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徐淑的诗歌语言具有“质朴”美。概而言之,就是淡而不寡,平而不僵,平淡隽永,意蕴深厚。
五言《赠妇诗三首》第一首:“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写诗人迎妻不至时的情状,出语极平实朴素,“空”字两出,“食”、“饭”义近,都不避不嫌,无意斟酌字眼,而至情自然流露,感人良深。下句“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皆朴实自然之句,明白如话,读来状若目前。徐淑《答夫诗》共二十句,前十句化情于事,后十句直抒其情,用近乎白描的语言叙别离之际的魂泣神伤,情真意厚,凄怆缠绵,读之无不感人。秦嘉、徐淑的赠答诗“把人间平凡的夫妇之情,用平易和缓的笔调叙出,就现存诗作看,这组诗还是第一次。这不仅是开拓题材的功绩,而且还是开拓写作手法的功绩。”(《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评价秦嘉、徐淑的诗:“絮叨衷情,明白如话,真实动人。”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清人沈德潜《古诗源》评价他们的诗说:“词气和易,感人自深,然去西汉浑厚之风远矣。”这句话很耐人寻味。“和易”之词为什么“感人自深”?这涉及秦嘉、徐淑诗歌的用语特点这一问题。秦嘉、徐淑用极为平易的语言和舒缓的笔调创设了缠绵凄怆的诗情诗境,这充分体现了他们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下面从两个方面来论述:
首先,用词准确。
秦嘉、徐淑的诗歌不但浅近自然、清丽如话,做到了天然去雕饰,而且用看似极为平常的字眼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所要表现的内容,充分显示了诗人炉火纯青的语言锤炼技巧。如“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句,“起”、“激”二词激活画面,透过这幅画面,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心中的愁絮如同眼前的浮云,从深谷激荡、吹刮、慢慢升起,诗人的愁有多高?与山一样高。境因景生,景由心发,有什么样的心态就会有什么样的意境。这里,诗人对愁绪的表现是相当独特和深刻的,虽然未出现“愁”字,但是字里行间溢满了哀愁,真可谓“羚羊挂角,不留痕迹”。此处,我们不妨将秦嘉愁绪的表现手法与后世大家所熟悉的李白的“白发三千长,缘愁似个长”和南唐后主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作一比较,同是言愁,秦嘉以山之高比,李白以发之长比,后主以春水之多来比,这可谓中国古典诗词中表现“愁”的三大典范,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嘉诗中用词的准确性还表现为不避雷同之嫌。《赠妇诗三首》中有些词虽然一诗两出,但因运用得当,我们丝毫不觉得有雷同之嫌,这在古典诗词中是比较少见的。除了前文所举的“空”字之例外,还有“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句,“不”字虽然两出,可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多余,“良马”何以“不回鞍”?“轻车”何以“不转毂”?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可见离别之痛、思念之切!有些词虽如同白话,但丝毫不减诗味。如“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句之“起坐”一词,好像随便聊天一样自然,丝毫没有修饰,可是这种白描的字眼却显得异常真切深刻而又平易近人,因为诗中那种心怀万恨的痛楚之情全在这起坐不安之间活化出来了。徐淑诗中用词也是如此。如“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句之“瞻望”、“踊跃”、“伫立”、“徘徊”,“瞻望”与“踊跃”、“伫立”与“徘徊”这两组词均是一静一动,对比异常明显,动静之间似乎穿梭了时间、跨越了空间,那种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生动而又深沉地凸显到读者面前。
由上述四例可以看出,秦嘉、徐淑诗歌语言的最大特点是:不追求辞藻的华丽而尽显质朴无华的本真之美。他们的诗歌语言淡而有味,关键在于字眼选用确切,方法在于直接陈述。正因为如此,这种质朴的语言才显现出了其亲切生动、平淡而又隽永的良好艺术效果。
其次,妙用叠词。
叠词在文学作品中普遍运用。《文心雕龙·物色》说:“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嘤嘤学草虫之韵。”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三百零五篇中,就有两百来篇使用了叠词。秦嘉、徐淑的诗歌中均有叠词运用,而以秦嘉的四言《赠妇诗》为甚。秦嘉五言《赠妇诗三首》第三首以“肃肃”示急行貌,以“锵锵”状铃铛之声;徐淑诗中以“悠悠”叹离别之久;秦嘉《述婚诗》第一首以“戋戋”表现玉帛堆积之状,第二首以“战战兢兢”言对婚姻之敬畏;四言《赠妇诗》更是将其发挥到了极点,全诗共有十六句,叠词的运用就达八处之多。“暧暧”以示白日之状,“啾啾”以状鸡雀之声;“皎皎”表现月明之貌,“煌煌”修饰星辰之盛;“寂寂”言自己孤单,“寥寥”说居室冷凄;以“飘飘”修饰帷帐,进而显现出居室之寥寥,以“荧荧”修饰华烛,进而表现自己的孤寂相思之情。可以说,秦嘉、徐淑诗歌中叠词的运用收到了良好的表达效果。
一是叠词的运用深化了物态情貌的形象感。如“肃肃”一词表面上表现的是诗人离郡赴洛时的疾速之状,可是我们联系第二首诗,即将上路,诗人“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虽然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走了,而且是快速离去,这充分说明赴洛上计乃是诗人被迫所为。在此背景下,诗人以“肃肃”一词表离去之状,既生动地刻画了物态,又传神地升华了情貌。可以想见,诗人此时该是多么无奈、多么惆怅!读至此处,读者也不禁为之遗憾生悲。
二是叠词的运用增强了语言的感情色彩。如“战战兢兢”句。“战战”本意是害怕、恐惧的样子,“兢兢”本意是小心谨慎的样子,“战战兢兢”本来是形容非常害怕而微微发抖的样子,此处则表现了诗人小心谨慎的样子。结婚本是一件欢快的事,可是诗人为什么不安呢?由上面“纷彼婚姻,祸福之由”可以看出,诗人把婚姻看成是“祸福之由”,而且还举了“卫女兴齐,褒姒灭周”这样一正一反两个例子来佐证。由此我们才明白,诗人把婚姻看成是异常神圣的事情,所以结婚之时才有了“战战兢兢”这种非常态的行为表现。而这也正体现了诗人对婚姻的敬畏之心。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见,他对迎娶的妻子必然是非常满意的,也预示着他对妻子将是非常忠诚的。也正因为如此,后来秦嘉赴洛时夫妻间的哀婉唱和之作和秦嘉病卒后徐淑《誓与兄弟书》中的那种决绝之情才会显得那样顺理成章。所以,“战战兢兢”这一叠词的准确运用,使作品的情感表达体现得更加丰厚、浓重。再如徐淑“悠悠兮离别”句之“悠悠”,将对丈夫的绵绵忧思之情回环往复地呼号出来,使诗人那种掩抑泣诉的声气和浓烈感情得到充分表达。
三是叠词的运用渲染了气氛。四言《赠妇诗》中,“暧暧白日”、“啾啾鸡雀”、“皎皎明月”、“煌煌列星”营造了一个明媚、欢快的意境,这与“寂寂独居”、“寥寥空室”、“飘飘帷帐”、“荧荧华烛”所表现的孤寂凄冷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前面明丽意境的衬托下,诗末那种冷清场景越发显得凄凉,诗人的忧思之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四是叠词的运用使作品音韵和谐。可以说,任何语言环境中的叠词都有双重功能,即:既有表意功能,又有协律功能。叠词之所以有较优越的谐音功能是与诗歌的变调特点分不开的。所谓“变调”,指的是在语言表述中,由于受前后左右字词或旋律的影响,而发生了改变原来声调的现象。如果同一个字两次或多次出现在同一句话中,则出现变调的可能就越大且越容易了,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一岁一枯荣”句,两个“一”字,前一个读一声,后一个读四声。这种情况在叠词组成的句子中更是易于体现。我们分析那些由叠词所组成的句子,如“暧暧白日”、“啾啾鸡雀”、“皎皎明月”、“煌煌列星”、“寂寂独居”、“寥寥空室”、“飘飘帷帐”、“荧荧华烛”,因其便于变调,所以读起来音韵和谐优美。可见,准确使用叠词,在增强作品的韵律感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