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我在文锦楼中继续整理未完成的文稿,心中却时刻留意着燕王进京的消息。
文锦楼前种植着一排茂密的大石榴树,朵朵热情如火的石榴花盛放在枝头,午后灿烂的阳光从绿叶间洒落到窗前的桌案上,细碎重叠的光影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画面。
温暖的阳光让人恹恹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笔,伏靠在桌案上。
我仿佛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因为我看见了朱棣。
一身白衣的他带着恬淡和蔼的笑容对我说:“蕊蕊,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我愿意为了你做一个普通人,我们以后永远都在一起,再没有任何人会分开我们了!”
我扑到他怀里,喃喃说道:“朱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青草的气息,他抱着我旋转,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腾空而起。他压低声音说道:“小野猫怎么变成小懒猫了,快醒过来啊。”
我迷糊着睁开眼睛,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立刻出现在我眼前。那月华般英俊的面容和淡淡的紫眸,都与四年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眼眸中透出一种鸷猛与深沉,薄而优美的嘴唇也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我被他横抱在胸前,他亲着我的脸颊,低声唤道:“蕊蕊,我的宝贝蕊蕊……”
他温柔的亲吻是那样真实,这突然而来的幸福感觉让我除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别的反应。
他放我下地,微笑着说:“过了四年就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不是变老了?”
我顿时回过神来,扑到他怀里,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好想你……”
他紧紧拥抱着我说:“我也是。我听说父皇下诏命让所有宫人殉葬,恨不得连夜就赶过来,还好上天庇佑你安然无恙。”
我想自己是接受了朱允炆的册封才能够保全性命,急忙解释说:“皇上他封我为蕊妃……但是我没有……那些都是假的!”
他眼眸中透出无限怜惜,说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数年来在宫中寄人篱下,还让你受了一场虚惊,都是我不好!我怎能怪你接受他的封号?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任何东西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我相信你。”
听到他说出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了闭眼睛,忍住心中的激动。
朱棣,我果然没有爱错你。
他仔细端详着我柔若凝脂的脸,微笑道:“蕊蕊越长越美了,再过几年一定要嫌弃我了。”
我靠在他怀里,问道:“我听说皇上在江上设防,皇城遍布锦衣卫,你怎么进宫来的?”
他抚摸着我的发丝,笑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有办法进来。五弟、七弟、十一弟、十七弟他们都在皇城内,燕云十八骑驻扎在江北,我不会有危险的。”
此时,文锦楼外响起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却只有朱允炆一人。
燕王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搂着我的腰,将我抱在怀里。
朱允炆看到这一幕,表情同样很平静。
一阵静默之后,朱允炆说:“四叔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对四叔说。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四叔也不必参拜我。”
房间中只有我们三人,他并没有称“朕”。
燕王目光转动,说道:“你说吧。”
朱允炆看向窗外,说道:“四叔带着八千兵马前来金陵,不但有违皇爷爷旨意,且有冒犯朝廷之嫌。”
燕王道:“父皇突然薨逝,还不让儿臣们前来尽孝,怎能不让人怀疑?朝中是否有人矫造遗诏、假传圣旨,尚且不得而知!我此次只是依父皇《祖训》中的训诫前来护卫朝廷,那些奸臣不肯让我们进京,分明是做贼心虚。”
朱允炆道:“皇爷爷御笔早已抄送至北平,是否系伪造而成,四叔心中应该很清楚。其他的几位叔叔虽然也有此疑虑,他们也该明白皇爷爷的苦心。四叔今天闯入我的后宫,挟持我的蕊妃,实在不合情理。”
燕王冷冷说道:“你的蕊妃?你不妨去问问六弟,父皇诏蕊蕊入宫之前,她是谁的夫人?父皇当初有旨意将她赐还给我,我今天来正是要带她离开金陵。”
朱允炆仍然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态度,轻声道:“皇爷爷的确有过旨意,但是据我所知,皇爷爷与四叔约定期限是五年,如今只过了四年而已,所以今天我决不会让四叔带走她。”
燕王的脸色终于变得阴沉下来,紫眸中渐渐燃烧起一簇火苗。虽然微弱,我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星火燎原的气势。
他说:“若是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朱允炆道:“那就只有对不起四叔了。”
他轻轻击掌,蒋献等人立即出现在楼阁中,文锦楼中传来几声暗器落地的声响,数柄长剑同时刺中他的胸膛。
我亲眼见到燕王倒在血泊之中,尖叫着扑倒在他身上,哭喊着说:“朱棣、朱棣……”
他依然抓着我的手,用最后一丝气力说道:“蕊蕊,等着我,明年此时我再来接你。”在他的指尖离开我的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又迅速抓紧了我,那力度几乎将我的手腕都要捏碎。
我的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泪眼纷飞,大声叫道:“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朱棣,你是个大骗子,我恨你,我讨厌你……”
有侍女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我蓦然惊醒,立刻看向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燕王的踪影。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我的心跳一直都无法平息下来,一阵阵胸闷气短,那梦境实在太可怕了。燕王与朱允炆本来是血浓于水的亲叔侄,难道他们注定不能相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吗?
晚膳时分,勤政殿的小太监满面笑容,前来传报道:“皇上请蕊妃娘娘一起去用晚膳。”
我想到叶逐月美丽忧伤的模样,对他说:“请转告皇上,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让别的娘娘陪他用膳吧。”
却不料没过多久,朱允炆居然亲自来了蕊珠宫,左安随侍在旁,身后还跟着两名御医。
朱允炆说:“蕊蕊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快让御医看看。”
我实在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让他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勉强伸出手让御医诊脉。那御医凝神诊治了半晌,又换过另一名御医再诊,二人又低声合议了片刻,才跪禀道:“启奏皇上,蕊妃娘娘只是忧思过甚伤了心脉,并无大碍,服用几剂安神之药调养即可痊愈。”
我料想自己本来没病,他们恐怕不好交差,所以随便胡诌了几下,反正安神补心的药吃多吃少都无所谓。
朱允炆信以为真,点头说道:“你们去配药吧。”
御医正欲退出,朱允炆叫住他们道:“朕正要问你们,叶贵妃的病情到底如何了?原来说春时容易犯症候,怎么现在还是不停咳嗽?”
两名御医对视一眼,一名御医壮了胆,却战战兢兢答道:“贵妃娘娘之病……以微臣之愚见,恐怕是痨症……”
“痨症”二字出口,朱允炆的脸马上变了颜色,沉默不语。
我知道古代最忌讳这种病,谈之色变。尤其是在宫廷,皇帝的龙体至关重要,如果叶逐月真的患了痨病,她很快就要住到冷宫去了。叶逐月以前身体很好,并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她进东宫以后就病患不断呢?
正想到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又是一阵心慌袭来,伴随着头脑晕眩,几乎要摔倒在地。
朱允炆站立在我身旁,见状急道:“蕊蕊!”他情急出手,竟然将我抱在怀里。
我踉跄了一下站稳脚步,抬头去看他,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近,他身上散发出那种特异的兰麝之香萦绕着我的鼻端,二人都无比尴尬。他立刻放开了手,却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情。我赶紧远远退后了一大步。
左安看着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我退后站稳了脚步,心慌却并没有停止,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蚀心散”这个名字,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提醒我:我的状况并不正常。我立刻想到这是唐蕊的记忆产生的幻觉,“蚀心散”或许正是一种毒药的名字。
难道我是中了别人所下的毒?如果我是被人下毒才出现心慌头晕的症状,叶逐月也极有可能遭遇了相同的情形,她所患的也并不是痨症,只不过是用毒药所制造出的假象而已。
我一定要设法将那幕后黑手找出来,此人对叶逐月和我都有敌意,动机和目标都非常清晰,只有拿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让她心服。
御医告退以后,左安道:“奴才已在奉先殿中备好晚膳,恭请皇上、蕊妃娘娘移驾。”
我有意对朱允炆说:“蕊珠宫中也有准备,皇上要回奉先殿去吗?”
朱允炆说:“朕不回去了,就在这里传膳吧。”
左安急忙跪禀道:“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了送过来!”
朱允炆道:“不用如此麻烦,既已备好,朕随意用一点就是。”
我留心注视着左安的表情,马皇后如果想害我们,左安身为总管太监决不可能置身事外,但是他们一定不会谋害朱允炆。
我们来到偏殿中,左安神情不安,隐约带着淡淡惊慌,我心中更加肯定蕊珠宫的膳食中有蹊跷,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视线所落之处是一大盅桂圆红枣粥。
我示意侍女舀出一小勺,盛放到玉碗中,亲手呈递给朱允炆,说道:“这是我这几天最喜欢吃的点心,味道香甜醇美,请皇上试用。”
朱允炆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左安不顾礼仪冲到他身边接过玉碗,陪笑说道:“奴才思虑不周,这粥呈上得早,恐怕已有些凉了。请皇上用些别的甜点,蕊妃娘娘这里的雪梨膏、玫瑰榛仁露,样样都是上品。”
朱允炆回头看他,略带不悦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这样大意?朕今晚若不在这里,你就让娘娘用这样的膳食吗?”
左安一边命人将那大盅桂圆红枣粥撤下,一边叩首道:“奴才甘心领罪,以后决不敢再犯了,请皇上娘娘责罚!”
那捧粥的小内侍正要匆匆忙忙出殿门,银萍站在门口不远处。我以眼神示意银萍,她接过小内侍手中的粥,伸手拦住他道:“公公且慢。”
我站起身道:“御医尚未去远,请皇上召他们前来,这粥里恐怕有些特别的佐料。”
朱允炆察觉情况有异,已经明白了几分,双眉一挑,说道:“传御医来。”
左安立刻瘫软在地上。
御医详细检查后,跪禀道:“启禀皇上,粥中确有一种慢性毒药,此毒名为‘蚀心散’,连续服用十日即可扰乱人之心脉,其症状与普通心悸之症相似;若是连续服用一月即可导致行动失常,天长日久足以致命。”
朱允炆凝视着变黑的银针,缓缓问道:“有没有让人终年咳嗽不止的药?”
御医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有。”然后二人慌忙伏地,连连叩首不已,称罪道:“臣等从未想到过贵妃娘娘之病根由此而起,请皇上恕罪!”
朱允炆默默无言,眼中却流露出轻微的痛楚。
左安涕泪交流,大哭道:“奴才请皇上饶命!是皇后娘娘她……”
“皇后娘娘”四字出口,朱允炆随即制止他道:“你不必说了!朕知道了。”他抬脚出了蕊珠宫,对身后小内侍道:“将他们一起带到太后那里去,传皇后过来。”
银萍替我取过一件粉红色的薄纱衣,又帮我梳理头发,试探问我道:“娘娘觉得皇上会怎么处置皇后?”
我料想朱允炆为人宽容仁厚,说:“她若不是真心爱着皇上,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是叶妃因此病了好几年,皇上斥责她几句是定然免不了的。”
我静静躺在床上,银萍替我放下床头的帐幔,悄悄退了出去。
寝殿中阵阵幽香袭来,我服下御医祛毒的药,头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被那香气一熏,更加昏昏沉沉。
过了些时候,我隐约听见帐幔之外有人细细低语的声音,似乎是朱允炆和银萍,还有蕊珠宫的一名小内侍。三人窃窃低语,我听得并不清晰。
朱允炆轻声道:“是娘娘自己要你们去请我过来?还是母后的诏命?”
银萍道:“奴婢不敢欺瞒皇上……昨日太后娘娘传奴婢前去,得知皇上和娘娘一直都没有……奴婢按太后娘娘旨意安排妥当了,才请皇上来的。”
枕畔那诡异的香气让我浑身乏力,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我心中依稀还明白,吕妃让银萍“安排妥当”,然后请朱允炆前来,一定是要他今晚宠幸我。
那小内侍低声回道:“皇上至今未与娘娘圆房,奴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总是想等娘娘自己先愿意才……虽是太后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想看着皇上和娘娘……”
朱允炆道:“你们真是会为朕着想,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朕都敢骗。”
他话中虽带着几分怨责的口吻,语气却很轻快。
那小内侍道:“皇上若要赏,就赏银萍姐姐……若是要罚,就罚奴才一人好了……”
朱允炆忍不住笑道:“朕不问你们欺君之罪已经是格外宽宥了,还想讨朕的赏!”
小内侍悄声笑道:“娘娘已在帐中等候多时了,良宵难得,皇上还是早些……奴才是赏是罚,皇上明早再下旨不迟。”
没过多久,我依稀听见朱允炆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内殿行来。
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吕妃的“好意”,却不料他并未推拒,真的走到我床前。如果他乘此机会强行占有我,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我并不讨厌朱允炆,但是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还不至于到可以献身给他的地步。
正在暗暗着急,他轻轻拢起粉红的纱幔,挂在床头的玉钩上,在床畔坐下来,唤道:“蕊蕊,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保持均匀的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他低头亲吻了我的脸颊一下,我立刻提高了警觉,全身戒备起来,他却并没有进一步行动。
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很近,就在我耳边徘徊,身上那种馥郁的香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听见他说:“宫中侍女虽然多,却没有一个能够让我倾心去呵护她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都不肯叫我哥哥,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保护你?”
隔了片刻,他又低低说道:“四叔在东宫来来去去那么多次……下着大雨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映柳阁外,我亲眼看着他进了你的房间……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如果我告诉皇爷爷这些事情,四叔固然会因此受罚,但是皇爷爷怎会放过你?你的丫环谋害皇爷爷,皇爷爷原本要处罚你的,我在容华殿里跪了四个时辰,他才收回成命……”
“我很久没出皇城,那年春天我去过一次武昌,看到你在义学里开心的样子,我也替你开心……我不敢告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我更不想看到你因为四叔而拒绝我。”
“四叔能为你做到的、不能为你做到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只是我明白……你一定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要死,你首先要保护的一定是四叔,不是我。”
他说到这里,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悲凉。听着他这些话,我终于明白了朱允炆数年来对我的心意。
我的心掠过一丝温柔的悸动——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是,你对我再好,我也没有办法接受你,只因为朱棣这个名字早已溶入了我的生命,早已铭心刻骨,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无法忘记他了。
我听见了他细碎解衣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他温热的身体已经靠近了我,我们覆盖在同一床纱被下。他的呼吸和心跳离我近在咫尺,当他伸手去揽住我的纤腰时,两人紧密接触,我清晰感觉到了他血气方刚的身体所产生的异样反应。是心跳更快,尽力大叫道:“你住手!别碰我!”
他愣了一下,俊面上顿时浮现红晕,似有无限尴尬,惊道:“你……你没有睡着……我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等我回答,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只能……”
他狂热的吻立刻封住了我的嘴唇。
再斯文儒雅的男人,在床上也会变成一只凶猛的野兽。
朱允炆压在我身上,手探进了我的衣服,接触到我柔润肌肤的那一刻,他除了疯狂亲吻我的脸和抚摸着我的身体曲线,似乎全然丧失了克制自己的能力。我的抵抗几乎都是徒劳无益,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呼:“允炆哥哥……”
当我的呼喊发出的时候,狂风暴雨就这样骤然停歇下来。
朱允炆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在我身边静静躺下来,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我将身体挪动了一下,尽量远离他。
他轻柔地抱住我,如同微风吹拂过湖面一般,不带一丝涟漪。
他说:“别怕,蕊蕊,我不强迫你。我保证今晚不再动你,但是我不能走,否则那些奴才们又要生事了……你是我的妹妹,我决不会逼你的。”
眼皮如同有千均之重,我努力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了朱允炆清澄如水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说道:“你不要……我已经是朱棣的人了,你有皇后和叶贵妃,还有六宫的三千粉黛,她们日夜都在盼望着你的恩宠……不要为了我……”
他拥抱着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你注定不是我的。姻缘本是天定,我们这一辈子只有兄妹的缘分,能够这样抱着你我已经知足了。如果四叔来接你,你就跟他去吧。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到你。”
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带着颤抖说出来的,我在他怀里越想躲闪,他抱我的手就越紧,带着隐忍的痛苦说道:“蕊蕊,你别动,我现在还能够克制自己,但是如果你要乱动,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对你……”
听到他这句话,我只能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尽情汲取着我发间散发的芳香,迷迷蒙蒙间,一夜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
次日清晨,我刚睁开眼睛,隔着帷幔听见小内侍在寝殿中轻轻唤道:“皇上,早朝时辰已至,奴才恭请皇上起驾。”
朱允炆已经醒过来,说道;“朕知道了,朕今天有些不舒服,午时再去廷议吧。”
小内侍恭敬答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御膳房准备了给皇上龙体进补的汤药……”
朱允炆截断他的话头道:“怎么如此多话?还不快下去!”
我的脸顿时绯红,他们都以为昨天晚上朱允炆一定是春宵辗转耗费了精神,所以不肯去早朝,却不知道真实缘由是我们二人都是大半宿没睡着,直到天明时分才分别打了个盹。
朱允炆看着我羞红的脸,竟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两个笑涡。
没过多久,那小内侍又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兵部齐尚书大人有要事启奏皇上,请皇上赐见。”
朱允炆抬起上半身,向帐外皱眉说道:“什么事如此紧急?一定要朕即刻见他不可?”
小内侍答道:“尚书大人奏道,燕王殿下、周王殿下、代王殿下、宁王殿下各带精兵五千,已在江北扎营,恳请皇上旨意进京为先皇致哀。”
我轻轻合上眼睛,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与激动,燕王终于来了。
一别四年,朱棣,你还记得蕊蕊吗?
朱允炆听到诸王带兵进京的消息,神情镇定,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声道:“朕曾下诏给齐泰,皇爷爷虽有遗诏不准他们前来,朕能体谅他们对皇爷爷的一片仁诚孝心,可准许他们单骑进京,但不得带一兵一卒。让齐泰将朕的话转告诸位皇叔,来或不来,皆由他们自处。不必再来请旨了。”
那小内侍答应着退出寝殿之外。
朱允炆半躺回床上,双眉紧锁,沉思良久后,突然问我道:“蕊蕊,如果有一天四叔他们做错了事情我不能不惩戒他们,你会怨我吗?”
从他成为皇太孙到登基为皇帝,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有条不紊,朝中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但是拥兵在外的诸王早已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地下无数股汹涌澎湃的暗流从未停息过,随时都可能冲出地面,与他争夺金銮殿上那把龙椅。
只有二十二岁的朱允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朝臣和外患,更多的是对自己皇位的保全。夫妇、父子、兄弟、叔侄等亲谊,在皇位的面前恍若一层薄薄的轻纱,一触即破。
兵部尚书齐泰与率兵前来的诸王对峙于大江南北,金陵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燕王决不会轻易认可过朱允炆的皇帝地位,对他俯首称臣。
朱允炆既然登上了帝位,就必须树立皇帝的权威,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臣子,如有贰心不肯臣服,就是“谋逆”大罪。在朱允炆的眼中,他的这些叔叔们都不是宽容慈爱的代名词。
我对他说道:“皇上还记得当年在先皇面前所说的话吗?”
朱元璋因小皇子朱楠之死伤心卧病之时,我和他一起侍侯汤药。他曾经说过应对诸王的一套策略,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准备按照当年对朱元璋的说法“以德怀之,以礼制之”,甚至都没有走过“削其封地”这一步,直接准备“废置其人、举兵伐之”了。
朱允炆点头沉吟道:“我记得。但是皇爷爷临终前告诉我,欲保江山稳固,……必要之时,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看来朱元璋在弥留之际叮嘱过朱允炆许多话。
我看着他说:“皇上要相信天道在于人心,皇上只要愿意做一个好皇帝,一定能够做到的。”
朱允炆眉头略有舒展,微笑道:“蕊蕊,你说得对,我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他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仁君,想到他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我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昨晚无意中听见他对我的表白,身为万乘之尊的皇帝,他始终没有越过雷池侵犯我。
我衷心希望他能够有一个好归宿。
他披衣下床,小内侍听见声响,急忙走进殿来侍侯。
外面一名侍女跪禀道:“奴婢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四更时分跪在奉先殿前,已跪了好几个时辰,刚才晕厥过去了,太医正在诊视。太后娘娘请皇上和蕊妃娘娘速往凤仪宫。”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说道:“朕知道了。”
我不敢怠慢,急忙下床梳洗整理完毕,与他一起前往马皇后寝宫。
我们进入凤仪宫,只见吕妃满面笑容,仿佛有天大的喜事一般,她一见到我们,笑容更加开心,对朱允炆说道:“我总算可以放下几桩心事了——太医才刚诊视出皇后有了身孕。她虽然有错,皇上昨天斥责她也太过了。好在没有伤到孩子,皇上去看看她吧。”
朱允炆神情微有震动,初为人父那种喜悦的感觉无法遮掩,他快步往内殿行去。
我们站在内殿前,依稀听见马皇后的啜泣之声:“我错了……请皇上原谅我吧……皇上可以打我骂我,我都甘心领受……但是皇上您不能冷落我啊……”
朱允炆柔声安慰着她。
吕妃牵着我的手,对我笑道:“皇后虽有了皇嗣,你日后也要多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马皇后的这个孩子来得太及时了,不但得到了吕妃的特别眷顾,也换回了朱允炆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伤心的人只有一个。
我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叶逐月孤独而落寞的身影。她依靠着池边的一棵柳树,眼泪无声沿着面颊滑落,凝望着池中漂浮的绿萍和菱角。我正要走过去,她远远看见了我,如一阵风般迅速消失在小径深处。
我正要顺路回蕊珠宫,一名侍女恭声说道:“参见蕊妃娘娘。”
她手中挽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花篮,里面盛放着各色鲜花,五彩缤纷,艳丽夺目,只有江绮怀才会有这样雅致的心思。
我问她道:“太妃起驾了吗?”
她笑道:“太妃昨日还说要给蕊妃娘娘送些亲自新制的香粉去,蕊妃娘娘若是有空,现在不妨去看看,太妃正在做呢。”
江绮怀数年来深居简出,不问身外之事,寄情花草虫鱼之间,依然保持着她那份闲情逸致。
江绮怀抬头看见我,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香盅、研磨等物,说道:“我正有事要找你。”
她屏退丫环,拉着我轻轻问道:“你昨天和皇上可有……”
我急忙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道:“幸好是没有,否则他不知要怎样难过了……他的脾气你该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命苦,背着这个虚名,当年先帝和我……”
(注:建文帝登基后追封朱标为懿文皇帝,常妃为懿文皇后,所以吕妃和江妃称呼朱标“先帝”,这个先帝并非指朱元璋)
我不觉一惊,心中顿时明白朱标从来都没有宠幸过她,问道:“为什么?”
她眼中透出一丝怅惘的神色,说:“他们父子性情本就相似。你这么聪明,又何必问?”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朱标当年和三位妃子之间的爱恨纠葛,低头轻轻说道:“是的,他对我再好,我也只能辜负他了。”
江绮怀问道:“你知道他已经来金陵了吗?”
我暗自吃惊江绮怀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我也是刚刚和朱允炆在一起时听到小内侍说出,看来她与宫外时常有联系。
我说:“早上听说他们各自领兵五千都在江北,皇上不准他们带兵进城。”
江绮怀道:“单骑进京又如何?纵使皇上设下鸿门宴,为了他自己,他也非来不可,更何况如今宫中还有你?”
我仔细揣摩江绮怀话中之意,加上所知道的历史,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形。
朱允炆知道燕王是最大的威胁,但是并没有拿到燕王的任何把柄,燕王是他的叔叔中最年长者,对待他必须格外尊重,虽然心中有所忌惮,却不会轻举妄动。
燕王明知朱允炆对自己不放心,处处提防,但是此时还未下定决心“谋逆”。为了消除朱允炆对自己的猜疑,他一定会单骑前来。
温情脉脉的面纱尚未揭开,这是他们叔侄之间的第一次心理较量。
如我们所猜测的一样,我在江绮怀那里消磨了大半天,刚回到蕊珠宫,小内侍就说道:“皇上有旨,晚上设宴赐见诸位皇叔,请各宫娘娘都前去。”
银萍听到我说话,迎出殿来惴惴不安跪地唤道:“娘娘回来了。”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我一眼,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与燕王殿下真心相爱,奴婢对您并无恶意,只是……”她顿了一下又说:“奴婢以前就知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意,娘娘已经是皇上的妃子,所以才觉得……”
我对她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希望我开心,以后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昨晚之事既是太后旨意,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银萍微微抬头,带着不解与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真的没关系,你帮我梳头发吧,再帮我挑一件紫色的衣服。”
她眼中闪烁出欣喜,知道我没有怨恨她,点头说道:“奴婢这就去!”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朱棣,我的心情无比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