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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行论剑

唐茹自秦王来访后似乎一直很忙碌,我数日都不曾见到他,每天清晨起床后就到后山圣地炼制毒药,其实我所作的不过是依据唐门秘方调制配料而已,并无太多技巧可言。

青城山风景秀美,堪称蜀中仙境。我信步而出山洞,只见漫山遍野春花灿烂,极是美丽,远处一片片杜鹃丛红紫白相间,密密层层。我被那美景所惑,已不知不觉行至半山中。山腰上种植有不知名的矮矮灌木,却都开着大朵红色的花,颜色鲜艳夺目,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动神摇。

待我发觉花香气有些奇怪时,神志逐渐模糊,软软晕倒在地。

悠悠醒转之时,却见一名男子背我而立,我只看他背影一眼,便立刻又清醒了几分。世间男子虽多,但我可以立刻辨认出他们和顾翌凡的差别,那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不过,那是我誓死追随的爱人的背影,是顾翌凡的背影,只不过他与我此刻相同,身着的是明代服装而已。

我试着轻轻唤道:“翌凡……”

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问道:“你可是在唤我么?”

我如同被雷电瞬间击中,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是幻境还是真实。

他头戴银冠上镶嵌着蓝色琉璃,身着一件白色锦袍,外面却罩着深蓝色的轻纱,同色腰带上饰以浅淡的花纹,着装十分简洁素净。那微微上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早已让我刻骨铭心,那俊美的面容是属于顾翌凡的,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和说话的声音语调与顾翌凡也毫无分别。

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二十一世纪里我失去了顾翌凡,穿越时空来到明代却再次遇见了他,上天定是知道了我心中的思念与企盼,所以给予我这样的机会。

无论他是谁,我不想失去他,希望能在遥远的明代继续我们生生世世的约定。

他走近我几步,说道:“适才姑娘中了山中花瘴之气,晕倒在此,我正好遇见。你是谁家女子?怎会独自在这青城山中?”

我忍住想扑入他怀中的冲动和夺眶而出的眼泪,视他嫣然一笑,温柔说道:“我本是青城山民之女,今日误入此地,多谢公子救我醒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唐蕊的美丽足以迷惑天下所有的男人,我故意这样温柔询问他,只为让他说出自己姓名来历。

他似乎不为所动,说道:“你既是山中女子,怎会不知山上仲春时节多有瘴气?连趋避瘴气之药物也未随身携带?”

我见他不但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怀疑追问我,与顾翌凡一样心思缜密,视向他的眼神之中不由又多了几分依恋之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少女含情脉脉看向他,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感觉。

我只相信一点,他决不会似表面那样真的无动于衷。

我赌气说道:“我今日一时疏忽,信步闲游至此,公子如此疑惑追问,莫非怀疑我是异类么?”

他近我身旁轻轻握住我的手,微带笑意凝视我,说道:“你若非青城山中花妖狐魅,怎会如此美丽?又怎会如此巧合出现在我面前?我倒不曾料想到今日居然会有此意外收获。”他微笑的弧度与顾翌凡同样毫无差别,我心中有些疼痛,却更加坚定相信他就是我的顾翌凡。

明代男女之交往并不像隋唐五代那样自由,对女子贞洁也十分看重,他近前握我的手,确实是相当亲近之举止,加上他说出的话,分明是已对我心生些许爱慕之意。

我脸色微红,心中却是无限甜蜜,略带羞涩之态将手自他掌心中收回,毕竟我此刻身在明代,不可过于大方,否则让他以为我是轻薄女子,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才得不偿失。

他身后一名随从近前禀道:“所约之人已在等候,请殿下速往。”

我听见“殿下”二字,心中惊奇,顾翌凡的前世身份竟然如此高贵,是朱元璋的皇子。秦王我已见过,朱元璋的众皇子中,年纪二十六岁上下的只有两位,晋王朱枫和燕王朱棣,晋王只是略长燕王数月而已,我此时所见之人,不知到底是晋王,还是燕王?

他起身笑道:“我无须在你面前隐瞒自己身份来历,在下姓朱名枫,当今皇上正是我的父亲。此刻我须得赴人之约,不便与你久叙。你若愿意再见我,明日此时我定在此地相候。”

言毕即带那数名随从匆匆离去,并无辗转留恋我之意。

原来是晋王朱枫。

史载晋王“文学宋濂,书学杜环,善骑射,有谋略”,其文韬武略在诸王中出类拔萃。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隐隐觉得眼前的晋王朱枫似乎比顾翌凡高傲许多,但他毕竟是皇子,有些骄矜之气亦属理所当然。我早已习惯于顾翌凡的温柔呵护,心里有些淡淡惆怅的感觉。

次日前往后山之时,我依然穿着简单淡雅的白色衣服,无意过多修饰自己,我希望晋王他能够爱上我的思想与灵魂,并非仅是面前的唐蕊这副形容而已。

我到了后山久等多时,却不见晋王踪影。

我应该没有误期,他也不象是失信之人,莫非我昨日所见真的是梦境?

想起顾翌凡,触动心中伤痛,我抱膝坐于一株梨花树下,正在伤心饮泣之时,却发觉面前多了一人。

先看到的是他的锦袍下摆,白色锦袍笼罩着紫色的轻纱,是淡淡的紫色,如梦幻般的颜色,他的腰带和晋王一模一样,也有着浅浅的花纹。

乍看到他的脸,我只觉得惊奇。他的眼眸很特别,不知是否是因他身上穿着淡紫衣服的缘故,居然微微呈现淡紫之色,他拥有与晋王同样俊美无俦的脸庞,但是气质截然不同,更奇怪的是,我似乎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他。

看到他的手,我才发觉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箫。所有的记忆腾空而起,是的,我是见过他的,而且不止一次。

那个我穿越之前困扰我N久的离奇梦境,那声势浩大不可避免的雪崩灾难,那个吹箫独奏、伤怀叹息的紫衣男子,那支让我过目不忘的玉箫。

原来是他。

我曾经那样好奇想看到他的脸,还因此沉迷梦境差点耽误了毕业答辩,却没有想到是在此时此地,穿越到了明代才见到了他。

我怔怔地望向紫眸男子,他对我说:“你在此等候之人今日无法赴约,他让我转告你,日后定有再见面之机缘。”

日后?晋王远在太原,我在蜀中,我怎么可能再见到他?他身为皇子当然不会将区区一名女子放在心上,可是对我而言,顾翌凡就是我存活于世间的全部意义。为何到了明代,我们还是注定要擦肩而过?

我的眼泪如断线之珠,无声落下,神情无比绝望与伤痛。

紫眸男子注目看了我一阵,忍不住说道:“据三哥所言,你仅是与他见过一面而已,为何会如此伤心?”

我听他称晋王“三哥”,再看他与晋王相似的服饰打扮,加上他的年纪,我已经可以猜出他是谁了。

燕王朱棣。我的猜测绝不会错。

我来到明代不过短短数日,就有幸见到了朱元璋的几个儿子,先是秦王,接着是晋王,现在是燕王,也就是未来的明成祖。我一想到他是谁和他那些手段,心中就掠过丝丝寒意,我知道他会通过“靖难之役”篡位,会诛灭方孝儒“十族”,会因自己爱妃之死疯狂杀戮宫女三千人,但我实在无法将这个残暴统治的帝王和面前这个具有如此气质风华、梦幻般的男子联系在一起,心中震惊无比,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哭泣。

燕王朱棣在问我话,我不敢不回答。

他不明白我为何对晋王失约之事如此介意和伤心,我如果说:“晋王长得和我的未婚夫顾翌凡一模一样,我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属于未来世界的人,所以我一定要跟着他。”他一定以为我是精神错乱以致语无伦次,必须换个理由。

我抬起头对他说:“晋王本是堂堂大明皇子,居然会对我这等山野民女失信,我莫非不该伤心么?”

他语气严肃说道:“三哥确有要事在身,若是有意失信,怎会让我至此传话与你?他既有言尚有再见之期,你大可不必如此。他交托之事我已完成,就此别过。”他话音一落即离去,再未多看我一眼。

我默默由后山回到堡中,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晋王之言是真是假,但听燕王话中之意似乎很肯定晋王不会就此撂开手不理我,仍是有希望再见到他。

唐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疑惑问道:“蕊蕊你怎么如此无精打采?”我那黯然神伤之态定已落入他眼中。

我忙掩饰道:“我没有,恐是昨晚没休息好,今日炼药太累了。”

唐茹说道:“你若是累了,歇几日亦无妨,唐门储备之药数不胜数,倒不赶着要多少。哥哥正有事要找你商议。”

我只觉他确实是真心关怀我,说道:“我知道了,哥哥有话请讲。”

唐茹道:“太行论剑之期已不远,唐门如今仅有你我二人,我欲带你同往,也好让你见识下各江湖门派英雄,开阔眼界。此事一了,我便去西安见秦王,唐家堡中诸事,以后都要交与你了。”

我只觉他似乎有将堡主之位交与我之意,惊道:“哥哥莫非打算以后不再回唐家堡来么?我怎有哥哥那般能力打点操持堡中之事?”

唐茹神色坚定说道:“蕊蕊,你若是用心,定不会比哥哥逊色。哥哥此去秦王身边,祸福尚难预料,若是能够如我所愿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牺牲我一人即可,也不至于连累唐门。”

我问道:“哥哥既然知道吉凶难定,成败皆有可能,为何还要去冒险?为何不在唐家堡中安然度日?”

唐茹叹息道:“蕊蕊你可知我纵使想在唐家堡中安然度日,如今也不能了?我心中时刻都想让唐门跻身名门正派,我们从不滥杀无辜,靠的也是自己的智慧行走江湖,却为何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地位?若能得到朝廷赏识声威大振,与少林武当齐名,应该不是难事。有此机会,我怎能不去尝试?”

我心中不忍,他所预料的不好情况其实是必然,晋王燕王和皇太孙皆非等闲之辈,跟随秦王决不会有好下场,一时情急说道:“哥哥,你不要去帮助秦王,他不可能成为太子的。”

我本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身边之事,这些天来唐茹对我的关心已经让我对他产生了亲情,我确实不愿意看到他去冒险。

唐茹眼中闪现惊喜之色,抓住我肩膀道:“蕊蕊你所言可是真的?你莫非已经知道了未来天下归属么?”

我仍是摇头道:“我只有感觉秦王并非未来天子,至于将来皇帝到底是谁,我此刻确实不知道。”

他点头道:“有此意念已经足够了,你明日还是跟我前去太行山,哥哥心中自有打算。不过哥哥还是要将你易容改扮,否则那里男子众多,见你绝世姿容而生仰慕之心,纷纷前来相求,哥哥可招架不住。”

他从未如此跟我开玩笑,我轻轻噘嘴道:“哥哥分明是在取笑我,不过扮作男装,却是好玩,香云安云皆道我少年英俊呢。”

他皱眉道:“那更是不妥,此次我不会将你扮作少年了,还是扮成中年男子吧。”

太行山形势险峻,历来被视为兵要之地,山势东陡西缓,北起北平,西接山西,东临华北,连接晋、燕二地,是山西与河北的天然界山。此时蜀中已是春光明媚,太行山中却是积雪初融。唐茹带我驻足山巅远眺,只见悬崖刀削斧劈,山石千姿百态,瀑布如练似银,深潭碧波荡漾,星月游移,奇峰变幻。我不禁暗暗赞叹大自然之鬼斧神工,竟能造此雄奇险幽之境。

太行论剑之期正好是今天,数日兼程,我们来得还算及时。

山巅古刹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前在电视剧中看到的比武场面竟然活现于眼前,实在是眼福不浅。来的人都是各大门派掌门或顶尖高手,每个门派不过两三人而已。几名灰衣僧人,是少林派;青衣道士,是武当派;那两名师太,自然是峨嵋无疑,丐帮之人我也认得出来,其他的门派就全然不知。

我与香云面上戴着易容面具,乔装改扮成一名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跟随在唐茹身后,除声音无法隐藏之外,绝对毫无破绽,唐茹早已嘱咐我不得轻易开口说话。

比武尚未开始,那少林老僧缓缓开口说道:“今日江湖各大门派在此论剑,只为互相切磋武学,点到即止,诸位自行献技亦可,与人对手亦可,按例今年该由少林主持,老僧玄空忝作裁决之人,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一名男子朗声说道:“玄空大师德高望重,决断公平,我等皆信得过,并无异议。”其余诸人也皆点头首肯。

比武进行了几轮,并无太多波澜,亦无人损伤,唐茹冷眼旁观,并不出场。

只见玄空大师宣道:“若论探囊取物手法之快,恐非江南飞龙门飞龙探云手莫属了。”此时场中男子正是飞龙门主宁清风,面有得色对场中之人拱手道:“在下承让了。”他正欲退出场外,只听一名女子娇笑之声道:“宁门主且慢退场,我家公子欲与门主一较高下,不知门主可愿接招?”

众人抬头只见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笑意盈盈立于场中,她正值青春年华,美目顾盼之间只觉灵气逼人,令人眼前一亮。她身侧那名儒雅斯文的少年,身着宝蓝锦衣,手中折扇轻摇,气度极其闲适安然,众人竟皆不知他们是何时来到场中。

我以眼神示意唐茹,他轻声道:“来者不善,江湖中敢挑战飞龙门者绝无仅有,哥哥亦看不出他们是何来历。”

宁清风见生此变,并不怯场,道:“阁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奉陪,只是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师从何派?”

那执扇少年笑道:“在下太原张玉,并无门派,只想与宁门主切磋武艺而已。虽是不合论剑之规则,但宁门主既已应许,在下便要讨教几招了。”

宁清风迫于无奈,只得道:“好,不知阁下要如何比法。”

张玉示意那少女捧出一个小金匣,悠然说道:“阁下若在十招之内,自在下手中夺去此匣,便是阁下胜了。”宁清风面上浮现自信的笑容,料必此事对他并不繁难。两人缠斗不过三招,那小金匣已在宁清风手中,但那少年竟然毫不以为意,说句“宁门主果然好身手!”携那少女飘然而去,便如他们来时一般。

宁清风当众开启金匣,里面空无一物,已有人看不过出场说道:“无知小儿,恶意调侃搅局,宁门主不必介意。”宁清风昂然退场。

虽有如此小插曲,比试仍在依序进行。

唐茹本是唐门嫡系传人,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他出手自然是无人能及,也算是大大出了一场风头。

各门派皆将自己所长展示了一番,将近日暮时,纷纷下山而去。

太行山下惟有一所客栈,我们三人便在此歇息。正好碰见飞龙门主宁清风也在此,唐茹与他略拱手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回到房间后,香云将我的易容取下,我脱去外衣,才恢复唐蕊的本来面目。我对镜自照时,想到那美貌红衣少女,说道:“我们今日所见那姑娘实在美丽,与那位公子倒是相配。”心中想道这主仆二人定有来历,恐非仅是搅局玩闹而已,他们来去无踪,其身手并不逊于哥哥,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

香云的大眼睛轻眨了一下,说道:“小姐到底是想赞那姑娘还是想赞她家公子?我们见惯了小姐的美貌,倒不觉得她胜似小姐,不过确有几分灵秀之气。”

我也朝她眨眨眼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公子确实英俊潇洒么?”

香云嗤嗤轻笑道:“他在我所见过之男子当中,却还算不上顶尖,不过是二流人物而已,便是我们堡主,人品风度决不下于他。”

我颇觉新奇,没想到香云身为明代女子,私心里却对男子区分别类,极有见地,遂问她道:“你倒是说说看,这一流二流人物,你是如何界定的?”

她坦然说道:“男子之高下分类,外表尚属其次,重在内心修为……”

正在此时,只闻窗外兵刃相斫之声,我们均觉意外,急行至门旁,自门缝中窥见数人相斗,其中一人,正是飞龙门主宁清风,另外众人皆是黑巾蒙面,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分明是训练有素备阵而来,他宁清风以寡敌众,甚是吃亏。那些蒙面之人,数招之内便将他擒拿住。

我只见隔壁房门大开,唐茹飞身而出,说道:“诸位以多欺少,未免胜之不武。”

其中一名蒙面男子沉声说道:“此事与蜀中唐门无关,请唐堡主切勿多管闲事,以免引火烧身。”听他口气,竟似已知道唐茹身份。

唐茹面不改色道:“阁下之行为在下实在看不惯,飞龙门主是武林同道,今日之事便是与唐门无关,在下也要试一试这火如何烧到在下。”

那男子竟似有所忌惮,见唐茹并无退让之意,身形顿起,竟向我与香云所处房间扑来,不过一瞬间,他已将我与香云分别抓在左右手中,挡于胸前,说道:“唐堡主自己要做英雄替人出头,不可不顾及此二人性命。”

唐茹见他直扑此处,分明是已探听好我们行踪,以我与香云阻止他出手相扰,怒道:“你待如何?速速将她们放下!”

那男子笑道:“唐堡主若要出手,只恐首先丧命于漫天花雨之下的便是她们,在下奉主命擒拿贼子,不得不如此,明日定将她们送还。”唐茹虽是怒极,但是见我们二人受制与他,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那男子将我们抓住,纵身跃上一骑,身法之快让我眼花缭乱。

我来到明代居然遇见如此离奇际遇,不知他要将我与香云掳往哪里,那马速极快,不多时已至一所大宅院之前。众骑皆下马肃然依序而入,我与香云同样被那男子带至大厅之中,我心中开始恐惧,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唐茹庇护,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怎样。

那男子放下我们,我便跌坐于地上,他取下遮面黑巾,我不由愣住,此人正是日间所见那少年公子张玉,难怪我总觉他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却仍是觉得耳熟,原来竟是他。

宁清风似乎被制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见一人自后厅而入,说道:“张玉可完成本王之命了么?”

我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晋王朱枫。

我万万没有料到张玉居然是他的属下,将我掳来之处正是晋王居所,但太行一带本是晋王封地,他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那张玉今日所为应该皆是受他之命,却为什么要和宁清风过不去?

晋王看到我的第一眼,也是略有惊异之色。

我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仅是穿着一件白色比甲,越发显得身材窈窕修长,亭亭玉立。我本来惶恐不安,但是看到晋王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顾翌凡永远都能够镇定我的心神,让我觉得安全可靠。

他目光视向张玉,问道:“为何会如此?”

张玉忙近前说道:“此二人是蜀中唐门堡主之随从,属下行事恐唐堡主有所阻挠,破坏殿下安排,是以辖制她们一用,明日即放她们回去。”

他微微点头道:“本王知道了。”他目光微蕴关怀之意看向我,对身后红衣少女道:“铃儿,你带二位姑娘下去,妥善安置。”

那名唤铃儿的美貌少女正是日间与张玉同行女子,她随即走近我们道:“二位姐姐请随我来。”却始终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想必是对唐门中人有所防范。

我不动声色,让她们以为我只是普通丫鬟最好,乖乖跟在她身后。那铃儿果然极聪明,似已看出我和晋王之间有些渊源,对我之态度格外不同,笑道:“今日太行之巅姐姐原来是易容改扮过了,铃儿险些错过见识美人之良机。”

她开口就夸赞唐蕊美貌,的确是乖巧机灵,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香云在旁说道:“姑娘所言不错,不过姑娘自己又何尝不是美人呢?恐怕晋王殿下对姑娘亦是青眼有加。”

铃儿笑道:“姐姐恐是有所误会,铃儿不过是跟着我家公子相随晋王殿下而已,公子在何处,铃儿便在何处,请二位姑娘勿为今日之事怪责我家公子。晋王殿下王宫之中美女如云,他怎会对我垂青?”

我知道晋王早已娶了妻子,正妃是明朝名将宁河王邓愈的女儿,听铃儿之言似乎晋王宫中姬妾成群,虽然早知定是如此,心中还是难免抑郁,我怎能忍受顾翌凡除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女人?

我问她道:“你是何方人氏?追随晋王有多久了?”

铃儿说道:“我家公子祖籍金陵,去年此时偶遇晋王殿下,一见如故,殿下十分礼遇,因此带我一起来到晋中。”原来晋王对待张玉也是如同秦王对待唐茹一样。这些藩王都在四处搜罗可用之材,其心昭然若揭,恐怕晋王同样也有谋夺皇位之意。

她将我们带至一间小房之内,里面桌椅床榻一应具备,说道:“二位姐姐请今晚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殿下定会送姐姐们回去。”随即带上门离去。

我与香云往门外张望,只见守卫森严,分明是将我们严加看守起来。我心中忐忑不安,唐茹此时应该忧心如焚,却只能空自等待,那宁清风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晋王,被他拘拿在此,今日张玉与宁清风过招,无疑是试探他之武功路数。

香云见我满心惆怅,附耳低声道:“小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沿途皆已留下唐门暗记,他们明日若不放我们回去,堡主定会前来要人。”

她处于险境之中尚有这般缜密心计,加上她阅人之见识,我感觉她似乎并非等闲女子,问她道:“你父母是谁?可还记得么?”

她神情略有变异,说道:“奴婢早已父母双亡,小姐六岁之时与老堡主路经中原,见到我被恶人欺侮出手相救,将我带回唐家堡庇护照顾多年,小姐恐是忘记了,奴婢却不敢忘小姐恩德。”说至此处她那大大的眼睛里已莹然泛起泪光。

我不曾想到她竟然身世如此可怜,她比唐蕊略大一两岁,我孤身穿越来到明代与她同病相怜,想起顾翌凡,又想起晋王,不由叹息了一声。

香云见我叹息,说道:“奴婢有些话确实想提醒小姐,那晋王殿下对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奴婢如果所料不错,小姐对他亦有几分心动。但是小姐如今是唐门圣女,即使晋王殿下愿意迎娶小姐,堡主恐怕也不会答应,小姐若要强行离去,堡主定会伤心。”

我不料她竟如此火眼金睛,一望便知我对晋王之特殊感情。香云所言确是问题,唐茹可以因道衍处决唐蕙,难道不能因晋王杀了我?我若存心跟随晋王,唐茹这一关确实难过。况且,晋王已有邓妃,我跟着他又算什么?难道要我进入王府做他的妾侍,从此过着金丝雀般的生活?

我对香云说道:“你放心好了,就算晋王愿意,我也不会嫁给他。”

铃儿离去了些时候,此时又敲门回来说道:“晋王殿下请姐姐过去,姐姐请随我来。”她带我行至南面一个房间门口,侧身说道:“姐姐请进,殿下在内等候。”

我轻轻推门而入,刚一进门就落入一人怀抱之中,我定下心神,知道定是晋王无疑,并不害怕。我目光轻移扫视房间之内,此处并非晋王王宫所在,估计只是他在太行山脉附近的临时居所,陈设简单精致。

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的软绸锦袍,胸前绣着大幅的云朵图案,隐约已有皇子气象。他低头视我,双眸闪烁出喜悦的光芒,说道:“原来你竟是蜀中唐门之女。那日我并非有意爽约,只因父皇急诏我赶回金陵,恐误归期只得委托四弟前去传信与你。你我始终还是有缘,只是此刻我仍然不知你的芳名,可能告知我么?”

我见他遽然有此亲密举动,本欲逃开,但顾翌凡在身边的感觉已经失而复得,那种感觉如此熟悉,早已在我心头无尽蔓延开来,我不想抗拒,任由他抱着我,低头说道:“我叫唐蕊。那日不见殿下前来,我以为此生并无再见之期了。”

他笑道:“如花之真,如蕊之纯,唐蕊这名字我记住了。今日我属下无意冒犯唐门,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见我身着衣服单薄,伸手抚摸我肩膀问道:“此地不比蜀中,你穿得如此少,不冷么?”

我恐他再有过分之举,忙自他怀中离开,岔开话题说道:“我不冷。殿下所托前来传信之人竟是燕王殿下,我实在是有些意外。”

他视我深情说道:“若不将此事托付给四弟,随意委之属下奴仆,又怎能显示出我对你之重视?我本准备完成父皇诏命后再去青城山中寻访你之踪迹,却不料今日提前见到你,实在是意外而且开心。”

我听他如此细心解释,无论真假,心中仍是无限欢喜,说道:“殿下明日可会依言放我们离开么?”

他轻轻摇头道:“我自再见你之时就无此打算了,明日我去见唐门主人,只要他将你留下,我可以接受他提出的所有条件。”

他仿佛觉得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换、可以谈条件的,包括我在内。顾翌凡不会这样,我只觉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难过,忍住情绪说道:“若是堡主他不肯将我交给殿下呢?”

他笑道:“这个你倒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让他应许我。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以后我会时刻把你带在身边,有的是相聚之机会。”他取过雕花长椅上一件披风披于我肩上,柔声说道:“天气寒冷,你莫要着凉了。”

他对我的关心细致和谦谦君子之风,让我觉得或许我的选择并没有错,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更让我心乱如麻,思绪起伏。

次日,铃儿前来请我和香云至大厅。

我一眼就看见大厅之中右侧端坐之少年正是唐茹,晋王坐于大厅中央主位,张玉坐在晋王身旁。他们都是英俊青年,年纪相差其实并不太远,但是各自气质却不相同。

唐茹俊逸柔美,面上却透出狠决之色,以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担当唐门堡主,江湖中人无不畏服,足见少年老成。

张玉看上去是举止斯文的书生模样,一柄洒金折扇不离手,那种悠然自得之态仿佛离世出尘,如此翩翩佳公子,难怪铃儿执意追随于他。我在太行绝顶与客栈中我见过他与宁清风两番交手,“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形容他正是恰如其分,其身手也不可小觑。

相较之下晋王气度略显雍容高傲,他身为三皇子,自幼与唐茹、张玉所受教育便不同,朱元璋自己以武力征服天下,胸中墨水并不多,连给徐达御题的碑文都断不开句,因此十分重视对儿子们的教育。诸位皇子自幼就接受了十分严格的皇家教育,朱元璋还不时亲自加以训导,诸王就藩之前,都必须到安徽凤阳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体会“民间疾苦”,然后依据安排奔赴全国各地,镇守四方。

我随香云一起唤唐茹“堡主”, 唐茹微笑道:“蕊蕊,殿下已经知道了,你还是唤我哥哥吧。”

我望向晋王,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心中大窘,却开始疑心唐茹与他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并非初次谋面,神色间并无丝毫敌意,就象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倒让我迷惑不解。

晋王转头视唐茹说道:“唐门居然有此绝色佳人,若非巧合,连本王也无缘得见,你这珍藏密敛的功夫着实了得。”

唐茹淡淡说道:“幼妹自幼缺乏管教,随意任性,不过蒲柳之姿而已,殿下如此过誉,属下实在愧不敢当。”

“属下”二字入我耳中,我警觉唐茹似乎同那张玉一样投靠晋王麾下,否则不必如此谦称。看来那日晋王来到蜀中所约之人正是唐茹,因此才会在唐家堡后山无意遇到昏迷花瘴中的我。

他们二人本来就是认识的。

太子朱标被人下毒,他命令秦王追查此事,那么晋王、燕王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秦王想到了蜀中唐门,正欲前来拉拢,却不知晋王早已先他一步。唐茹欲知未来天下归属之先机,正是不知在二位皇子之中如何抉择。我无意中告诉唐茹秦王决非未来天子,让唐茹更加相信他如今应该选择跟随晋王。

唐茹并不知道张玉擒拿宁清风目的何在,因此方有昨日之事,导致一场误会。晋王昨日那么肯定他能留下我,只因他断定唐茹不可能因一名少女违抗他的心意。

晋王沉默不语,凝视唐茹。

唐茹对我说道:“蕊蕊,哥哥有些要事在身,暂时不会返回蜀中。你就安心在此地小住些时候,哥哥事情完结之后便来接你。”

晋王微笑说道:“只恐本王此处太过简陋,委屈了令妹,还是随本王回太原去住些时日,你日后去太原接她也是一样。”

唐茹点头应允,并无异议。长兄如父,唐茹所说的话,唐蕊只有听从的份。明代女子本来就是如此,我并不觉得意外。唐茹将自己的妹妹献给晋王,赌的正是晋王将来能够登上帝位,但是我却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有信心?莫非晋王早已暗中策划了一些事情?

秦王根本不是晋王的对手,在晋王的那些兄弟当中,堪称他对手的惟有燕王,但是燕王似乎与他关系还不错。

以后跟着晋王,对我来说不算一件坏事,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了解他,可以缓解我对顾翌凡的思念,哪怕只是每天远远的看他一眼而已。

唐茹临走之前,与我在房间之中单独叙话,对我说道:“蕊蕊,晋王胸怀天下,绝非轻易为美色所惑之人,我将你放于他身边,正是要你时刻关注朝廷之动向,你若不想在此,我随时可来接你。”

我摇头说道:“我并非不愿意,哥哥且放心离去,我会照顾好自己,晋王他应该不会难为我的。”

他说道:“不错。你聪明伶俐,其实早已不需要哥哥保护,我此次前去西安会见秦王,本是奉晋王之命,前途如何同样难料。你只须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多加练习轻功身法,时机不对便走为上策。”

我听得明白,唐茹假作投靠跟随秦王之目的,不过是为晋王做间谍而已,而我同样是唐茹下在晋王身边的一颗棋子,可以时时窥探晋王的心意和动向。

尔虞我诈,实在复杂。

我还有一事不明,遂问他道:“哥哥可知晋王为何要将宁清风捉来么?”

唐茹说道:“十日之前皇宫中一件珍贵宝物被人盗取,且身手非同一般,宫中侍卫皆非此人敌手,任他逃逸而去。皇上为此诏命晋王追查此事,江南飞龙门最擅长此道,自然是最有嫌疑,故而秘密缉拿宁清风讯问,依我看却未必系他所为。”

我说道:“哥哥可知我那日不仅是见到了晋王?后来燕王也出现了,似乎是与晋王同至蜀中。”

唐茹并不觉惊奇,说道:“他们二人属地相邻,颇为友爱,只是燕王此人并不简单,你日后若是再见到他,须得多加小心提防。”

我心道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燕王朱棣的确不是等闲人物。我对燕王的印象全是来自历史记载,对于那日所见那紫眸男子却全无感觉,不知道真实的他会是怎样的性情。唐茹既然叫我小心行事,定有他的理由,我多几分防范之心总不会错。

唐茹去后,我们在太行山下住了几日。

晋王对我关怀备至悉心呵护,却没有太过亲密的举动,不知是他应许过唐茹什么还是他真的无意将我纳作妻妾,我只希望能够永远和他这样相处下去。

一日我正与香云在后院散步闲聊,只见数名护卫匆匆押着宁清风路过,由关押之地至前厅,后院是必经之地,宁清风似乎已经被制住,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那日之后,宁清风似乎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觉得有些可怕,晋王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如果他不见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朝廷既然是秘密追查此事,分明是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宁清风已知捉他来此的是晋王,晋王没有留下他的性命,其实正好说明盗取宝物之人并不是他,否则一定已经追索到了宝物,该回金陵去复皇命才是。

但是晋王带我去的并不是金陵,也不是太原,而是地处江南的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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