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盛产道理的国度,农村更不缺乏“教育”。无论是未读过书的爷爷奶奶,还是未见过面的过路大爷大婶,谁都能对小孩子说出一番“好好学习”的道理。从牙牙学语开始,到背着书包上学堂,农村人对孩子“教育”非凡。然而,并不是话语越罗嗦,道理越强调,教育越频繁,就能达到预想的目的。往往适得其反,就如无处不在的骄阳与无处不在的暴雨,带给人的除了麻烦就是厌烦。
白老师要讲道理,要教育,却说得和风细雨,说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抛出自然美这个话题时尽量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而后她也不做强调,不再重复。因为真正的教育不是靠嘴巴说,而是靠心灵去感悟。
夏永甜对老师说的不置可否,表明她在思索了。她望着蓝强,仔细地欣赏他高耸却挺拔的鼻子,瘦削却饱满的脸庞。在她的眼里他有点黑,却很帅气。她觉得白老师同蓝强是天生的一对,走在一起是多么的般配。想着想着,甚至发现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坚定,微笑都是一样的温暖,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样有风度,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有味道。她不自觉地拉住白老师的手说:“老师,你的男朋友真帅,我们都很喜欢他。”
九零后的少女直言不讳,在她嘴里“男人”“女人”“恋爱”,这些词脱口而出后,毫无羞涩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男朋友” 一词把香秀的心搅得波浪滔天。没有信守誓言的老师怎么能去教学生?没有准备就烧开的水怎么会不烫着自己?蓝强是男朋友,不是纯粹的“同学”,纯粹的朋友,她可以在心里想,在心里认。即使不能隐秘地保持关系,要公开自己的恋人,也不能让别人公然称呼呀,尤其是让学生来说,而且还这么快就当着面说。在农村,男朋友到男人的距离是那么细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自己往火热的灶里添了一把火,自己把水催开,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脑袋竟嗡嗡地响起来,不满地将一坨石头狠狠地踢出去。要不是想到自己是老师,还与学生一起走在马路上,她定会傻傻地坐下,无助地望着天边的云。是的,她现在就是天上的云,风要把你吹向哪里,你就只能到哪里。
蓝强的心没有像香秀的一样混乱。他喜欢她,爱她,希望天天见到她,却从没想过会成为她的男朋友。对于他来说,她就是天上的云彩,美丽又灿烂,能够天天看上一眼,就能愉悦一整天。能拥有的云彩只能是天空,能让云彩绚烂的只能是太阳。他是谁,他不敢往更远更深的地方想。小女孩毫无顾忌的说法让他很感动,原来男朋友并不是自己无法承受的重。想着想着,他调皮地向香秀挤挤眼睛。
毕竟是丫头,夏永甜完全没有注意两人表情的变化,把白老师当成知音,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往外倒。她说毛小翠在学校有十多个“哥哥”,每一个哥哥对小翠都很好,都想跟小翠恋爱,都拿钱给小翠用,小翠的午饭钱全都是他们轮流着开。
白老师还在“男朋友”这个词造成的迷雾里,对于夏永甜的话还是用心在倾听。她问小翠今天怎么没有一路,没想到问出一个大问题来。原来小翠的父母一直在外打工,去年才回来,生了一个弟弟。如今弟弟才一岁,父母却在闹离婚。她十二年的生活全都靠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照看。现在奶奶生病了,不能干活,唯一的女儿在打工时又死了,需要五个儿子照顾。可是没有一个儿子愿意出钱送她上医院,也没有一个愿意接她到家里来住。奶奶至今还蜷缩在那间与她一样苍老的土墙房子里,爸妈却要把才修几年的楼房一分为二。小翠无依无靠,常常到所谓的“哥哥”家里去住,甚至还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夏永甜说:“我今天听了喜欢与爱这个话题后才明白,那些哥哥并不是爱小翠,他们只是在占她的便宜。我告诉她,叫她今天别再去了。她却吼着我,说我有父母爱,当然不需要管别人的感受。她说不管别人是爱还是喜欢,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她都愿意。”
哭红眼的奶奶倚靠在低矮破旧的木门上,身后是黑洞洞的房间,眼里是弥漫的浓雾,嘴里嗫喏的却不知所云。香秀听到情况后立马赶到毛小翠家,除了看到小翠可怜的奶奶外,遇到的就是毛小翠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场面。声音沙哑着,还在发出低沉而干涩嚎叫的毛小翠妈妈又跳又哭,一把鼻涕抹完,又是一把眼泪。她怀里的孩子惊恐地看着头发凌乱,手脚不停的妈妈,也在闷声大哭。一个男人,就是毛小翠的爸爸站在场坝中间,时不时像发怒的雄狮一样吼两声。那完全可以震撼山林的声音像磁铁一样把曾经的夫妻,现在的仇敌一下子拉拢,紧接着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猛踢乱打。一大群邻居和亲戚忽而像蜜蜂结团一样凑到一起劝架,忽而四散开来思索灵丹妙药。空气里沉醉的是浓浓的火药味,哪里还有什么良药可以化解此种仇恨?家里已经被离婚搞得昏天黑地,谁还会去顾及可怜的老人和陷入沼泽的小翠?
夏永甜说毛小翠在桃塆还有一个亲哥哥,是她姨妈的儿子,很疼她。她要把毛小翠的事告诉他,希望他能够给毛小翠一个温暖的家。于是,香秀他们又回到桃塆,把一切交代清楚后,路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隐隐约约望见蓝强的竹里馆,只是漆黑一团,唯有通向它的石子马路看起来是明晃晃的,像一条小河。
夏永甜在断桥分路处说:“老师,我很高兴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其实长这么大,我跟谁也没有这样坦诚地说过。我妈很忙,没时间理我。我爸虽然很疼我,却经常不在家。我很孤独,我渴望交朋友。毛小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从六年级开始,她就喜欢跟她的哥哥耍,很少和我在一起聊天。老师,你一定记得小学毕业那天,我们扔相片的事吧?其实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后悔。怎么给你说呢?其实是……是我挺喜欢的一个男生,说我的照片很假,不好看,惹恼了我。唉……不过,现在我不会再做那些冲动的事了。老师,我走了,我走惯了夜路,不怕,你放心。还有毛小翠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爸是村长,我要让他来管管。”
蓝强上竹里馆侍弄羊去了。香秀本来想独自一人回去,可是没有夏永甜的胆量,站在断桥河上,直到夏永甜花花绿绿的小点消失在一片漆黑里,才收回视线。
断桥河静谧在黑夜里,咋看起来同它旁边的马路没有什么分别。难怪有些走夜路的人踏进河里却不知,还硬说撞鬼了。其实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很多东西很难让人分辨,就像喜欢与爱,就像哥哥与朋友,有多少人能够分清呢?何况是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女。听着潺潺的流水声,香秀思索起“婚姻”这个词来。两个字都是女子旁,难道婚姻的主角是女的吗?没有了女子旁,没有女的做主导,“婚”就变成“昏”,头昏脑胀的“昏”呀!农村人对待婚姻都很直接,大都还是采用古老的“媒妁之言”,唯一进步的就是不再完全听从“父母之命”。随着打工浪潮的推进,眼界变得越来越宽的农民,不再满足于 “凑合式”的婚姻,纷纷踏上追求真爱的道路,打起离婚的家庭仗来。也许这无可厚非,可是最苦的就是老的,小的。无人挑重担的家庭,就像失去脊梁的房屋,怎么能够支撑呢?不能支撑的家庭,当真如夏永甜所说,一个村长就能解决吗?
“如果村长不能去解决这些关乎到每一个家庭的事,那村长又该干什么呢?一个村长最基本的责任应该是带领每一个家庭顺顺当当地生活,像我的田坝狗一样。然后还应该思索怎样让村民提高素质,怎样文明地对待婚姻问题。最高的境界就是要让每一个家庭幸福快乐。”蓝强站在断桥头,言语激烈。
这是他最近读《******》《范长江》的收获,也是思索的结果。这仅仅是存在于理论阶段的雏形,要让他真正去做,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鲁迅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可是路在哪里,走出去以后是否正确。蓝强想即使毛主席也不可能高瞻远瞩到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之后的未来,也许真要边走边打才会找到最终的目的地。
这些问题曾经一夜又一夜地折磨他,现在说出来又觉得幼稚可笑,也就不去管它了。此时此刻搅和他的是走在香秀身边该不该牵手的问题。他把手伸到了她的手边,感觉到了那如丝一般润滑的纤纤手指,却没有碰。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担心,如果牵手了,就意味着占据“男朋友”的位置,就意味着应该为她付出一切。白天很荣幸地当了男朋友,也有了勇气当男朋友,他已经很满足。只是一无所有的他,什么也不能给她,怎么能去牵手?说到底他还是把自己与她分割在了天与地呀。
人过于理智,情感哪里还有立锥之地。思想有时也会成裹脚布呀!还是无知无识的白茅草好,不问原因,也不问结果,夏风一吹,飘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你看明年春风料峭时,它的伴侣,它的子女又是茂腾腾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