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所以异于其它动物,是有丰富的语言。
语言是人类互相传递信息的载体,“吃饭”就是“吃饭”,“喝茶”就是“喝茶”,由于语音不同,四声有别,不但饭和茶,混淆不了,连吃和喝,也分得清清楚楚。可是,别忘了人和其它动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心眼儿特别地弯弯绕。常常是心口不一,同样一句话,是不能完全按字面意义来理解的。譬如动物吃食,狼吞虎咽,若是多了一张嘴,必然争食,而且决不客气。而人呢,就不这样了,其实他很想独吞,也未必有礼让的意思,但还一个劲地:“你请,你先请!”
这个“你请,你先请!”,便是一个语言的误区。你可千万当真不得,挟起筷子,杀向那盘烤乳猪,当仁不让地吃起来。如果那位说客气话的是你的长官,我敢保证,你被提拔的前景,基本是无望了。
譬如,“指导指导”,从字面上来讲,是作为敬语来用的。所谓“欢迎指导”,多数是例行公事,于是这句客气话,通常只是挂在口头上说说的,或挂在悬在大门口的红布条幅上让人看看的。讲“欢迎指导”的人,并不十分迫切地要求人家必须指必须导的,同样,来“参观指导”的人,大半是既不指也不导的,听主人介绍以后,点头称是也就完成任务;实在不得已,不痛不痒地敷衍两句,接着该往餐厅方向前进了。
有些患有指导欲的人,就不明白人家恨不能请他免开尊口,但这种人好不容易熬上一官半职,熬到这个份上,不放两个屁,怎么也不过瘾似的,一摸麦克风,嗓子就痒,楞要进行“指导”,也真让人痛苦。
我有时很惊讶,也很荣幸,本来也不大的文坛上,竟有那么多的“指导者”,热心关怀文艺。有的因为他觉得他是资深作家,就一定具备了“指导”的资格。不诲人不倦,来挽救世道人心行吗?其实文学这东西,和酒不一样,会越陈越香的。上了年岁,具有资历,挂上老作家的头衔,并不保证文章的质量,也是上乘。有的因为他认为自己享受副部级待遇,坐奥迪车,他对文艺的“指导”,水平也就必然的高,这实在很可笑。难道当了一个什么写作联谊会的头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大作家了吗?文章写得好坏,就职务高低是不成正比的。
然而,这些人却能大言不惭地“指导”文艺,居然驴唇不对马嘴地口喷飞沫,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看台下听众打哈欠,犯瞌睡,不能不佩服他们自我感觉之良好了。
再譬如,“意思意思!”本是拿不出手的小礼品,聊表一些心意时的谦词,和不成敬意,大抵相近。
我倒觉得和老外交往,他们在处理这种为增进友谊的礼品馈赠方面,很符合中国人原来说的“意思意思”的意思的。一条领带啦,一支圆珠笔啦,一个纪念章啦,真应了我们一句成语,“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了。
有一次,我到一位外国人家作客,女主人捧出她自制的点心,觉得隆重得了不得,因为是她特地为我们远道来访的客人准备的。男主人喜形于色地反复强调,也是让我们领情他太太亲自制作和专为我们制作这一点。在座的中国人并不十分在意,多少辜负人家一番好心。因为在国人眼里,不下饭馆,仅这两块点心把客人打发了,至少够寒酸的。
也难怪,如今我们大家都理解,什么是中国式的“意思意思”?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谋生之道,进取之术,不惜重金的近期或远景投资。两瓶茅台酒,两条万宝路,只能算是小小不言的“意思意思”,和那本意,相差得不知有多远了。
如果,有这么一位傻里巴几的家伙,不懂得“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以为“意思意思”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既不请人家到肥牛火锅去美餐一顿,也不在甜点以后,往人家口袋里,再揣上一个红包,那对不起,也别指望人家来一个“投桃报李”给你个文学奖了。
友谊落不到实处,不见真材实料,那友谊永远是字面上的友谊;酒肉搭桥,美元开路,一掷千金,惠及鸡犬,那友谊就不同一般了。同是友谊这两个字,实质却是有天壤之别的,这个语言的误区真是太大了。
同样道理,红头文件上规定的四菜一汤,与端到餐桌上的四菜一汤,除了名称上的一致外,你别指望内容实质会有什么相同之处。前面那碗汤里,几许蛋花,几片青菜,洒上两滴香油,一些味精,足矣!而后面那碗汤里,山珍海味,水陆毕陈,连一级保护动物飞龙,也会在汤盆里浮沉的。于是,紧接着,另一个存在着语言误区的词汇就该出现了。
飞龙汤自然是极鲜美的了,否则会成为献给皇帝的贡品吗?喝完了,一抹嘴,既严格,又和蔼,既原则,又通达:“这可不太合适了,飞龙是国家明令保护的动物,咱们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如果采取遵令办事的方针,领导说了“下不为例”,那就当真的“下不为例”,我猜测没准倒不落好;倘若相反,说了“下不为例”,并不“下不为例”,继续照方抓药,仍是端上来飞龙汤,并辅以熊掌,□鼻,鹿脯,雪鸡,我敢设想,若这是两位同僚的话,认识语言误区的那一位,一定要比死扣字面意义的那一位,前程要光明得多。
应该明白,语言的误区往往偏离得远非本意,乃至面目全非的。甚至有时候,达到挂羊头,卖狗肉那样名实不符的程度。谓予不信,那些见诸报端的文坛聚会,在一长串的名单中,挂着作家,诗人,评论家而且还是冠以“著名”头衔的诸公,如果你当了真的话,又将陷进一个语言的误区。所以,在生活中,对于语言文字负载的信息及其可能产生的误解,还真得慎而慎之。
可是,在文学世界里面,那就又当别论,充分利用语言的这种特性,努力使笔下的人物,更加栩栩如生,将会使作品增色。记得《红楼梦》里,王熙凤说她不过是“烧糊了的卷子”,但谁又会信她真是这样不堪呢?但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你不觉得她益发丰彩了吗?
也许这就是语言的奥妙,正是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扑朔迷离,变化万千的语言交流,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才显得热闹吧?
1992.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