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上海那些弄堂里,经常在垃圾桶旁,小便池边,见到这样的胡涂乱抹的壁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加上四爪,添上头尾,再把要诋毁的某人的姓名填写在那圆圈内。这种打击对手的艺术宣传品,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当然,很好笑的。
不过,见得多了,连笑也懒得笑了。这种纯系弄堂里小无赖的行径,本是极无聊的。第一,说明他极孬种,除了躲在这种污秽的角落漫骂外,别无再高明一点的伎俩。第二,说明他极阴暗,只有自己当王八,才恨不能别人也当王八的。第三,说明他极阿Q,竟相信这等精神胜利法,以为画谁乌龟就是乌龟。于是,他觉得自己是英雄了,那些愿意看他骂谁以泄己愤的大无赖们,也捧他为英雄,甚至还会掏出几分钱,给他去弄堂口买支棒冰吃呢!
鲁迅先生早说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借助于谩骂和人身侮辱来攻击对手,绝对是一种虚弱的表现。陈琳为袁本初起草的声讨曹操的檄文,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未尝不是在骂这两个人,但理正辞严,才华横溢,骂得很艺术,骂得有文彩,骂出一个令人钦服的水平来。相比之下,不能不遗憾时下那些“檄文”式的力竭声嘶的文学批评,着实地让人丧气了。
还有一句俗话,叫做有理走遍天下,完全用不着像泼妇骂街那样气急败坏,满口喷粪,出言不逊的。至少要讲一点精神文明吧?那些大小无赖画个小乌龟丑化对手的做法,绝对是不可取的。特别从事文学批评,月旦作家的人,更应该体现出高度的教养。
说实在的,在这个领域里,并不是谁嗓门高,谁就掌握真理,也不是谁胳膊粗,谁就有权裁决。职务高,不等于智慧高,这是斯大林的话。技术职称评上了教授,哪怕是名牌大学的教授,不等于就会写文章;钱先生的《围城》里那位教授还是洋博士呢?不照样狗屎?
应该说,一篇作品问世以后,谁都有权利议论它的好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是很正常的。未必全受欢迎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同样,全不受欢迎的作品,也不见得就是坏作品,在世界和中国的文学史上,是有这样不能把话说死的例子。远的且不去引证了,数十年来,香花变毒草,毒草变香花的作品还少么?所以,不要气势汹汹地先贴上封条,抡起棒子就揍。因此,开展正确的与人为善的文艺批评,才是真正的繁荣文艺之道。根据一个人,或一些人的好恶,来评定一部作品,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是难免要偏颇的。
我相信,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喜欢的,讲他喜欢的原因,不喜欢的,讲他不喜欢的由来,真理总是愈辩愈明,无论对于作者,对于批评者,一定会有所裨益。我们知道,别林斯基与果戈里,车尔尼雪夫斯基与屠格涅夫,杜勃罗留波夫与陀斯妥也夫斯基,都有过这种相互促进的有益探讨,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所以兴旺,不能不归功于这种正派的学术空气。
如果实在不喜欢,或奉命不喜欢,也应该平心静气,保持最起码的文明礼貌,来进行学术探讨。因为作品的优劣高低,终究不能像法庭判案,按某条某款来定罪,那样方便简洁的。文学要按其自身规律办事,艺术创造更需经过时间的考验。所以,那些一上来先开骂,唾沫星子飞溅,咬牙切齿,从作品一直骂到作者本人的批评家们,就很令人齿冷了。
也真是琢磨不透,干嘛要学那些弄堂英雄的行径,类似的墙上画个乌龟或其它动物什么的,把作者的名字写上去,借此来泄愤或邀宠呢?我倒很想建议这些批评家去看看中医,是不是肾亏阴虚,中气不足,或肺热阳亢,虚火上升,否则的话,用不着这样色厉内荏地非把作者骂成畜生不可的,也太有失风度了。
我不了解如今上海那些小弄堂里,还有没有这种厕所文学?但我读了一些批评家的文章后,以此类推,估计一时半时内,大概是很难绝迹的。
199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