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自由的小鸟,
弟兄,该飞啦!
飞往那乌云后闪着光的山冈,
飞往那泛着碧波的大海,
飞往那只有风和我散步的地方。
《囚徒》
正当年轻的诗人在文坛上自由驰骋,功成名就之时,却于不经意间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一首首讽刺诗,一篇篇优美的文章,把他危险地暴露在当局面前。强大的敌人十分恨他,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他。普希金在圣彼得堡无聊地度过了两年半,觉得生活越来越灰暗。他厌恶上流社会的虚伪,讨厌阴谋和舞会,同轻佻女人调情和饮酒作乐也叫他恶心。他感到自己似乎缺少点什么,感到他的命运应在别的地方。为了改变这种麻木感,他左右出击,不惜冒风险,以他独特的战斗方式同命运抗争。他蔑视上流社会,用自己无情的诗歌表达这种蔑视。而那些贵族们,公开同蔑视他们的小诗人展开了搏斗。他们交头接耳,出谋划策,结成了奇异的联盟。一时间流言四起,说普希金因写作政治诗歌被秘密警察传讯和鞭打过。这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诗人感到耻辱和愤怒至极。他无法接受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他上书皇帝,表示宁愿去西伯利亚或监狱里恢复名誉。他已感到周围出现了闪电的弧光。希望这场风暴马上到来,他宁愿去死。有了这种无畏的想法,年轻的诗人甚至想引火烧身。在一个王公被卢韦尔谋杀后,普希金竟然坐在剧场正厅的前排座里,把凶手的画像递给其邻座的人传看,画像上有这样的题词:“给王公们的教训。”还有一次,沙皇在皇村公园散步时遭到一只幼熊的袭击,普希金公开写道:“它虽然是一只小熊,但它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影射小熊也敢袭击沙皇。
普希金的放肆话语和颠覆性诗句都传到了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那里。特别是《自由颂》激怒了君主,因为这首诗使他想起了父皇在阴森的米歇尔宫被谋杀的往事。特别是普希金对阿拉克切耶夫等大臣的攻击更加剧了皇帝的愤懑。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也一致请求皇上严惩诗人。
在此期间,一位名叫沃格尔的秘密警察来到普希金的住处,想出50卢布让普希金的仆人尼基塔交出主人的手稿,被尼基塔果断地拒绝了。第二天,普希金被传到圣彼得堡军事总督米洛拉多维奇那里。他站在总督面前,神态镇定,面带微笑。总督同他谈起诗稿,普希金说:“伯爵,我的全部诗稿都已经销毁。您到我家什么也找不到。如果您愿意,这些东西都在这里(用手指脑袋),您可以命人给我送些纸,我马上写出我所创作的诗歌,我将告诉您哪些是我的作品,哪些是流传的赝品。”然后他就坐下写了起来,整整写了一大本,都是近年来流传的他的禁诗。总督虽然十分钦佩普希金的坦率和勇敢,但诗人的命运还是无法改变,沙皇的怒气难消。
普希金母校皇村中学的校长英日哈尔德亲自向皇帝求情,但沙皇说:“应该把普希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弄得俄罗斯到处都是煽动性的诗,所有的青年都在背诵它们。”校长回答说:“听凭陛下定夺,但是,请恕我为我以前的学生说几句话:他有非凡的才华,应该宽恕他。普希金已经是当今我国文学的瑰宝,今后还将有更大的成就。流放会损害这个青年人的热烈性格。我想,陛下,您的宽宏大量一定更能使他悔悟。”
卡拉姆辛和茹科夫斯基都利用自己在上层的关系为普希金陈情,恰达耶夫也去求他的长官——近卫军司令,加上普希金在外交部的顶头上司卡波狄斯特里亚的积极活动,皇帝总算决定对诗人从宽发落。普希金以调任的名义,被调到南俄殖民地总督英佐夫将军的办公厅任职,实际上是流放南方。
1820年5月6日,普希金由他忠诚的仆人尼基塔陪伴,从圣彼得堡起程了。他的同学杰尔维格和亚科夫列夫一直把他送到皇村,大家默默地拥抱后就分手了。对离开首都志同道合的友人们普希金满怀惆怅。但是整个儿来说,他是以一种解脱的心境来接受这次流放的。他精神上的疲倦、失望和耻辱在离开首都后便可以消失了。他不是被赶走的,而是自己溜走的。他没有被杀掉,而是重新开始了生活。离开这座到处是冰凉大理石的雾气沼沼的城市;离开这个充斥着一触即怒的面孔,响彻着阿谀奉承话语和谎言的地方;离开这些游手好闲、满腹阴谋、狂欢纵饮的人们;离开这充斥着争吵、骚乱和叫人担心的拜访、聚会和背叛的地方吧!驿站马车在炎炎烈日下向远方奔驰而去,卷起了一片尘土。普希金坐在车上,以一种决绝的心情与过去告别,开始了自己的南方生涯。
当时从圣彼得堡到叶卡特琳诺斯拉夫要走很长时间,路上寂寞冷清,到处是泥塘坑洼。阳光,黑夜;黑夜,阳光,漫漫行程花费了10多天的时间。一路风尘,他终于来到了第聂伯河畔的这座小城。这是一座崭新的小城,但却死气沉沉。普希金首先去拜会了英佐夫将军,英佐夫是南俄移民的财产监护人,他以父辈的善意接待了普希金。
开始的一些日子,普希金住在一所破旧的犹太人小屋里,每星期只去将军府三次,一有机会就到森林里漫步消磨时光,有时还到第聂伯河上划船。但不久他就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小床上发起了高烧。幸亏这时城里来了一伙贵客,那就是拉耶夫斯基将军和他的次子尼古拉及两个小女儿。普希金在皇村中学读书时,曾在恰达耶夫那里与尼古拉相识,骑兵团里的少壮派和这位学生诗人一见如故,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现在尼古拉听说普希金在叶卡特琳诺斯拉夫城,一下车就急忙去见流放中的老朋友。普希金正孤独地躺在床上,连必要的药品都没有,高烧使他不住地说着胡话。他以为他已经被人们忘记了,现在突然在异地遇见了故人,止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尼古拉请来父亲的私人医生,给普希金医了病,然后他请普希金随他们一家继续往高加索的方向进发。得到英佐夫将军批准后,普希金随拉耶夫斯基一家坐上了南行的马车。在朋友的关怀和照顾下,普希金的病情渐渐好了起来。又经过漫长但不再寂寞的旅行,走过静静的顿河,看过茫茫的大海,他们来到了高加索山脚下。
远远地,他看到云雾缭绕的群山,整个身心都陶醉了。过去他一直生活在圣彼得堡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就是皇村中学那优美的环境也是人工的结果,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的幽静草木和这里的崇山峻岭相比,又是多么狭小呵!高加索山区空气新鲜,山间小溪潺潺流淌,泛着白色泡沫,犹如香槟酒一般。陡峭的山崖上,雄鹰在盘旋翱翔,岩羚羊在那里攀缘嬉戏。那阳光灿烂的天空,那荒凉开阔的原野,正符合普希金自由生活的理想。在这布满神秘色彩的高山地区,他更痛恨城市里的阴谋诡计,更鄙视蝇营狗苟的都市生活了。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同岩石、白雪是朋友,同山洞和瀑布是知己,它们仿佛在和他一起去反对沙龙和皇宫候见厅里的小人。在世外桃源般的高加索,他似乎终于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人间的伟大。
普希金在高加索地区逗留了两个月,他一面欣赏山区的优美风光,一面了解哥萨克人同切尔克斯人的游击战故事,同时也休养了身体。他天天到温泉去洗澡,尽情地吸收那里灿烂的阳光、五彩的植被和新奇的声响,以及这里自由山民的原始风习和战争传说。这一切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内心的财富,为他的南方诗歌提供了丰富的背景和色彩。
在南方,拉耶夫斯基一家人尤其给了青年普希金重要的影响。拉耶夫斯基正派、耿直、好客;老友尼古拉是个“激进的民主主义分子”,虽然行为懒散,但却聪明、健壮、乐观。他能毫不犹豫地对普希金的诗稿提出批评和修改意见。他向普希金介绍了拜伦和安德烈·谢尼埃的作品。普希金对他充满了友爱和感激,他在《高加索的俘虏》开头专门为尼古拉写了献辞:“我头上的风暴在这里失去了威严,在你平静的港湾里,我感谢上帝。”尼古拉的哥哥思想深邃而丰富,但他是个怀疑一切的人,脸色阴沉,目光犀利。在生性浪漫而又缺乏阅历的普希金眼里,他成了一位强大的摩菲斯特式的人物。普希金把他写进诗歌《恶魔》中,在诗中表示准备把灵魂出卖给他。虽然诗人的灵魂是无法出卖的,但同他的交往,确实丰富了普希金的诗歌体裁,增强了他的创作灵感。进一步帮助普希金摆脱了那些词句优美但毫无用途的文学诗体的束缚。
1820年8月,普希金离开高加索,来到了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尤尔卓夫。那里的风光更让人流连忘返。山势雄伟,千姿百态,鞑靼人的平顶小屋犹如贴在山坡上的蜂窝,白杨树如一排排绿色队伍,挺拔秀丽。站在岛上,右边是高大的阿尤达格山,头上是洁净蔚蓝的天空,眼前是水平如镜的大海,周围是清新的南国空气……在尤尔卓夫,普希金彻底摆脱了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苦闷。在南方,他尽情地游历,曾沿着圣乔治寺院那陡峭的阶梯走向大海,在狄安娜神庙的废墟上散步,到巴赫切萨拉伊的“泪泉”垂吊多情的可汗……
休假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他必须和这些美丽的风光,美好的传说以及可爱的拉耶夫斯基一家告别了。21岁的普希金心里又升起了一缕怅然,南方、高山、大海,他多感谢命运给他安排的这段幸福生活,他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已经彻底地长大了!
1820年9月,普希金来到了英佐夫将军的新办公处基什尼奥夫城。在这里,诗人与他的上司英佐夫关系处得很好。传说英佐夫是沙皇保罗一世的私生子,他仁慈善良、正直热情、爱惜人才,尊敬普希金的才华,同情他“不愉快的处境”,几乎没有派他参加公务。有了这种宽松的条件,普希金便经常外出游历,考察摩尔达维亚的生活,充分享受自由生活带来的财富,并把这一切变成了一篇篇优美壮丽的诗歌。
1820年11月,他来到拉耶夫将军之母达维多夫的领地卡敏卡。在这里,普希金结识了后来的十二月党人雅库希金、奥霍特尼科夫和著名的奥尔洛夫将军。因为拉耶夫斯基同母异父的弟弟瓦西里是位战斗英雄,也是南方秘密社团中颇有影响的成员,附近一带的革命者都在他家里聚会。这些严肃的军人聚集在卡敏卡,密谋借助军人的力量推翻沙皇政权,然后在被解放的国土上建立一个由他们选择的立宪政权,就像西班牙革命和意大利烧炭党人的那不勒斯革命那样。同在彼得堡时一样,普希金又被这追求独立自由的政治活动激发了热情,他在这些秘密社团成员中感到生命重又变得高贵,感到理想又在闪光。他写过那么多革命诗句,因为追求自由而被流放,这些都让那些革命者敬佩和欢迎。然而同以往的经历相似,革命者们对诗人的政治并不信任,他无权出席军人们严肃的秘密会议,只好待在革命的候见厅里去做文官,在历史的门槛前踏步。普希金十分苦恼,他年轻的血液何尝不是在为了自由和独立而燃烧!
在这种环境里,感到孤独的普希金正好拿起笔,让自己在南方积聚的热情和灵感流泻在纸上。他写了一系列抒情诗,并完成了第一首拜伦式的长诗《高加索的俘虏》。
创作的热情来临,有谁能扼制得了呢?普希金在卡敏卡把达维多夫家的弹子房变成了工作间,就趴在弹台上写作《高加索的俘虏》。仿佛一股神奇的力量支使,仿佛不再需要理智来构思,高加索的山风变成了诗句,粗犷的山民变成了诗句,自己魂牵梦绕的理想变成了诗句。他废寝忘食地写呀,写呀,不像第一首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写了3年,仅用了4个月就完成了整部诗稿。
长诗的情节很简单:一位俄罗斯人被高加索山民抓去,一位高加索姑娘爱上了他,偷偷地把他放走,然后投水自尽。但诗人在长诗中反映的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和贵族青年渴望自由的情绪。“俘虏”是年轻的诗人用诗歌探索时代“英雄”的最初尝试。他想在“俘虏”身上表现出对生活与享乐的淡漠的态度,表现出19世纪青年过早的心灵衰老,表现对上流社会虚伪、享乐生活的厌弃。“俘虏”认识了社会的虚伪,“厌倦了随世浮沉”,怀着“悒郁的憧憬”去追随“欢乐的精灵——自由”,但是那内心的冷漠和忧患不正是诗人自我和19世纪初俄国青年知识分子共同的特征吗?普希金似乎想在“俘虏”身上寻找一个出路,但命里注定,这位俄罗斯青年担不起这些。也许浪漫主义的创作过多强调了人物的激情,形象就变得有些朦胧和不可捉摸。倒是那位车尔吉斯姑娘,虽然着墨不多,却十分感人。在她身上,真挚的爱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融为一体。她的内心生活不屈服于任何外来的压力,她忠于自己的爱情但绝不愿成为别人爱情的障碍,性格温柔而又刚烈。像许多伟大的诗人一样,普希金对女性有一种美好的崇拜情绪,特别在他进入青春时代,日渐成熟起来之后,在他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伤害之后,他在女人身上寄托了许多。在这首诗里,他就是通过那位车尔吉斯少女热烈地赞扬生活中最宝贵的自由的。
《高加索的俘虏》整个来说是诗人经历了南方生活历练后的一种尝试,在整体上还有许多缺欠,但它的色彩斑斓丰富,语言通俗明了,细节描写完美。在普希金之前,俄罗斯的诗歌全是风花雪月和调情逗乐;首批浪漫主义作家又走得太远,用恐怖和空想代替了一切。20岁的普希金在这两大对立的派别之间出奇的保持了中立和清醒。也许这就是他那渴求自由的性格使然吧,或者那来自上层和平民,来自首都和异地高山的空气交叉滋养了他。小伙子在努力寻求真理,努力把事物表达得更准确一些,努力不流于俗套。他单枪匹马,在诗歌的旷野上自由驰骋,一会儿摘取一串贵族使用的字眼,一会儿又拾取一捧平民百姓的俚语。他可以让值得讴歌的事物更富诗意,也会使平淡无奇的生活充满浓情。高山和大海在书本之外提供给他丰富的营养,他又用这些“饭菜”喂养了他的诗篇!
1821年3月,普希金告别了卡敏卡,返回了基什尼奥夫。此时普希金已身无分文,只好和自己的忠仆尼基塔住到了英佐夫将军府上。在这座肮脏、冷寂的亚洲城市,有两个部族,俄罗斯人和摩尔达维亚人。而那些俄罗斯人,几乎全部都是革命军官。普希金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全是关于革命的活动和议论。这一年,希腊人发生了大暴动,反对土耳其的压迫统治,并宣布了独立。这一事件更如一粒火种,点燃了东欧及俄罗斯各地的革命之火。年轻的诗人普希金在这种轰轰烈烈的氛围中似乎又萌发了中学时代迎战拿破仑的战斗热情。他参加了共济会,同别人讨论各种政治问题,写诗为希腊革命助威。然而不久,希腊的独立革命失败了,风起云涌的欧洲革命也出现了暂时的低潮。普希金在政治上又一次丧失了信心。更可怕的是,他在这里没有正式工作可干,没有多少知心的朋友,又没有钱!他的心境灰暗到了极点,时而把自己比作古罗马的流放犯奥维德,有时又把自己比作囚徒,站在牢房窗前望着自由飞翔的雄鹰。为了摆脱这种流放生涯的孤独、忧郁和空虚,年轻的诗人一度放浪形骸,在调情、玩牌、跳舞和决斗中打发时光,表现得十分古怪。
为了获得独立的生活,为了转移自己低落的情绪,更为了自己不曾灭的诗心,普希金几次外出,到卡敏卡、敖德萨游玩,周游比萨拉比亚。在他游历的这些地方,历史和传说不知不觉丰富了诗人的知识,也让他的创作更加趋于成熟了。
在旅行的途中,普希金抓住自己迸发的每一丝灵感,不住地往纸片上写诗,然后随便地塞进口袋里。过一阵子他又把手稿抽出,再看一遍,改一遍。有时在深夜里仍会一手握笔打着拍子,口中念念有词,脑袋时而抬起,时而低下,整理出自己珍贵的诗行。
在比萨拉比亚,普希金游览了那些不愿当顺民的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让人谈虎色变,他们公然宣称:“强盗们有权靠武力夺取老爷们的财产,因为这些老爷的财产是他们从奴隶身上掠夺来的。”这使普希金想起一件往事,1820年他曾看见被脚镣拴在一起的两个强盗泅水渡过第聂伯河。回到基什尼奥夫之后,他根据这一事件写作《强盗兄弟》,歌颂农民自发的抗争,描写他们的不屈和悲惨的命运。这首诗是诗人的又一首试验作品,大众文学的试验。诗的开头以俄罗斯民歌的风格写道:
夜晚的伏尔加河畔,
那不是争啄腐尸的鸦群,
而是强盗围坐在火光前。
整首诗都在这种粗犷严峻的基调上写成,这也体现了年轻诗人对自己祖国语言的看法。有了南方流放生活的阅历之后,他更了解了祖国的语言,热爱祖国的语言。他从内心里希望俄罗斯语言保留那种神圣的大众口语的特点,更加不喜欢在祖国古老的语言中加入欧洲语言的典雅色彩和法语的细腻词汇。“粗犷、简练,最适合我们的民族语言”,诗人在此时已找到了自己的根基。他在真实的语言之中,更开始描写真实的内容,这在此前的俄罗斯诗人中也是没有的。显然,在浓浓的浪漫主义氛围之中,我们的年轻诗人已开始向更有价值的现实主义迈步了。
可惜《强盗兄弟》没有最后完成,虽然这首诗已经流传,并受到了十二月党人的热烈欢迎。这一年(1822年)普希金还有几首诗也没有写完。但是他却以一种近似疯狂的激情写完了讽刺圣母、天使、上帝和天主教教义的长篇讽刺诗《加布里埃尔颂》。这首诗充分展示了诗人的叛逆性格,他把宗教故事和对现实的猛烈抨击巧妙地融为一体,因而受到了各阶层的欢迎,诗的手抄本广为流传,为此普希金遭到了彼得堡军事总督的三次审讯。
如果说《加布里埃尔颂》有太多玩世不恭的味道,那么与此同时,诗人创作的另一首诗却格外清澈、悲怆,也格外优美。那就是富于诗情画意的《巴赫切萨拉尹的泪泉》。这是一首根据民间口头传说写成的叙事诗。克里米亚碧蓝的天空、峻峭的岩石和翠绿的山林,诗人同好友尼古拉拜谒过的可汗后宫,同拉耶夫斯基家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的美好夜晚,以及对拜伦诗歌的大量阅读和借鉴都成了孕育这首诗的要素。没有这些,这首《泪泉》怎么会如此充满激情,又怎么会如此朴实。
故事的情节大致是这样:传说18世纪时伊斯兰教同基督教发生了冲突,鞑靼的可汗基列王侵入波兰,俘虏了信仰基督教的波兰郡主玛丽亚,把她关在豪华的巴赫契萨拉依宫中。她整天忧伤,思念故土和亲人。可汗被她的美貌俘虏,忘掉了爱妃莎丽玛和宫中的美女。莎丽玛出于妒忌,趁可汗出征时杀死了玛丽亚。可汗归来后把莎丽玛投进了大海,并在玛丽亚的墓上用大理石建筑了一座喷泉。泉水缓缓流出,似呜咽时滴出的泪珠:
在大理石中,泉水在呜咽。
它淅淅沥沥地向下垂落,
像清凉的泪珠,从不间断。
像慈母怀念战死的男儿,
在凄凉的日子忍不住悲伤。
也许诗人并没有刻意为诗歌赋予多么深邃的思想,但那优美词句后明明是对不自由生活的抗议,是痛苦经历的心灵折射,因为有了这些,《泪泉》尤其蒙上了一层蓝蓝的忧郁色彩。
这一时期,普希金还写了许多短篇抒情诗、讽刺诗、诗体信、诗体故事等。他不断变换创作的体裁,也能同时写作内容差别很大的诗歌。但大多数作品都具有浓重的抒情色彩,刻意描绘大自然的美丽风光,描写女性的迷人青春,善于用夸张的手法和奇异的情节来塑造人物的性格,并且汲取了民间文学的丰富养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南方诗歌,也构成了普希金独特的浪漫主义。
然而诗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生存的现实了。1822年,南方的革命党人开始行动,但革命组织不久就被当局取缔了。政府关闭了幸福同盟的各个支部,甚至对所有的书籍进行了大抄查。为此,普希金曾写了言辞犀利的《致检察官》。但只有语言的反抗是没用的,流放的日子遥遥无期而又死气沉沉,他觉得自己要急死了,要窒息了,他多么想回到首都去,回到那漩涡的中心去呀。
然而这种希望一再破灭。普希金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为了摆脱基什尼奥夫生活的沉闷和闭塞,他一再请求,加上朋友的游说,终于征得南俄总督沃龙佐夫伯爵的同意,调往敖德萨的办公处工作。
敖德萨是南俄一个新兴的商业城市,比起那座亚细亚小城基什尼奥夫来自然要繁华得多,至少,在这里可以呼吸到欧洲的空气了!但是一待那股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过去,普希金发现自己内心的忧郁并没有清除。自然界的景色真的很美好,走到哪里都有爱情给他安慰,但他需要真正理解他的朋友,需要实实在在地体现自己的价值,而正值青春的他却成了一个被流放于生活之外的人。在这里,沃龙佐夫原以为普希金会成为一个围着他转的御用诗人,但是这位御用诗人并不买账,虽然他还是个毛孩子,是个饿鬼,是个穷得叮·响的书生,却竟敢装成大人物,满身傲气,一副贵族的气派。
是的,贵族的出身、皇村中学的教育,还有那丰富的学识,尤其是出众的才华,无论何时都不允许普希金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何况他只有22岁,血气方刚。可是出路在哪里呢?贫穷,现在已实实在在地限制他了。他的年薪只有700卢布,而且又经常不按时兑现。在基什尼奥夫时,他吃住在英佐夫府,并未感觉太难,而现在就只有靠自己了。家庭早已不给他提供经济资助了。几年来,在父母眼里,他似乎成了个局外人、陌生人,特别在钱财方面。普希金除了写作别无所长,可在严格的检查制度下,他的诗要换钱又是何其难!他总是债台高筑,总在设法应付无数的债权人。
幸好命运之神毕竟钟爱大才大能之人。到了1824年,普希金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了,他那颗流浪的心似乎也成熟踏实起来。
是他那些溢满才华的诗歌!在此之前,普希金的写作只给他带来了声誉和无穷的烦恼。当时俄罗斯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写作只是一种消遣,而不是一种赚钱的职业。他们认为拿作品去换钱是一种耻辱。由于不要报酬,他们的作品没有被禁止,也受不到保护,别人可以任意出版、改编。1824年,有人把《高加索的俘虏》译成德文,并付印出版,根本没征求普希金的同意,也没给普希金一个子儿。
普希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儿一再发生了,他也过够了这种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可出售灵魂,但可以出卖手稿”,这种信念支使着他去尝试卖文为生的做法。他大胆地写信问出版商,想不想买下《高加索的俘虏》整首诗:“全诗长800句,每句8个音符,全诗可分成两大部分。我可以便宜些让给您,因为我无意叫这首诗老在我手里。”
这封信让收信人大吃一惊,但不管怎么说,《高加索的俘虏》为他挣来了500个卢布。普希金成了俄国第一个敢于保护自己权利和用作品挣钱的人。
后来,他又把《巴赫切萨拉伊的泪泉》寄给了维亚赛姆斯基,并且明确表示“一首写好的诗就如同鞋匠做好的一双皮靴,可以出售”。果然,这首诗为他挣来了丰厚的报酬,共3000卢布,也就是说每句诗值5个卢布。这不但让普希金大吃一惊,也让所有的俄国作家深感意外。出版商投入了4000个卢布(包括稿费、中介费、出版费),但不出几天,售出的书就把成本全收了回来,而且还大大地赚了一笔。这本长诗在商业上的成功成为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多亏了普希金的贫穷和醒悟,稿费这一概念才进入了俄国文学界。维亚赛姆斯基撰文说:“小诗人普希金的作品要价3000卢布……”,显然,他帮普希金找的那位出版商知道小诗人作品的真正价值,那是艺术的价值,是天才的价值,也是辛勤劳动的价值。普希金对此也想得十分透彻,他写道:“我开始尊敬我们的出版商了,也开始相信我们的职业的确不比别的职业差……我很幸运,因为我不是18世纪的作家。我写诗是为了自己,我出版和发表作品是为了挣钱,而不是为了博得女性的一笑。”
是呀,普希金25岁了,他完全成熟了,不仅在艺术上,也在生活上成熟了。他从15岁开始发表诗作,至此终于找到了自己创作的现实价值。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心头踏实了许多,他把文学创作当成了谋生的手段和职业,这让他更投入,也更严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