亮,有种他身上散发出的温厚的美。是的,他不在的日子里,它们成为了她的知音。只是,当它们展翅高飞的时候,究竟是要飞去哪里呢?
回眸,鸽群已消失在如洗的碧空中。怅然,于窗下伫立良久,还是心神未定。恍惚中,那些迷离的情景又开始浮出脑海,“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忧伤,“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温暖,一幕一幕,却是伤心不已。她知道,眼前掠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在那个时候,心是真的,爱是真的,情是真的。然,那份情爱终究还是没能抵过岁月风霜的侵蚀,渐行渐远。
叹,光阴一去不复返。那些幸福,那些悲伤,那些缠绵,仿佛春日里的一场烟花,终究还是坠落散尽了。只是,既然是无法回头的情感,何必继续执著?那些青春年华里最美的记忆,那些散落在风中的誓言,已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渐渐消逝,又何必让自己沉浸在惆怅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秦时明月汉时风,目送繁华万壑英。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情愁事。也该是她重新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时候了!然,无论她付出怎样的努力,当鸽群扑打着翅膀飞向遥远的蓝天之际,初见时那一眼相望的感动,诀别时那一转身的决绝,还是固执地于她心里频繁地上演着,一切的一切,都宛如烙印刻在了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听说,为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从日本演出归来的畹华已于1920年,也就是去年,在无量大人胡同购置了一所大宅子。那里有七个打通的院落,不仅修有荷花池、长廊、假山花园等,还盖有一座西式的二层楼房,而他和冯耿光、齐如山等人时常聚会研究戏曲的书房亦被世人称为“缀玉轩”。看来,他的确发达了。然,她也同时听说了两个噩耗,那就是一场麻疹病夺去了他和明华姐的一双儿女的性命。孩子的夭折犹如晴天霹雳,让畹华终日里失魂落魄,戏也没心思唱了,而更要命的便是这一无情的事实彻底打垮了温婉贤惠的明华姐。
原来,一向聪明能干、富有见识的王明华为了更好地帮助丈夫打理生活和各项演出事务,早已不顾众人劝阻,毅然做了绝育手术。而随着大永和五十的突然离世,梅家很可能绝嗣的难题便被摆到了所有人面前。
她不知道明华姐此时顶了多么大的压力,但她能够理解,一个女人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失去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自非常人可以体会,更何况她是一个早已做了绝育手术的女人!为什么?明华姐温顺可人,做事也很有远见,怎么会做出那样冒失轻率的决定?她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的明华姐是如何的悲恸欲绝,又是如何的悔之不及。然,事实就是事实,再多的悲痛,再多的后悔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梅家人和畹华又该怎样才能度过这段凄风冷雨的日子呢?
明华姐的痛苦自是不言而喻,在怜悯同情她的同时,她甚至有些恨起她来。要知道,生儿育女是一个女人必须尽到的责任,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该那样轻易就做出绝育的决定啊!更何况她还是梅家的媳妇,是畹华用大花轿抬进门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她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去做绝育手术,又有什么理由让梅家陷入断嗣的绝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或许是因为太过爱他的缘故,所以总是喜欢着他的喜欢,哀伤着他的哀伤,痛他所痛,疼他所疼,泣他所泣。然,这一次,他真的还能像从前那样,在历经无数风雨后顽强地站起来吗?
她不知道,因为她无法想象绝嗣会带给他怎样的伤害。他是一个男人,而且肩负兼祧两房的重任。可这个时候,他的儿子和女儿都死了,而他的妻子却又是一个不能够再生育的女人,到底,他要怎么做才对得起梅家列家列宗?和明华姐离婚另娶他人,让别的女人来替梅家延续香火吗?不,这样的事他是绝对做不来的。那他就只有强忍住悲痛把一切默默忍受下来吗?还记得,他声泪俱下地说过要娶自己进门的,历经无数个日日夜夜,那句话仍在耳畔不断回萦着。难道,梅家眼下的绝境便是老天爷要给她机会,让她以更加光明正大的理由嫁入梅宅,成为他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吗?
不,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她已经没了嫁人的心思,更何况是在明华姐伤心欲绝的时候,她又岂会乘人之危、鸠占鹊巢?张勋复辟的闹剧结束后,北洋政府的总统换了一拨又一拨,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台。尽管他们的总统生涯短暂得可怜,却个个对她的美色垂涎三尺,费尽心思地想要将她纳入府中为妾,而她亦都断然拒绝。为了不被那些男人染指,更荒废了自己的演艺事业,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她下定决心,哪怕穷死、饿死、冻死,不遇到可以让她心甘情愿为之付出所有的男人,她是绝对不会谈论婚嫁之事的。
是的,这几年来,尽管她身边不乏护花使者,但她还没有遇到心仪的男人。那些个日子里,有两个男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围在她身边打转儿,一个叫做陆绵,是北洋政府陆军部次长,更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还有一个叫做崔承炽,是陆军部参谋。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殷勤,她始终都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不肯轻易付出任何感情。眼看着女儿年纪越来越大,孀居多年的寡母开始劝说她在陆绵和崔承炽之间选择一个嫁了,可在她看来,陆绵和崔承炽虽对她用情至深,却没一个比得过畹华。于是,年华便一天一天蹉跎了下去。
相比于陆绵,她对崔承炽倒是多了那么几分好感。虽然对方只是陆军部一个小小的参谋,但论起人品来却比陆绵强了许多。究其原因,便是崔承炽在报纸上公开揭发了上司的贪污行径,赢得了民众的普遍好评。她钦佩这个男人的敢做敢言,但这并不等于他是她眼里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事实上,在她心里,这世间唯一值得托付的男人也只有梅兰芳一个了。然,她亦明白,她与他的情事早已是明日黄花。
畹华。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她泪如雨下。可知,你是我今生最美的相遇,每每想起你,那些无聊的日子才可以打发过去?尽管这些年来,有风流倜傥的陆绵和玉树临风的崔承炽充当她的护花使者,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只因他始终默默据守在她心之一隅,快乐的时刻陪她开心,悲伤的时候陪她落泪,无论天晴还是阴雨,从来都没有间断过。
风,轻轻拂过她长长的发,花落花开又一季。转眼间便是1921年冬。雪花飘飞的季节里,她第一次听说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是一个女子的名字——福芝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上去就让人觉得从口里甜到了心里。只是,这女子跟她究竟又有着怎样的渊源?福——芝——芳,她是他新娶的妻吗?泪眼蒙眬里,有些伤感,有些惋惜,又有些欣慰。到底,他还是娶了另外的女子回来,这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家族的责任?明华姐已然不能生育,更无法给梅家传宗接代,那么,另娶他人自然是畹华必然要走的路。只是,他真的全心全意地爱上了那个只有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吗?
新月如钩,头顶上有微微几点星子在顽皮地眨着眼睛。独自抱着暖炉,她依然如故地坐在灯下享受着一个人的宁静,任思绪在寒冷的冬夜里漂移。远处,优美舒缓的京剧弦乐在湿润的空气里缓缓流淌着。寂寞中,她又随手翻起这些年悄然收集的关于他的所有海报,那一个个曼妙的身影,在装饰着水晶流苏的浅紫色壁灯的映照下,如梦似幻,仿佛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海报早已泛黄,他的面容也一天比一天模糊,而那些遥远的记忆,却在似水流年中沉静得如同一缕轻柔的风,瞬间便吹开了她尘封于心底的花儿。
轻轻,掉转头去,古典精致的雕花镂空妆镜里,显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她知道,那是她心碎后的面庞,尽管愕然,却又无可奈何。叹,红颜易逝、韶华苦短,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子,肤若凝脂、巧笑嫣然。然,这一切,又为何这般匆匆成了过去?到底,他是为着什么娶了别的女子?为什么,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的位置却被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给轻易夺了去?
也许,只要自己放下矜持,不再那么决绝,今日成为他新婚妻子的女子必然是她刘喜奎,可这样的假设又有什么意义呢?
罢了!罢了!一切的一切,上天早已注定。就像明华姐当初贸然做了绝育手术一样,她又怎能想到今日他会另娶新欢,将她和明华姐都抛诸脑后?再回首,夜色倾城,只是在这寂寞的夜里,有谁会陪她浅吟低唱?是她日思夜想的畹华,还是那个每每当她唱完夜戏都开着车紧紧跟在她身后的护花使者崔承炽?
窗外,雪花随风起舞,轻轻落在她的额上,打湿她黯然的眼,惹她思绪纷乱。畹华啊畹华,你可知,无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依然愿意为你守在这片红尘阡陌里,手拈青梅,微笑不语,只为温暖你冷了的眉?俱往矣,曾经的浪漫皆成过眼云烟。那么,以后的以后,当你牵着那个叫做福芝芳的新娘一起朝赏牵牛花开、暮观群鸽满天时,还会不会想起你的生命里曾有过一个叫做刘喜奎的女子,就那样轻轻地从你身边经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