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晚报上读到今人写的一篇短文,不禁使我联想起另外一位相映成趣的古人,可谓无独有偶了。
唐初,有一位当过盈川令的杨炯,官声不怎么样,诗名倒是蛮响亮的。不过,他是一个总充满失落感的诗人。
他,再加上英年早逝的王勃,投河自杀的卢照邻,和那位对武则天大不敬的骆宾王,后人称初唐四杰。在当时的文坛上,这四个人以诗文齐名,著称一时。也是当时的读者多事,习惯性地把这四位缩称之为“王杨卢骆”。
这就使杨炯很不开心,他说他“愧于卢前,耻于王后”,对这样的安排不满。
其实,王子安和后三位,显然不是一个等量级的。而卢、骆也是各有短长。但这位牢骚满腹,好象受了多大委屈,和不公平待遇,没拿到桂冠诗人奖的杨炯,不但写不出王勃“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的诗,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文,怕也写不出卢照邻“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的《长安古意》,和骆宾王“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在狱咏蝉》的。至于“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那样气势磅礴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更是我们这位杨诗人或杨作家所望尘莫及的了。
因此我总怀疑,唐初的文学爱好者,不至于如此不识货,给他一个银牌位置。也许,这样排列组合,不一定有什么名次上过多考虑,只不过念来比较合乎平仄,琅琅上口罢了。杨炯忒自作多情了一些,也太在乎排名先后了一些,于是酸溜溜地说出令人倒牙根的八个字了。
嫉妒害人,文学上的嫉妒,害人之外,还害自己。因为一个诗人、作家开始嫉妒了,便也就开始衰弱了。若明智些,或急起直追,或埋头奋斗,面壁也好,磨剑也好,来日再在文学的竞技场上一赛短长,这才是正道。然而,一患上这种文学红眼病,通常很难理智。抓耳挠腮,心痒难禁,既坐不下来写诗,也定不下心来做小说,于是就求诸于文学以外的手段,来达到张扬于文学的目的。前几年拍摄的获奥斯卡奖的《莫札特传》,就有许多这样惊心动魄的描写。但结果呢?莫札特是永远的,而那位宫廷乐师呢?谁还记得?
据《旧唐书》,这个杨炯十一岁就举神童了。看来神童不好当,十个神童有九个要被美誉声名所扼杀。过早的成功,过度的吹捧,和过份的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一剂毒药,把他坑了。于是这位神童醉心于虚名的追求,甚于艺术的完善。只知道终日嫉妒他人的才能,气得脑充血,而不明了自己在创作上的每况愈下,永远感觉良好。
杨炯嫌当时文坛对他不够热烈,排名在王勃的后面,是对他的冷落。神童当惯了,当出一身毛病,没有人簇拥着他,没有人给他唱赞歌,一天也过不去。在这种病态心理的支配下,这位先生居然自己动手,抬高自己,如时下有人总爱在报章上自吹自擂一样。《旧唐书》说他:“又所居府舍多进士,亭台皆书榜额为之美名,大为远近所笑”。那时候,要是有报纸的话,就省得杨炯这么费事了。
所以,他特别恨那个姓王的,放在他的名字前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老实讲,此公诗的造诣,在四杰中最缺乏创见的了。词藻虽然华丽,内容却很贫乏,由于贫乏,不得不令人讨厌地重复自己。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里选了他两首五言,很遗憾,意旨、手法都差不离。论者评他跳不出陈、隋遗风,拿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老一套,没有什么新鲜气息吧?
我想,他大概被这种嫉妒心折磨得够痛苦的。
他在《从军行》里写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哪怕到部队去当个连长,也不再写作了。这大概是在文学的竞争中,屡屡败北的感慨吧?写不出东西,尤其写不出好东西,硬要人家承认你是诗人,是作家,是大诗人,是大作家,那是妄费心机的事。即使上官婉儿给武则天奏上一本,封他一个种子作家的名号,难道读者就会买账的吗?
后来,杨炯还真有一点变态,成了个虐待狂。《旧唐书》说他:“炯至官为政,残酷人吏,动不如意,辄搒杀之”。
文人杀人,并不鲜见,杨炯即是一例。动笔不行,动刀还是有一手的,在有来俊臣这样的酷吏的时代,他能在史书上留下“残酷”二字的评价,可见他的狠毒,文人一变态,也是很可怕的。
杨炯的同时代人张鷟,在他的《朝野佥载》里记载了他的一段趣闻。说这位诗人写文章,好用古人姓名,如“张平子(衡)之略谈,陆士衡(机)之所记”,“潘安仁(岳)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时人哂笑他的这种不厌其烦地列举名人名流的以显示,以卖弄,以增加某种本钱的笔风,叫做“点鬼簿”。
那篇晚报上的短文,本来篇幅就不大,竟三分之二强全是某某某,谁谁谁,又是某某某,又是谁谁谁,不亦乐乎地开了一个长长的人名单。因此我一下子想到杨炯,想到他的“点鬼簿”的典故。
我想,如果杨炯地下有灵,一定会跳起来说:“吾道不孤”的。
1992.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