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强,别整你那些小兔啦!快收拾一下到省城去接你哥!”
“接我哥?他不是在广东打工吗?”
“‘嘿嘿’说,你哥在体检时得了啥子肺病,要马上回来。”
“哦。”
“你的兔我会叫你婆喂。‘嘿嘿’也要去,你等一下,一路。”
从田里赶回来的李桂兰卷着裤脚,一腿泥。交代一番,她转身就走,走到场坝边,又折回来,跑进里屋拿出三百多元钱和一个橡皮筋封口的布口袋,把蓝强招到面前,教他把大钱放进布口袋,缝在内裤里。
蓝强走进屋子,把书包腾出来,装进牙刷洗脸帕之类的日用品。然后脱掉身上的白汗衫,取出校服想穿上,觉得太稚气,把哥打工时捡回来的运动衫穿上,又太大。翻来翻去,才把哥送的一件白衬衣找出来。舍不得穿,放在箱子底,有点褶皱。他赶忙把母亲的熨斗找出来,撒上水,插上电,把衣服熨得平平整整。满意地穿上衬衣,换上一条蓝色裤子,再把哥扔在家里的烂皮鞋打上油。穿戴齐整,梳理梳理头发,他还觉得少了点什么,四处搜寻。
“蓝强,嘿嘿,走,嘿嘿,一会儿赶不到车啦。”
“哦,”蓝强从窗子里一看发现是村长夏清明,他迅速地跑回屋子说,“等一下,马上就来。”跑回屋里,他随手将《漂在大海上的晾椅》塞将书包里。
四十多岁的夏清明,土地下户开始当团支部书记,接着如矮子上楼梯,一步一步地把村委会的职务当遍了。现在他不仅是村长,还兼任民兵连长,六队的队长,成为专职村官,光是开会就挺忙的。本来他不愿意为一个打工仔操什么心,无奈镇上的安排,只好照办。
蓝强身材不算高大,但是挺直的腰板,有力的步伐,总透出一股英气。加上书香的浸染,眉宇间的一股睿智,举手投足间那斯文气质,以及年轻人的锐气,顿时让夏清明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夏清明想起自己高小毕业后,在农业社当记分员,干称秤记功分时,也有过这年轻气息。土地划下户后,人人欢天喜地,他却郁闷了一段时间。农民得了土地,像得了金子一样,整天起早贪黑,勤扒苦挣。从小闲散惯的他整日东游西逛,研究风向,没抓住政策的尾巴,却成了大家眼中的“二流子”。直到攀上家底雄厚的周家老丈人,从此才开始走上平坦舒适的仕途。二十多年的“长”与自信心相互作用,他从来都没有小看过自己,至少在村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今天在这个落魄高中生面前失去精气神,这让夏清明像挨了霜的茄子,蔫蔫的。
蓝强不知道村长的心思,却为买车票的事窝了一肚子火。从乡上到县里,四块钱,村长大人不动,蓝强只好买了。可是从县城到省城的,蓝强就不愿意出了。你代表集体,我代表个人,总应该是二一添作五,各管各的吧。不料,夏清明这个村委会的代表稳起十点半不动,像菩萨一样坐着,害得蓝强只好再跑到厕所从内裤中摸出五十块钱。
看蓝强犹犹豫豫的样子,夏清明还嫌他罗嗦呢。干部出门就是公干,车费伙食费从来都是当事人解决,何况是堂堂的村长大人。蓝强买了车票,本来郁闷的村长毫不客气地领受了,却一言不发。蓝强出钱却不讨好,也不愿说一句话。两人就一路无语,下午六点多到省城车站。下车后,蓝强要去火车站看看,夏清明却要逛批发市场,说是为幺女买MP3,买高跟鞋。两人气鼓鼓争执半天,蓝强独自到火车站,夏清明怕迷路,只好跟上。
“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蓝强一眼就认出蓝红。
“你们怎么才来?要是再等不到你们,我就走啦!”蓝红埋怨的语气也挺温柔。在外打拼六七年,他养成了不急不躁,说话慢条斯理的好习惯。
让两人愣是傻眼的是蓝红油亮亮的老板头,金灿灿的墨镜,粉红色衬衣,白色裤子,锃亮黑皮鞋的打扮。要不是屹立在旅行包旁边的蛇皮口袋暴露身份,还真以为是遇见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呢!
夏清明盯着脸皮白皙,打扮入时,谈吐优雅,高大帅气的蓝红时,更觉相形见绌。“人靠衣衫,马靠鞍”,他恨自己出门前为什么没想到整一身高档衣服。喝了浓茶水吃白开水,无味,他虎着一张脸,走在前面,想借此保持村长的威风。看见那些店子里花里花哨的衣服,他急切地想进去给幺女买一件。出门时,幺女喊他买东西,他觉得要读初中了,买一个MP3学英语不错。但是一个小女子,十三岁,就讲究起打扮,要穿高跟鞋,实在不理解,还愤愤地说了她几句。现在看到一个农民棒棒就敢打扮得这样花哨,他发现幺女的要求不过分,何况他的幺女长得比哪个都好。
“哥,你没事吧?”
蓝强要把旅行袋和蛇皮口袋挑起走,蓝红只让他扛蛇皮口袋,自己拎旅行袋。
“没事,今晚我带你们去住宾馆吧。”蓝红虽是商量的口气,却不容分辩地走向惠明宾馆。
大红地毯,淡黄窗帘,粉红灯光,浴缸,空调,电视,三张整洁的床,两把奇特的钥匙,一脸服务的微笑,让夏清明心花怒放。自觉不是刘姥姥那样的乡巴佬,见过各种场合,但是在省城这样一个高级的地方住这样一间豪华的房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如八面找九面,没见过世(十)面。不过忧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喜欢这些豪华奢侈的场合,一头栽倒在弹性十足的席梦思上,陶醉极了。端端正正地坐起来,他兴奋地问:“嘿嘿,小红,这得多少钱啦?”
“不贵,就三百块。”在镜子前洗脸的蓝红轻描淡写地说。
“哥,可以退吗?”蓝强从进房那一刻起,就很紧张,现在一听价钱,更是吓呆了。
“幺弟,你放心住,我已经付过钱啦。”蓝红知道弟弟的担心,给他一颗定心丸后,转向夏清明说,“村长,也许你有些纳闷,为什么镇上会派你来接我,是吧?”
“怎么会呢?嘿嘿,关照出门人,本来就是村里的事嘛。嘿嘿,何况你还有病呢?”说到这,夏清明忽然觉得不对劲,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生病的人呀。
“我是有病,可大家羡慕我得很。这次国家规定的体检,我们单位搞磨钻线的,肺出毛病的较多,可是都不严重,就老板出钱到当地医院拿些药完事。我一个人是矽肺病,按照规定赔偿三十万。老板还特地打电话到镇上,要医院长期免费为我治疗,当然治疗费由老板出。”蓝红平静地说。
“三十万?”夏清明睁大眼睛,吃惊于三十万这个大数字。
“还有,村长,我们老板很器重我,想提拔我当组长,管理磨钻线,可是我不能在厂里干了。我们厂长想叫我回来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村里投资办厂。”蓝红正打算在旅行袋里把干净衣服拿出来换,顺便把洗面奶护肤霜放在桌子上。
“办厂,嘿嘿,好哇!”夏清明想到当村长几年以来,对上只管开会造表,对下只管收钱收粮,很多时候确实觉得没出息。想不到快到五十的人,还会有一番作为,他可是喜不自禁。
“哥,肺矽病,是怎么回事?”蓝强凭这个数字和国家这些来头,感觉到这病的严重性。
“没什么,现在我没什么感觉,没事。”蓝红回答得很轻松。听说这种病治不好,但是想到可以不干活,坐着吃一辈子,他确实很高兴。何况身强力壮的他真没感觉肺有什么毛病。
“对了,你们也洗澡吧?”他从卫生间伸出头来说。
大家享受了淋浴后,吃了几个炒菜,早早睡了。
第二天赶一趟早班车,下午两点过就回了家。夏清明轻装上阵走在前面,老远他就吆喝着,向正在家里吃饭的蓝丙一夫妇表功道贺。蓝红也三言两语给父母介绍了情况。他们看着儿子好端端的,又要带回好多钱,还要办厂,早已乐开花。只有蓝强心情沉重,喝了碗冷稀饭,看小兔去了。
“幺弟的板板眼还真多呢,不错不错,这些小兔子倒是舒服。”蓝红围着笼子转了一圈,由衷地称赞,“不过,幺弟,你真打算不读书啦?”
蓝强知道哥哥的心思,可他不想花哥哥用命换来的钱。他认真地看着哥哥说:“哥,我不读啦。”
“唉,你就是犟!你去复读,算我借钱给你,以后你还我还不行?你不读书,是我们一家人的损失,你知道吗?”蓝红有点激动。
“哥,我参加自考,照样拿大学文凭。那样花钱少,还可以挣钱。”蓝强望着他的兔笼,充满希望。
“挣钱,你读那么多书,就干这些?”蓝红指指兔笼,不以为然地说,“你真要挣钱,可以出去打工。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会电脑,会英语,又肯干,保险找到一个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两三千一个月准拿。”
“他呀茅厕头的石头,又臭又硬,什么都不听!不知道脑壳头想些啥子?”李桂兰听着儿子们的对话,气愤愤地走出来。
“嘿嘿,留在家里好,咱们村就缺乏这样的人才呀。嘿嘿,你看,年轻人都出去了,我不得不当村长还当队长,嘿嘿!”夏清明打着哈哈边说边走。
“幺弟,你是没出去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沿海城市比省城都还好。回到家里,还是泥巴路,坑坑洼洼,走得一身灰尘,一点也不安逸。你看,妈他们累成猴猴儿一样,吃些啥子,穿些啥子。幺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把青春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上。”蓝红的话虽说不上语重心长,却是句句有情。
蓝强却不为所动,默不作声。蓝红也不再劝,转而和父母商量三十万的用法。蓝红想在到县城买房子,再开一个羊肉汤馆。李桂兰则希望儿子存起来,以后再说。蓝丙一会挣钱,不会花钱,压根儿不去想怎么办,乐呵呵地听着母子俩的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