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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恨水东逝

我们一行数日后回到金陵,经过江畔时,只见户部一帮大臣撑着遮阳伞,户部尚书夏原吉正在亲自督工,额头汗流不止。

承建的工人们正将一株株粗壮的树干装船,准备发运往北京,这些树木多来自深山老林,是极好的建筑材料。六百年后看到的北京宫殿的确很美,可当时的工人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承担这样的工程确实辛苦,树木沉重,他们肩扛手举,数人才能搬动一株,因为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汗流浃背。

我不由轻轻叹息,问朱棣道:“他们长途搬运就依靠水路吗?”

他并不在意,说道:“水运陆运,兼而有之。”

我说:“让他们歇一歇吧,天气太热了。”

那些户部官员远远望见御驾归来,急忙赶过来,纷纷跪地叩首,说道:“臣等恭迎圣驾!”

朱棣向夏原吉道:“进展如何?”

夏原吉忙奏道:“启禀皇上,托皇上洪福,一切都按方案进行,比设想中还要顺利!”

他眼看了那些工人,说道:“骄阳似火,若不妨碍工期,不必过分督促,对他们多加体恤关怀,人命要紧。”

夏原吉连连称是,又奏道:“臣只恐耽误皇上迁都,所以心急了些,以后一定体恤他们。”

进入皇宫,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如容、几位公主一起跪在谨身殿前迎候,说道:“儿臣恭迎父皇、二位母妃回宫。”

咸宁公主朱亭亭、常宁公主朱玉立是孪生姐妹,二人面貌都像极了铃儿。徐妙云薨逝之时,我远远见过太子妃张如容一次,她是张玉嫡妻所出之女,与亭亭、玉立本是异母姐妹,年约十六七岁,品貌端正,谦恭有礼。

朱棣问我道:“你陪我住谨身殿,还是回紫宸宫?”

我想到紫宸宫与湖衣的凤泽宫相临近,方便探视朱高燧,说道:“我住紫宸宫。”

朱高炽上前说道:“儿臣有事启奏父皇。”

朱棣离开金陵整整一年有余,朱高炽见他返回,一定有不少的朝政之事要禀告他。

我见他进入谨身殿,和湖衣带着朱高燧回到凤泽宫,一名侍女前来禀道:“几位昭仪、婕妤前来向二位娘娘请安。”

湖衣道:“让她们进来吧。”

几名袅袅婷婷的女子从殿外走进,带起一阵香风,她们行走之间姿态娉婷,大多是芳龄十八岁左右的佳人,见了我们躬身行礼。

湖衣态度温和亲切,说道:“多谢你们惦记着我们姐妹,都回宫去歇着吧。皇上国事繁忙,不必前去打扰他了。”

她们齐声称是,中间一人身材窈窕,穿着淡紫衣裙,鬓旁斜插一枝玉钗,我眼角余光微瞥,发觉她从进殿之时就不停地观察着我,心中顿生疑惑,向她看了一眼。

她立刻有所察觉,低垂下头,说道:“妾身婕妤吕淑美,与贤妃娘娘一样来自朝鲜,进宫有两年了,婕妤封号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所赐。”

永乐四年朝鲜国王进献了一批美人给朱棣,这吕婕妤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与一桩后宫公案有着极大的关系。我见她一开口就与我攀附交情,摆明身份是徐妙云所定,以避开我对她的妒忌之心,直觉此人极有心机,简短说道:“我知道了。”

吕婕妤略微抬头,说道:“宫中还有几位姐妹,与妾身都是同乡。”

湖衣眸光带着感怀之意,向我说道:“当年妹妹生下燧儿时失血太多,还好宫中有几名朝鲜宫人,才能救下妹妹。”

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朝鲜宫人输血救我之事,却不知当年那救命恩人是谁,忙问湖衣道:“她还在皇宫中吗?”

湖衣微笑道:“皇上因她救治你有功,赐赏黄金千两,将她送回朝鲜父母身边了,吕婕妤就是她的亲侄女。”

我听见湖衣这样说,想起自己身体中还流着那异族女子的血,却从来没有对说过一声感激,顿时对吕婕妤的印象好转了不少,说道:“多谢你姑姑当初救我,你在宫中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出来。”

吕婕妤道:“妾身姑姑回到朝鲜后就出嫁了,身边有两个儿女,一直感念皇上和娘娘的恩典,只愿贤妃娘娘玉体安康。娘娘独得天宠,也是我们朝鲜国人的荣耀,妾身听说娘娘善吹玉箫,一直仰慕在心,如果能够偶尔聆听娘娘箫曲,妾身于愿已足。”

我说:“我并不擅长声乐,如果你不怕我献丑,就来听吧。”

吕婕妤无限欣喜,盈盈跪拜道:“妾身谢娘娘恩典。”

他的登基整整五年,明朝政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文臣武将不乏精明强干之人,朱棣将朝中琐事交给太子处理,诏命丘福和朱高煦出兵征讨安南,一切有条不紊。

转眼到了初秋,他兴致很好,带着我和朱高燧去金陵郊外牧场打猎。

天空晴朗,牧场周围是密密层层的枫树,初霜熏染,枝头的叶片渐渐泛出些微的淡红色,朱棣在马上遥望天际高飞的大雁,引弓欲射。

内侍黄俨在马旁扶着朱高燧,他站在马背上大声欢呼:“父皇加油!come on!come on!”

他转过头来,说道:“燧儿,想学射箭吗?”

朱高燧点了点头,朱棣将他抱到自己的马上,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拉开弓弦,说道:“看准了目标,发射之前不可犹豫,就像这样……”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急忙走近他们身边,呈递上一把小弓箭,说道:“奴才这里有小型的弓,请殿下试用。”

他穿着橘红色的飞鱼服,腰佩光华刺眼的绣春刀,锦衣卫的身形体态多有相似之处,我蓦然想起纪纲和金疏雨,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淡淡的感伤。

纪纲从苗疆归来就离开锦衣卫,独自隐居海岛之中,金疏雨回到故土,藏身于苗族村寨。

宁王的境况和他们类似,当初朱棣对他许过“中分天下”的诺言,登基之后却决口不提此事,拒绝了他返回大宁的要求,将他徙封江西,一代王侯从此远离边境,在南昌结庐而居。

李景隆身为文臣,在文渊阁奉命编修《太祖实录》和《永乐大典》,深居简出,谨小慎微。周王、楚王、安王等人,陆续都被他削夺封地、减弱护卫军的力量,他从燕北走向金陵,从一个边塞藩王变成九五至尊,很清楚养虎为患的严重后果。

他并没有像宋太祖和朱元璋一样对这些靖难功臣大开杀戒,只是将他们划地为牢,赐予他们优裕的生活,却并不给他们威胁到自己的机会。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帝王之道便是如此,否则就会从宝座上摔落下来,万劫不复,我并不想指责朱棣所做的一切。

郑和率领几名内侍匆匆来到我身边,见朱棣全神贯注教朱高燧射箭,欲言又止。

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问道:“你有重要事情告诉他吗?”

他面带悲戚之色,低声禀道:“娘娘,曹国公昨晚病逝了,奴才刚得到消息,请旨前往吊唁。”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霎时击中了我,史载曹国公李景隆卒于公元1408年,正是永乐六年。

朱棣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扶持封赏了一批忠心追随的“靖难之役”功臣为公侯,这些朝廷新贵之中,有成国公朱能、柱国公道衍、淇国公丘福三位国公,在东昌战死的张玉和城破之际被腰斩的徐增寿,也分别被追封为荣国公和魏国公,食禄五千二百石,子孙世袭。

我听得清清楚楚,郑和说的不是“成国公”、“柱国公”、更不是“淇国公”,而是——“曹国公”,顿时眼前发黑,手虽然握住缰绳,人却坐立不稳,向马的右侧软软倒了下去。

郑和惊呼道:“娘娘小心!”

朱棣的身影掠过来,腾跃到我的马背上,稳稳扶住我,急问道:“蕊蕊,你怎么了?”

郑和不敢迟慢,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朱棣的脸色暗沉了一霎,沉声对他说道:“传旨,让文渊阁学士拟祭文,上谥‘安顺’,朕要亲自去吊唁曹国公。”

我的眼泪不断漫溢出来,心底的痛楚全部化作无声的哭泣,直到朱棣的手突然紧了一下,我才发觉我的长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立刻松开了他。

透过迷蒙的泪水,我看到朱棣的脸色肃重,显然并不开心。

他赐给李景隆的谥号为“安顺”,按照古代的上谥解释,“好和不争曰安,柔贤慈惠曰顺”,他拟了这两个字,足见他对李景隆的宽容态度。

“金川门之变”后的李景隆,只是一个柔贤慈惠、与世无争的朝臣,一个为皇帝编纂《永乐大典》的普通文人士子,铁铉、方孝儒、刘瑾、练子宁,这些杰出的人才,如果当初没有拼死抗拒唾骂他,今时今日都会在不同的领域发挥自己的才干。

归附他、追随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既往不咎的好主子,而他的反抗者和敌对者,却会觉得他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魔鬼,他的人生哲学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明初他制定的外交政策“来者不拒、逆命必歼”,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升级版。

朱棣见我不停落泪,语气淡若云烟,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这一去,未必不是解脱,你别太伤心了,这样哭对身子不好。”

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道:“真的是解脱吗?浣宜为他等待了十年,付出了那么多,原本以为他们可以相伴到白首,他却去得这么突然,他解脱了,爱他的人又该如何自处?他曾经真心诚意地相待我,而我除了拖累和担心,又给过他什么呢?如果他是郁积致病,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他带着一丝淡淡的醋意道:“李景隆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伤心?”

我没有说话,心道:“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上了燧儿,我本该是他的妻子,他明明知道你掠走我,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他的,还是愿意娶我……我欠他太多太多了,虽然他不是我的夫君,他对我的好,我永远都没办法偿还。”

他俊朗的面容笼罩着一层悲凉,缓缓道:“你这样子,我怎么敢带你一起前去?等我死了,你再这样哭还不迟。”

我惊讶抬头,见身后跟随的众人都低垂着头,立刻明白了他介意什么,朝臣之中有人知晓我和李景隆昔日关系,如果我当众失态,必然招致话柄和非议,立刻点了点头,强忍住泪水。

曹国公府门外,挂着两个白色的大灯笼,先到报信的内侍和众朝臣跪俯在地,道衍和朱能、丘福跪在同列,却穿着黑色的僧衣,相貌依然清癯,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超然世外之感。

朱棣径自向灵堂走去,众臣跟随在后。

道衍向我投来一眼,我轻轻走近他,问道:“姐夫,飞琼可好?最近没有见她进宫来了。”唐氏兄妹相继离开人世,朱高燧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是他并没有唐门的血统,唐飞琼才是唐门主人的唯一后代,她恰好是十六岁的花季年华,性格活泼、秀美可人,我非常喜欢她。

道衍低头轻声道:“她在家养病,此事臣改日再禀告娘娘……”

我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等她好了,让她来看看燧儿吧,燧儿很惦记她。”

道衍道:“臣会向皇上请旨。”

灵堂,一片雪白。

李景隆的灵柩前跪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正是朱浣宜。

她的左右脸颊上虽然隐隐有数道粉红色的浅淡伤痕,却象有意精心勾画出的妆容,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乌黑的鬓发上,斜插着那枝驻颜的珠钗“中原一点红”, 清纯可爱,一如昔日。

朱棣拈香默祷后,对灵堂中的朝臣道:“都出去吧。”

朱浣宜抬起头,我看到她那双被哀伤和愁绪填满、被泪水润泽得红肿的大眼睛,心中剧痛,走近她叫道:“浣宜!”

她扑到我肩上,带着哽咽说:“是蕊姐姐吗?果然是你!你来了!”

我忍住眼泪,低声问:“景隆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

朱浣宜骤然摇头,说道:“不,不能见。棺柩封了……他曾经嘱咐过我,如果你来了,不要见他……以免皇上生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细若蚊蚋,朱棣本来离我们不远,或许是听见了这一句,他举步走出灵堂。

朱浣宜语带凄楚,说道:“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皇上也一定会跟着一起过来……”

我注目案上灵位,案后洁白的帷幔遮掩着李景隆的棺柩。除了朱棣,他是惟一一个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是元妍的第一个男人,金殿上那一眼,竟然是我和他最后的诀别。

我看着她脸颊上自毁的伤痕,心中无限愧疚,说道:“浣宜,对不起。如果当初我不随他从朝鲜回来,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眼底掠过淡淡的幸福光彩,说道:“蕊姐姐,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没有受苦。如果不是这样,景隆怎么肯娶我?他走之前告诉我,他……喜欢我。虽然在他眼里我始终只是一个妹妹,不是他最爱的人,可是我不怨他,这几年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们过得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我如释重负。

他们本来就该幸福,无论李景隆对朱浣宜吐露的心声来得多么迟,他们终究有了这样心心相印的一天,年少时的执着、疯狂、迷恋,随着年岁消长,终究转化为细水长流的温情。

我握着她的手,问道:“他的病,难道太医院没有办法吗?”

朱浣宜道:“编修《永乐大典》的时候,他整日整夜都在文渊阁,前些天他下朝回来就病倒了,太医院的药他都照方服用过,始终没有起色……”说到这里,她的眼角开始溢出水痕。

我走到案前,拈起三柱香,轻声道:“景隆,妍妍来看你了。”

走出灵堂的时候,外面雨丝飘飞。

泪眼迷朦中,我痴痴凝望那座小桥,仿佛看见远处小桥畔有一位手执羽扇的青衣公子,衣角随雪花轻轻飞扬,曼声吟诵:“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细雨突然停住了。

朱棣撑着一把伞走近,将一件紫色貂裘披风披在我肩上,温和说道:“下雨了,可以回去了吗?我刚才去看了你原来住的房间,他对你竟然如此用心,以前我太疏忽这些事情了……”

那个粉红色的美丽小房间,是李景隆为我精心设计的梦幻殿阁,任何人走进去都能体会到“精致”和“用心”,他似乎有所感触。

我点头道:“回去吧。”

秋风乍起时,湖衣感染了风寒,我前去凤泽宫探望。

朱高燧和几名小公主在殿外笑闹玩耍,我们正在闲聊之时,一名谨身殿小内侍进殿说道:“皇上今晚在仪华殿中设宴,请二位娘娘一起过去,命奴才来接娘娘。”

湖衣轻轻咳嗽几声,说道:“妹妹陪皇上一起去吧,我身体有恙,宫里孩子们又多,放心不下他们。”

朱棣对她关怀备至,赐予她衣食用度都是皇宫中最最上乘之物,却从不在凤泽宫留宿,也没有对她表示出亲密举止,她一心抚育皇子公主,闲暇时诵经念佛,虽然身为贵妃,人在皇宫,却依然如同在明月山庄一样淡泊。

我有意笑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那些大臣都在殿中,一定有歌舞,让他独自尽情欣赏欣赏吧。”

湖衣向我投来一眼,柔声道:“他如今是转性了,只怕那些美人歌舞都看不入眼,妹妹快些去吧,以免让他久候。他虽然不忍心责怪妹妹,心中一定还是挂念着的。”

我起身对湖衣道:“那我去了。姐姐记得按时服药,早点歇着。”

湖衣微笑道:“听说宁王回京了,你昏迷着的时候,他时常让宁王妃进宫问候你。你和他有好些年没见了,你快去,不用担心燧儿。”

我从凤泽宫走出,想起从金陵城破之日至今整整六年没有见过宁王和宁王妃,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走到仪华殿前不远,一个身穿王袍之人正要带着几名随从进殿,身形模样正是宁王,他仿佛察觉到身后有人,竟然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不禁微笑道:“原来是小皇嫂。”

他依然像十几年前一样调侃我,称呼我“小皇嫂”,我脸色微红,说道:“王爷不要取笑我了。”

宁王神色稍敛,英挺的双眉带着几分豪气,对身边内侍说道:“将本王给后宫娘娘们和小殿下带来的礼物送到凤泽宫去,请贵妃娘娘收下。”

我问道:“是什么东西?”

他道:“江西的瓷器都是上好的,我亲手绘制了几套茶具,让他们烧制出来,成色光泽都不错,特地带来给你们玩赏,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手工粗劣。”

我忙道:“我们怎么会嫌弃?湖衣姐姐最喜欢品茶,一定很喜欢茶具。”

他似乎想起什么,对我说道:“我亲手制了一架琴,音质清越优美,本想送给你……没有带进宫来,放置在宁王府中,明天我再让人献进宫中。”

我想起,云蒙山与他在碧潭畔共奏琴曲之时,他曾经说过要亲手制作一架旷世宝琴,心中微动,问道:“是飞瀑连珠吗?”

他深深看我一眼,说道:“不错,正是飞瀑连珠。”

郑和从殿中迎出来,恭声道:“奴才参见王爷,请王爷进殿。”

我们一起进入殿中,我发觉几位藩王都在座中,朱棣同周王轻声说着话,周王与他年纪本来相仿,却因建文时期被幽禁流放,看起来竟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安王、辽王等藩王刚过而立之年,一个个气度雍容,晋王、楚王都已经薨逝,晋王长子朱济?、楚王长子朱孟烷分别承袭了父亲的王爵成为新的晋楚藩王,与太子朱高炽坐在一起。

他们见宁王进殿而来,纷纷起立致意,小晋王朱济?忙出列道:“侄儿济?参见十七叔!”他是晋王与邓妃所出嫡长子,面容有五六分像他的父亲,我凝望着他的侧影,想起顾翌凡的模样,不觉又是一阵心痛。

宁王躬身向朱棣拜道:“臣弟参见皇上!”朱棣示意他归座后,他又对诸王笑道:“皇上今年的万寿圣节,可要好好庆贺一番了。”

安王急忙附和,说道:“皇上为国事操劳,登基以来不曾办过私庆,如今天下太平,黎民安居乐业,皇上一定要给臣弟们一表心意的机会!”

代王、辽王、小晋王、小楚王同样出列,一个个神情激动、言辞恳切,劝说他为自己庆祝生日。

朱棣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紫眸轻轻看向我,淡然说道:“前几年天灾不断,朕实在没有心情,今年你们一个个上书上表,一定要为朕庆贺生日,看来朕无法推辞了。你们远道而来,看看宫人们的朝鲜歌舞吧!”

殿中一群歌舞姬都进场而来,都是朝鲜服装打扮,鼓乐声起时,她们手执折扇,随着节拍跳起了朝鲜宫廷舞蹈。

诸王没有见过这样极富异国风情的舞蹈,一个个看得入神,赞叹不已。

我低垂下头,默默无言,我早就从历史中知道朱棣的生日在秋分之时,但是这些年来却一直没有陪伴他过生日的机会。

整整十五年,我们竟然从没有相伴度过一个完整的秋天。

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三十年的那几年,我在金陵、他在北平,分隔于两地;洪武三十一年的秋天,我跳下了断崖;洪武三十二年到洪武三十五年,“靖难之役”硝烟弥漫,我们形同陌路之人;永乐元年到永乐四年,我一直昏迷不醒。

他见我闷闷不乐,问道:“怎么了?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我轻声问他道:“我不是为这个,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肯为自己过生日?”

他眸中光影幽邃,说道:“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过什么生日?还有三天,你要想送我礼物,还来得及。”

我见他如此胸有成竹断定我会送他礼物,忍不住故意说道:“我才不会送礼物给你!”

他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道:“真的不送吗?”

我注目场中舞姬,忽然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吕婕妤,她的舞姿轻盈优美,似乎受过相当好的宫廷舞蹈训练,她身穿着淡紫色的舞蹈服装,有意做出种种高难度的动作,吸引了不少追随欣赏的目光。

她将数柄折扇从空中循环抛弃又落下,稳稳接在掌心中,丝毫不乱,折扇增加到第五把的时候,众人齐声喝彩,朱棣本来关注着我,听见喝彩声,向场中看过去,赞道:“好。”

吕婕妤似乎听见了他的称赞,向他展示了一个美妙的屈膝礼,珠唇含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向他看过来。

朱棣不好声色,与宫中妃嫔始终保持着距离,对吕婕妤的暗示似乎并不在意。我早已看出她对朱棣暗含情意,这位来自朝鲜的女子的确是天生丽质的美人,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我心中明白,有意倚向朱棣怀中,仰头说道:“棣棣,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他立刻低头微笑,伸手拥住我道:“只要是你送给我的,我都喜欢。”

我微微噘嘴道:“你喜欢的东西,都是淡紫色的吧?”

他紫眸中光芒闪动,似有所悟。

恰在此时,吕婕妤的折扇倏地从空中落下一把,“啪”地一声摔落在地毯上,一把折扇坠落后,她立刻乱了阵脚,舞步和手的动作衔接不上,那些折扇很快就纷纷坠落下来。

她眼含热泪,跪地面向朱棣叩首道:“臣妾失手,今天在皇上面前露拙了……”

朱棣神情平静,毫不在意道:“朝鲜的舞蹈与中国果然不太一样。据朕所知,朝鲜国王宫里并不常用你这种颜色的衣服,朕倒觉得她们的大红色更赏心悦目。”

吕婕妤并不笨,她听出了朱棣隐含的话意,叩首道:“臣妾遵旨,以后一定记住更换红色舞衣,再来给皇上献舞。”

她们退下后,小晋王朱济?有心讨好他,上前说道:“谢皇上赐赏歌舞,朝鲜舞蹈果然精彩绝伦、与众不同,朝鲜美人都是天姿国色。”

朱棣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如果喜欢朝鲜女子,朕给你们每人赐赏一名带回王宫去。”

诸王听见他说赐赏朝鲜能歌善舞的美人,大多表示出欢欣喜悦之色,叩首谢恩。

宁王起身出列,说道:“臣弟多谢皇上,只是臣弟这些年一直居住在南昌郊外草庐中,恐怕她们住不惯,唐突美人。”

朱棣唇笑意凝固,说道:“朕听说你那南昌郊外草庐排场早就胜过了官员宅第,你如果担心美人住不惯,不如搬迁回南昌,朕给你建造一座新王府。”

我隐约觉得气氛不对,抬头见诸王都收敛了神色,不敢接话。

宁王毫无惧色,仍然摇头,眼中带着恳求之意说道:“皇上,臣弟不要新王府,更不要封赏的宅第,臣弟的王号受之于父皇,只求有生之年能够回到大宁,即使不为王侯,做个平民百姓亦可!”

朱棣淡然道:“你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情?朕四年前曾经告诉过你,大宁都司俱已内迁,边疆平安无事,不必浪费兵力镇守。倒是南昌地处中原,位置险要,你在那里正好合适。”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实情,细想却毫无道理。

北蒙古对明朝的威胁从来都没有解除过,将大宁都司内迁意味着大宁防卫的松懈,非常危险;反观南昌,虽然邻近湖广,在和平年代,根本无从谈起“位置险要”四字。

这一切不过是他阻止宁王回到大宁的借口而已。

兵权尽释的宁王朱权请求他让自己返回大宁,无非是思念故土,并没有别的图谋。朱棣有负当初“中分天下”之约,一定担心宁王暗中不肯就此罢休,宁王的智谋和能力都不在他之下,大宁比北京地势更辽阔,北面的蒙古“兀良哈”族,正是当年的“朵颜三卫”,如果宁王回到大宁,召集起这些旧部占地为王,朝廷并不容易控制住他们。

因此,他绝不可能答应宁王的要求。

史载朱棣登基后,连续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将宁王徙封于南昌,远离大宁;第二件事是将大宁行都司迁移至保定;第三件事是割大宁之地。

他不惜削弱北部边防力量,以防止宁王与自己争夺皇位,却必定会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蒙古地区脱离中原政权控制的时期之内,大宁是明朝边防的战略要地,当时大宁与宣府、辽东并列成为抵御北蒙古袭击的第一道防线,早在朱元璋统治的洪武时期,他就命徐达西自古北口、东至山海关修筑关隘一道,作为第二道防线,设大宁都指挥司及大宁左、中、右三卫,洪武二十四年宁王就藩大宁时,又增置卫所十余处、设立儒学。

控制大宁,对于制约北蒙古是十分必要而且关键的,在朱棣下诏拔大宁至保定后,大宁几乎成为一座空城,朱元璋经营大宁的一番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辽东到宣府的防御线被切断,朱棣随后又将原就藩开原的韩王朱松改封平凉、辽王内迁广宁、谷王内迁宣府,固然解除了他们对皇位可能构成的潜在威胁,却大大削弱了北边的防卫力量。

新都北京靠近前线,大明天子镇守边关,朱棣的威名远扬塞外,可保北京无虞,而他的后代子孙却未必能够担负这个重任。

我见他如此断然拒绝,不由低声说道:“内迁大宁,未必是上策!”

朱棣脸色微变,示意我不要在诸王面前多言,我环视殿中,将话压了下去,准备晚间回到紫宸宫内再与他辩论。

宁王见他一口拒绝,不再请求回大宁,说道:“臣弟如今只求清闲无争的生活,如果大宁不需要臣弟了,皇上能否将臣弟徙封苏杭?就做钱塘王也好,能够耳听潮声,夜观明月,臣弟与愿已足!”

这个要求朱棣更不可能答应。

苏州、杭州靠近京师金陵,他一直有长驻北京的打算,正隐隐担心金陵被人乘虚而入,决不可能将“危险”的宁王封藩在苏杭。

他依然淡淡道:“苏杭之地怎及得上南昌?你安心住在那里,不必多想了。”

宁王眉宇间浮现无奈,低叹了一声,归座坐下,不再提任何要求。

朱棣举杯说道:“来,朕再和你们喝一杯!”

诸王见他谈笑如常,紧张的气氛又缓和下来,继续欣赏宫人弹筝,殿中恢复了和谐安宁的气氛。

他们出宫之时,宁王对身边内侍说了一句话,那内侍飞快走近我和朱棣道:“禀皇上、娘娘,王爷说前不久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架宝琴,献与皇上和娘娘观赏。”

朱棣不以为意,说道:“蕊蕊,你喜欢琴吗?”

宁王有意将那一架为我特制的琴说成是无意中寻获的宝琴,我深感他用心良苦,说道:“喜欢。”

朱棣对那内侍道:“让他送到紫宸宫去。”

晚间,几名内侍将琴抬进紫宸宫,我掀开遮掩宝琴的红布,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公元1977年,美国向太空发射的寻找外星人的太空船,选用了中国古琴曲《流水》制成的金唱片,那琴曲的演奏用琴便是这张被称为“明代第一琴”的旷世宁王琴“飞瀑连珠”。史载“飞瀑连珠”为明代四琴之首,海内仅此一张传世宁王琴,琴面上涂着大漆,大漆下为朱砂红漆,再下面是纯金研磨所制成的底漆漆灰,散布着排排细密的“断纹”,断纹为“小流水断”间杂“梅花断”。

我俯身迎着光亮,只见琴腹内板上镌刻着一行小字:“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亲造中和琴”,字迹细密,几乎看不见,如果不是知道历史对宁王琴的详细描述,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这行小字。

当年那个豪气爽朗的宁王,如今已是“云庵道人”,这张宝琴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品。

我伸手抚动琴弦,声如清泉流水,音如冰玉相击,其音质之美无法形容。

朱棣步履轻快,从外殿踱步而入,聆听我拨弄琴弦,赞道:“好!”

我心中有事,站起身对他道:“我有话对你说。”

他点头默许,静静等待我开口。

我不再犹豫,将我所知道的历史情况、弃大宁的得失、对后世可能产生的影响都对他说了一遍,然后道:“内迁大宁都司,其弊远远大于利!诸王未必有你所想像的那种野心,你的敌人是北蒙古人,不是他们!”

他凝神看着我,说道:“你是为了宁王才这么说的?你想让我将他封回大宁去?”

我见他神色微冷,心知他又有所猜疑,说道:“我不是为了宁王!无论你是否让他回大宁,都不应该将大宁抛弃,先帝建设大宁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你不觉得轻易失去边防第一道防线很可惜吗?”

他淡淡道:“没有什么可惜的。‘控四夷以制天下’,我迟早会将蒙古征服,到时候鞑靼、瓦剌、兀良哈,东北西北都会在大明控制之下,有没有这些防御都不要紧。”

我见他如此自信,摇头说道:“棣棣,你不能太轻敌了,北蒙古的骑兵彪悍,地域广阔,控制他们,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容易!”

他走近我,伸手揽住我的纤腰,说道:“天晚了,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我累了,给我捶捶肩膀吧……”

紫宸宫中纱罗轻掩,轻风自轩窗外透入,将烛火吹得明灭摇晃不止。

他端坐于桌案前,专心致志提笔书写《圣学心法》,我将烛火熄灭,移开夜明珠上的纱罩,数颗明珠散发出淡黄色的明亮光华。

侍女送进两盏冰好的梅汁,我接过一盏轻轻放在他手旁,他见我来到身边,接过梅汁,含笑饮下一大口,说道:“过来。”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将梅汁送到我唇边,看着我喝下一口,忍不住微笑着用手指替我拂去唇边的残渍。

我痴痴凝望着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他的侧影依然英俊秀逸,明朗的面容依然年轻如昔,他即将度过四十岁的生日,看上去仿若刚过而立之年,我们经历了重重苦难、历尽数年折磨,终于能够安宁地生活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和甜蜜。

我伸手替他按揉肩膀,问道:“写了这么久,你累么?”

他唇边扬起一抹轻笑,摇头道:“不累,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会觉得累?刚才偷看我半天了,你在看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软软倚靠在他胸前,娇嗔道:“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还有你现在的年纪……”

他剑眉微簇,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佯怒道:“难道你觉得我老了么?还是我这些时候忙于政事冷落你了?”

我在他怀中左右侧身躲闪,笑道:“我是想说,你一点都不老!”

他含笑亲吻我的脸颊,凑近我耳畔低声道:“今天有术士进了数枚仙丹给我,言道极为补益身体,服用后能够青春永驻,你想让我服用试一试吗?”

那些“术士”炼制仙丹,谎称延年益寿,贡进献与他以讨圣心欢喜,实际大多在炼丹炉中炼化而成,含有铅、汞等有毒物质,大大有害身体。

我急忙阻止他,认真说道:“不许吃!那些仙丹都是有毒的,汉唐许多皇帝都因服用仙丹而殒命,我不许你吃!”

他开心笑道:“原来你这么紧张我!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哪里用得着服用这些大补之物!”

我惟恐耽误他写书,悄悄离开他身旁,却见他正继续向下写道:“……朕缵承大皇考太祖高皇帝鸿业,即位以来孳孳图治,惟任君师治教之重,惟恐弗逮。切思帝王之治,一本于道。所谓道者,人伦日用之理,初非有待于外也……”

轻纱后仿佛有一个人影闪动,见我们亲密之状,又悄悄退了回去。

我感觉到异样,从朱棣怀中站起,抬头问:“是谁?”

一名小内侍从淡紫轻纱后探头走出,是伺候朱高燧的贴身小内侍黄俨,他进殿跪在地上,说道:“回皇上、娘娘,赵王殿下已经安睡了。”

他服侍朱高燧十分尽心尽力,此时专程前来禀报这句话,倒让我觉得有几分奇怪,说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吗?”

朱棣抬头见是他,略带不悦之色道:“深更半夜,你不留心照看着赵王,到朕这里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黄俨急忙叩首道:“奴才绝不敢对小殿下有半点疏忽,只因宫中有件事情,奴才不敢拖延隐瞒,不能不前来禀告皇上。”言毕,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道:“请皇上和娘娘御览。”

他没有停笔,淡然道:“先呈递给娘娘看。”

黄俨不敢有违,走到我面前。

我接过信,取出那张散发着清香的纸笺,轻轻一瞥,看见那笺上所写的内容,不由吓了一大跳,那纸笺上分明是男子笔迹,上书一首古代琴歌《凤求凰》,歌中蕴涵无尽隐约缠绵之意,词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见那字迹十分熟悉,心念微动,将桌案上太子朱高炽所书写的奏折翻出,果然和纸笺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顿时明白兹事体大,湖衣性情温柔稳重,管束六宫并不像徐妙云那般严谨,黄俨深夜前来紫宸宫,要揭发之事必定非常“特别”,而且极有可能与太子朱高炽有所关联。

我向朱棣看了一眼,见他专心写字,并未注意我们,示意黄俨跟随我走到殿外。

黄俨静静留心跟来,近前低声道:“禀贤妃娘娘,这纸笺是宫人从坤宁宫何婉侍房中无意拾来交与奴才的。何婉侍原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与太子殿下关系亲密……今年三月皇宫举行春祭大典之时,何婉侍晕倒在殿中,奴才听说她是有了身孕,后来太子殿下命太医暗中动过手脚,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我听他说完,立刻明白他是前来揭露朱高炽与何婉侍的“奸情”。

金陵皇宫内除了湖衣和我之外,朱棣赐予正式名份的妃嫔仅有几位朝鲜美人。何婉侍顶多只能算是“宫人”,算不上他的妃子,一批批的花季少女企盼着君王恩宠和回顾,青春和美貌就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逝去,寂寞孤独,直到老死,或许有些人,一生一世都不曾拥有过爱情。然而,她们对爱的渴望和所有正常的少女一样。

但是,朱棣两年不在金陵,如果黄俨所言是真,何婉侍的身孕从何而来?是谁胆敢在皇宫内暗渡陈仓?此人又如何能够混进皇宫、与宫人暗通款曲?“淫乱宫廷”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如果皇帝残忍一些,株连之人必定成千上万,嫔妃本人也会被处以可怕的极刑。

最有机会接近她们的人唯有东宫太子朱高炽,久旷的青春美貌宫女与年轻英俊的太子之间即使发生一些暧昧也很正常,那封情致缠绵的“情诗”,更加重了此事的可信度,朱棣对朱高炽并不看重,如果让他得知此事,一定会大怒。

但是,据我所知的历史,朱高炽并非好色之徒,他温良恭顺,对朱棣十分畏惧,绝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

我思索片刻,问黄俨道:“你可知道,编造伪证、诬陷东宫是杀头的大罪?如果皇上查明真相,你可知道后果?”

黄俨神色恳切,不停叩首说道:“娘娘,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嫡出长子,奴才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诬陷太子,这封信确实是从坤宁宫何婉侍处搜捡来的,奴才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何婉侍暗中堕胎一事,娘娘可去太医院打听询问,便可知真假。”

我心中暗自转念,黄俨似乎并不忠诚于太子,他是朱高燧的贴身内侍,或许暗中存有私心,期望朱棣改立太子,让自己地位更加稳固。

我有意轻咳了一声,对外殿宫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黄俨见我屏退左右,看我一眼,径自低头靠近,轻声道:“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目光平和,看着他道:“你说吧,没有关系。”

他果然说道:“娘娘与皇上鹣鲽情深,圣眷隆重,早该立为皇后了!奴才跟随赵王殿下数年,小殿下聪明伶俐,肖似皇上,理所应当承袭皇上基业,太子、汉王皆是无行之人,娘娘何不借此机会……”

一切果然如我所料,黄俨对朱高燧一片忠心,却难免有所偏向,见朱棣对幼子十分宠爱,内心希望能够借助他的偏宠,让朱高燧成为日后的皇帝,朱棣有意无意间的行为举止,显然影响到了这些宫中内侍们的想法。

我有心将此事压下,沉默片刻对他说道:“你先回去,用心照看燧儿,我们绝不会亏待你。还有,记住不要将这些话传到皇上那里去。”

黄俨忙道:“奴才遵旨。请娘娘放心,奴才对天发誓,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小殿下,若是小殿下伤了半根毫毛,奴才甘心受死!”

我见他说出这些话,微笑道:“你去吧。”

我将那封书信夹藏在外殿琴房一本古琴谱之内,朱棣很少翻看我的书本,藏在这里应该不会被他发现。

走进内殿,他放下笔,向我问道:“什么事?”

我随意遮掩道:“没什么,不过是你的那些后宫嫔妃之间的小事……”

他神色略变,突然站起身道:“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今天既然提起后妃,我倒想起来了。”

我手执轻罗小扇,依偎在他身旁替他轻轻扇风。

他握着我的手,缓缓说道:“安南公主陈天卉因避难不敢回国,一直留在金陵,朝臣进谏说,她长住在皇宫内名不正言不顺,要我降诏册封她为昭仪。”

陈天卉正是当年那位声音娇滴滴的安南公主,我假装无所谓,“哦”了一声。

他轻描淡写道:“你若不介意,我明天就册封她了。”

我心头郁闷无比,离开他身边向窗前走去,一边说道:“既然如此,你还问我干什么?”

他的紫眸中带着温柔促狭的笑意,轻轻说:“小野猫又吃醋了!”

我低头道:“我是野猫,安南公主一定很美丽温柔了!”

他轻笑道:“我原本没注意她,你既然问起,下次我可要仔细看看。”

我没有说话,眼圈微红。

他立刻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抱紧我道:“别哭……是我错了,不该有意逗你玩。封她为昭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免外邦猜疑。她是安南国王独女,安南子民一定日夜盼望她回去,汉王和丘福出征安南也该回来了,等安南臣服,我就送她重归故里。”

我伤心落泪,并不理他。

他万般无奈,靠近我柔声劝哄道:“不要哭了,我心中不想再册封任何人,以后不许说我的后宫嫔妃……我只有一位夫人,不会再娶了,我只是哄你玩的。”

我拼命捶着他的肩,呜咽着说:“坏人,故意骗我……”

他微微一笑,哄道:“蕊蕊,宝贝蕊蕊!”

我嘟起嘴道:“别碰我!”

他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神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次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荷儿急忙靠近我道:“娘娘,皇上今天起得早,问奴婢娘娘每天都做些什么,奴婢回说娘娘不过是写字、看书、弹琴之类,皇上很开心,说去琴房看看……奴婢见皇上去琴房的时候还带着笑,出来时候手中拿着一张纸笺,带着怒意走了!”

我急忙穿衣坐起,问道:“那纸笺在哪里?被他拿走了吗?”

心中却暗暗叫苦,我原本以为将那张《凤求凰》琴歌词谱放在琴谱中很安全,却不料朱棣一时心血来潮,居然关心起我的行踪来,他绝不可能不认识太子朱高炽的字迹,我想遮掩此事,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让他给逮个正着。

荷儿点头道:“皇上拿在手里呢,奴婢只是觉得皇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我匆匆下床梳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谨身殿前。

殿前小内侍一个个肃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郑和侍立在殿门处,神情忧虑,微微侧身,留意着殿中动静。

他见我走近,低声道:“娘娘,皇上今日未上早朝,一早就宣诏太子,奴才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心中焦急不已,担心他们父子之间有所误会,悄悄向内张望。

谨身殿内,太子朱高炽手中拿着那张纸笺,垂首而立。

朱棣紫眸含怒,冷冷凝视着他,说道:“仔细看看,纸笺上琴曲可是你亲笔所写?”

朱高炽不敢抬头,声音微微颤抖,伏地轻轻叩首,说道:“那琴曲的确是儿臣所写……是儿臣行为不端,儿臣知罪了,请父皇责罚。”

朱棣神情冷漠,说道:“朕以为你们母后贤德,足以训导你们长大成人,一向对你们兄弟疏于管教,却不想你们竟然成了无父无君之徒,朕长住北京之时,你在金陵皇宫内,想必做过不少此等事情了?”

朱高炽含泪说道:“儿臣仅此一事有逾宫中规矩……”

朱棣怒声道:“竟敢私自觊觎紫宸宫中人,无德无行,不配为太子!你胆敢再说一遍,朕立刻废了你!

朱高炽见他提及“紫宸宫”,顿时怔住,低声啜泣,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我急忙举手推门闯入殿中,几步冲到朱棣面前,抢过太子手中纸笺,说道:“琴歌纸笺不是太子写给我的!是奴才们从宫中拾来的,昨天晚上才交与我!”

朱棣眸光闪烁,略怔了片刻,向朱高炽淡淡说道:“你如何对朕解释?”

朱高炽如梦方醒,拭泪说道:“这琴歌是儿臣私下在东宫与妃嫔戏笔,儿臣决不敢觊觎紫宸宫,所求之凰绝不是指母妃……”

朱棣神色稍缓,仍是冷冷质问道:“宫中戏笔,怎会落入奴才手中?身为东宫太子,如此随意妄为,你下去吧,去佛堂思过三日。”

朱高炽急忙叩首,怯怯退出殿外。

朱棣眼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眸光中神色复杂无比。

我走近他道:“差点冤枉太子了吧?”

朱棣凝视着我,轻声道:“你可知道我看到那琴曲时有多生气?太子自己并非全然无错,夫妻闺房戏答之诗词,怎会随意乱放,落入奴才手中?如此粗心大意,我怎能放心将大明江山交给他!”

我微微嗔道:“你事事都如此紧张多疑!我们所看到的事实,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有时候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也会欺骗我们。”

他抚摸着我的发丝,紫眸中带着一丝歉疚,说道:“我当然不会疑你,万事有过一次教训就够了,绝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在东宫内胡作非为我都可以不管,倘若他对你有非分之想,你让我怎能安心?”

我道:“你以为他们都和你一样,对我……”

他微笑道:“不是我妄加揣测,谁让你永远都是这副长不大的模样?昔日三哥、六弟就不必说了,纪纲、李景隆都仰慕你的风华。”

我见他心情好转,说道:“你明明就是不喜欢太子,如果是燧儿,你会这样对他吗?偏心的父亲!”

他握住我的手,紫眸中掠过一丝犹豫,说道:“蕊蕊,炽儿不适合东宫之位,我想改立……”

我急忙打断他道:“不要说了!废立太子非同小可,他性格虽然不够刚硬,但是治世需要仁君,如果你真心爱护燧儿,就不要将他放到风口浪尖上去!”

他神情略带忧郁,似在思索揣度我的话意,环顾谨身殿,眸光落在那个金光璀璨的御座上,叹息道:“的确是风口浪尖,为了这个位置,我们曾经错过了那么多岁月、失去过那么多珍贵的东西……”

我见他如此,心中想到云蒙山中未成形就流产的小胎儿,眼泪刷地涌出来,伏在他胸道:“那些往事,你不要再提了!”

他拥紧我道:“蕊蕊,我会保护我们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他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伤害他!”

我抬头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他目视窗外,缓缓道:“我想好了,择日册立张妃之子瞻基为皇太孙,希望燧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我终于放下心来,朱瞻基是朱高炽与太子妃所生长子,朱棣立其为皇太孙,无疑使东宫的力量更加稳固,群臣惟恐他改立赵王朱高燧的担忧与谣言不攻自破。黄俨等一心拥立朱高燧的内侍若见朝中大臣心向太子,必定不会再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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