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大雪还在陆续飘落。瑞雪兆丰年,明年农户都会有好收成。
我身着银狐毛披风,托腮独坐窗下,静静凝视迎柳阁外飞舞的雪花,偶尔有一片越过廊檐飞到我的面前,那小小的冰晶呈现美丽的六角图案,棱角规则,只是不久之后就融化为一滴水珠。
燕王曾经承诺他会回来看我,我听说其他各地的藩王都已经陆续进京,却始终没有听到晋王和燕王抵达金陵的消息。
银萍捧着手炉靠近我,问道:“郡主坐了半日了,不觉得冷吗?”
我摇头说道:“我不冷,你自己用吧。”
银萍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却从来不提起,今天似乎很奇怪,她居然在我身边,以极细的声音说道:“郡主,燕王殿下回来了。”
我身躯一震,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低声答道:“奴婢今日去西宫那边拿绫绢,恰好碰见了燕王妃。”
既然徐妙云来了,燕王一定也到了金陵,年节朝见皇帝,他们夫妻是该一起回来的。
我心中掠过一丝苦苦的味道,他身边有那样美丽贤惠、雍容端庄的妻子,就算他和我再相爱,我永远都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甚至连他回来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再多的海誓山盟,也难以抵挡我内心的伤痛。这一切都怪我自己,昔日W大开朗活泼的林希,竟然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将自己陷入了尴尬难堪的局面。
我取过案上笔墨,随手写下一句:“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心烦意乱之下,随手将那纸笺团成一束,掷出窗外,越想越是伤心,不由伏案大哭起来。
银萍也不敢多言劝我,我正在哭泣,只听见窗外有人轻念那纸笺上诗句,赞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
窗外正是东宫的院墙,我随手一丢,竟然丢到墙外去了,我顿时站起,擦掉眼泪问道:“谁在那边说话?”
那人纵身越过矮墙,稳稳当当站在廊檐之下,手中拿着我丢弃的纸笺,正是曹国公李景隆。我不料竟然是他,见他夸赞好句,那句诗本是出自《红楼梦》,且隐约有感怀之意,恐怕被他看穿心事,红着脸说道:“那句并非我所作,你不必赞了。”
李景隆目光打量着我,轻声说道:“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我没有兴致和他讨论诗词,懒懒说道:“我随手写的,不为任何人,你不必胡乱猜疑。”
黄昏将近,窗外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天地之间被白茫茫的沉沉暮霭所笼罩,朱漆廊下的青石地上渐渐变成淡淡的白色。他宽阔的肩膀上不久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寒风吹起他那软缎所制银白色朝服的衣角,随雪花轻轻飞扬。
李景隆伫立在廊檐之下,似是喟叹一般,曼声吟道:“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这首南朝梁吴均所作《咏雪》,诗中景物与东宫相似,此时自他口中念出,颇有情景交融之感,但最后那一句却是让人费解。
我想到自己和燕王的感情,不觉黯然垂首,轻道:“相思空何益?”
李景隆隔窗将那纸笺递与我道:“郡主字迹清逸,如此佳句扔了实在可惜,还是好好收起来吧。”
那纸笺早已被我揉成乱糟糟的一团,他递给我的纸笺却平整如新,想必是他刚才拾到后展开抚平的,我面上发红,接过纸笺离开窗下往阁内走。
银萍会意,走近窗前掩户,对外细声说道:“雪下大了,曹国公还是早些出宫回府去吧。”
窗户“吱呀”一声合上,外面居然毫无动静,我好奇透过窗缝一看,李景隆独自仰视天空,默立半晌后,纵越宫墙而去。
我静静倚窗,银萍轻唤道:“郡主可要去娘娘那边用晚膳吗?”
我正要随她而去,只见常妃贴身侍女已经进来说道:“娘娘请郡主过去,外面风大,嘱咐郡主要多添件衣裳。”
我到了常妃院中的偏厅内,感觉温暖如春,桌上种种菜色已预备齐全,琳琅满目,这里通常只有常妃和我二人,朱允炆偶尔会过来陪常妃吃饭,但是往常的晚膳似乎也没有这么丰盛,心中暗觉奇怪,难道常妃有重要的客人招待?
刚刚落座,就见侧面的厅门内数名侍女簇拥着常妃和另一名丽人进来,我定睛一看,正是燕王妃徐妙云。
我在北平所见到的徐妙云淡妆简服,极其朴素,此时皇妃的华丽装扮却让她散发出灼灼光华,她谈笑间所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就像御苑中盛放的牡丹。
我眼见她那端庄娴雅的仪态,想到燕王和她夫妻多年和睦幸福,感情甚笃,不由一阵心灰意冷,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奔泻而出。
燕王的情人数不胜数,在他心灵深处却永远都没有将燕王妃的地位降低半分。他即使是在对我表白之时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他对徐妙云的感情,他们一起生育了四个孩子,个个都聪明可爱。如果没有我,燕王和燕王妃同样会过得很好。
我突然明白了湖衣不愿意住到燕王宫去的真正原因。
让她无法忍受的并非是燕北的恶劣气候,而是燕王对自己妻子那种真挚信任的深情,聪明如湖衣,绝不会让自己变成燕王妃的陪衬。
常妃见我离座迎向她们,笑道:“蕊儿,快过来见过四皇婶,你们应该是故人了。”
我抑制着心中的难受,对徐妙云行礼,她伸手扶起我,挽着我的手同至桌案旁坐下,才凝视着我说道:“你离开北平以后,叶儿她们都时刻在想念着你。”
我见她提起叶儿,想起在瑞丽衣坊时的快乐时光,又想起香云,低头说道:“我也很想念她们。”
徐妙云对常妃说道:“皇嫂得了一个好女儿,蕊蕊本是我的妹妹,如今却矮了我一辈。我有些日子不见她了,想接她到王府里去住几天,不知皇嫂可舍得放她出宫?”
常妃一边命侍女们给她布菜,一边笑道:“若是别人来接,我定然不放。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岂能不给你这个面子?你今晚就带她出宫去吧。”
徐妙云笑道:“多谢皇嫂。”
我心下顿时明白,原来燕王妃到东宫见常妃的真正目的是要接我去燕王府。
饭毕之后,常妃对我说道:“让银萍陪你一起去,过几日我再命人去接你回来。”又吩咐银萍道:“把郡主的衣服都收拾打点好,用心照看着郡主。”
徐妙云急忙说道:“丫鬟衣服都不必带,我那边早有准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既然接她去住,怎能没有使用的东西?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出宫去。”
常妃视她笑道:“你总是事事具备,老四娶了你,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跟随徐妙云坐进马车,她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面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审视着我,说道:“你一定以为是王爷要我来接你的?”
我的确是这样以为。
她说道:“王爷今晚去了十七弟府中,他并不知道我到东宫去找你,你不要怪我多事。”
我讶然望着她,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燕王相恋,她不但不怪我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主动来接我去见燕王。如果说燕王要求她这样做,我还可以理解,但是燕王不知道此事,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来一个情敌?她应该希望我远远离开燕王才对。
我摇头说道:“我怎敢怪皇婶多事?”
她截断我的话,温言说道:“你在人前如此称呼,你我二人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吧。皇嫂认你为义女,王爷有苦说不出。他一回到金陵来就坐立不安,无奈碍着东宫如今不同以前了,也不便进宫去见你,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你接出宫来。”
徐妙云对燕王的爱,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数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早已没有了自己,仿佛只要燕王开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为他去做。
马车疾驰出了宫城,不多时就到了燕王府门前。
燕王府中早有丫鬟出迎,扶我们下马车,徐妙云偕我下车,问她们道:“王爷回来了吗?”
一名丫鬟回禀道:“还没有回来呢。”
徐妙云点了点头,将我带到她的卧室中,对我说道:“你就住在宝云阁好不好?那里以前是王爷的书房,装饰陈设都是王爷新置办的,王爷这几晚就住在那里。”
燕王竟然真的没有和她住在一起。
她屏退丫鬟,对我叹道:“王爷上次回北平以后,总是说身体不豫,一直独住。我安排宫女去侍寝,王爷也没有宠幸她们。王爷自己又不肯找太医来诊治,他真心喜欢你,或许会对你不一样。”
徐妙云并没有拿我当外人,和我这样大大方方谈闺房之私,她居然以为燕王不肯近女色是因为生理上有问题,燕王自己也不向她解释,这误会可就大了。
虽然二十一世纪并不忌讳讨论这些,我还是忍不住红晕双颊。
她见状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微笑命丫鬟带我去宝云阁。
一名丫鬟替我撑着油纸伞,我远远望见宝云阁中灯火通明,和他那个“洞房花烛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我缓步走上小楼,檐下那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宫灯依然闪烁,因有炭盆中笼着火,红地毯铺设的房间内温暖如春,除了紫檀木座、八棱古镜和那几盏紫水晶柱灯,还多了一个大衣橱。
那丫鬟说道:“王妃给郡主置办了里外的衣服各八套,郡主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请郡主将就着穿用。”
她将衣橱打开,里面不同式样、不同质地的衣服应有尽有,手工精致,色泽却大多数为深深浅浅的蓝紫色,那是燕王最喜欢的颜色。
换过衣服,我对镜审视自己的妆容和衣饰,晚间我只是将头发用一根淡紫色发带束起在身后,身上绣着淡紫色花朵的绸衣,都是为他精心挑选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希望他看到我时能够开心。
我等候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已过,他还没有回来。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一般,突然而来的一种异样感受,让我不觉走向窗边,伸手将那些垂地的玫瑰红织锦纱帘拂开,推开楼窗,向宝云阁外望去。
窗外雪花纷飞如雨,阁外的小径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和熟悉的面容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
他仰头定定地注视着我,一袭紫色貂裘在雪地中分外耀眼,映衬着他明朗的脸,他眼中散发出炽烈而惊喜的光芒。
虽然我们同在皇城之内,咫尺无异于天涯。重重宫门深似海,即使他贵为皇子,也只能暗地寻找机会见到我。分别了数月、风雪夜归来的他,全然不料我竟然会在宝云阁上出现。
这份惊喜,本是徐妙云的精心安排。
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醇酒香气,我依偎在他胸前,他仍在一遍遍呢喃:“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道:“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扶着我的肩膀说道:“蕊蕊,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以为父皇会重新选择太子,没想到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大哥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面容挂上了几分凄凉的笑意:“父皇对我下了一道旨意,‘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 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好一个‘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难道我不堪为太子吗?难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看到一向冷静隐忍的他这般伤心失落的模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对他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朝中大臣也有人举荐过你。当皇帝有什么好?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他摇头冷笑道:“我在父皇的眼中不过是个镇守边疆的棋子,将来也是一样!侄儿的一句话都可以让我这个叔叔为他出生入死,我怎能甘心?事事受制于人,我又怎能开心?”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也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在心爱的人面前,他才会说出心底潜藏的真话,但是这真话却句句让我心惊胆战。
我柔声劝道:“你喝醉了吗?我去斟茶给你。”
正要去桌案边拿那茶杯给他,他回手一带,将我抱入怀中,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我没有醉,现在很清醒。你是我最爱的蕊蕊,我有再多的不开心,看到你也忘记大半了。”
我轻轻说道:“如果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选,江山美人,我都要。”
我随即明白了燕王话中的涵意,他对朱允炆的太子地位从来都没有心服和认可过,我根本不可能阻止他胸怀天下的期望。
江山美人的抉择,问他本是多余。
他决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抱负和野心,他的回答也彻底打消了我劝止他的念头,我身边的燕王朱棣,既不是原来的顾翌凡,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明代男子。他的卓越才能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只是他的丰功伟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血腥而被历史抹杀了一大部分。
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手中也葬送了无数条人命,他们的辉煌背后潜藏的是一场场明争暗斗。宫闱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息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一双眸子审视着我的脸,说道:“你哥哥守口如瓶,还是让金疏雨查到了你姐姐那孩子的下落,总算没有枉费我一番心血。”
道衍和唐蕙名义上是我的姐姐和姐夫。道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唐茹不肯漏出只言片语,燕王替他完成了夙愿,他一定无限感激。
我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看去,说道:“金疏雨办事能力的确胜人一筹,不愧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
他听出了我语气中似嗔似怨,用力将我横空抱起,一面亲我一面说道:“还吃我的醋?李景隆这些日子可没少往东宫去,他是为了谁?你穿了纪纲的衣服,我还不是眼睁睁看着!”
他虽然人在燕北,对宫里的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皇宫中确实潜伏着他的耳目。
他将我放在床榻上,伸手去解我身上淡紫绸衣的丝结,说道:“你对我似乎越来越上心了,今天穿的这衣服我很喜欢。你一颦一笑都娇态可人,宫内宫外仰慕你的人不少,你日后若是敢背弃我,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他的话虽像是床第之间的戏言,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我伸手拂开他,噘嘴说道:“我和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才不像你那样处处留情!我又不打算嫁人,什么叫背弃你?”
他紫眸中柔情浮现,轻声哄道:“没有没有,是我头晕了。这些天来我的腿总是一阵阵地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史载燕王由于常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双腿曾经落下过风湿的毛病,我并不怀疑,急忙用温柔的掌心去捶打按摩他的小腿,抬头问道:“疼得厉害吗?”他的脸上出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得意洋洋看着我。
我顿时明白他是故意骗我,正要去打他,他挥袖那几盏紫水晶柱灯全部灭掉,宝云阁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余炭炉中的簇簇火星劈啪作响,依稀闪耀光焰。
次日清晨,我睁眼醒来,只见燕王一面扣着衣襟的扣子,一面似笑非笑回头看我,眉梢眼角都是心满意足的神情。
他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敢做,想到昨晚的种种亲昵记忆,迎视着他柔情旖旎的眸光,我都快要羞死了,裹在大红羽缎丝棉被里,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此时阁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丫鬟怯生生问道:“王爷可起身了吗?”
他凝神应道:“有什么事?”
那丫鬟说道:“王妃命奴婢来回王爷,王爷所约之人已经来了。”
他朗声道:“我知道了,让他稍候片刻。”
燕王走近床边,将我连被子一起抱住,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快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喜欢。”
我心生好奇,他要我见谁?又是谁前来拜访他?
我穿好衣服,又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同燕王一起来到王府的正厅中。
一名黑衣僧人静静面壁而立,我还记得他的身影,正是道衍。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参见燕王殿下。”我站立在燕王身边,他向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任何表情。
燕王在厅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对他说道:“你此次随我进京来,我怎能让你白跑一趟?那件事情已有结果了。”
道衍神情略带激动之色,声音有些异样,分明是强自按捺着心中情绪说道:“多谢殿下,小僧纵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燕王肃然道:“我让你考虑之事,你意下如何?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你。”
道衍默然半晌,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在燕王面前跪地说道:“小僧心愿已了,为僧为俗都毫无分别,承蒙殿下赐还骨肉,恩同再造,小僧自今日起,愿誓死追随殿下,听从殿下调遣。”
燕王神色大悦,朗声道:“很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要等的正是你这句话!”
言毕,他轻轻击掌,从后面掠出一个金红衣衫的女子,正是金疏雨。她手中抱着一个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唇红齿白,娇憨可爱,眉目间和唐蕊有几分相似,胖乎乎的雪白小手拿着一个圆圆的香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打量着厅中诸人。
那小小女孩,一定是道衍与唐蕙的女儿,也就是唐蕊的小外甥女儿。
我十分喜欢她,立刻走近她们,轻声逗哄着她玩,或许是因为有着相似的血缘,她居然并不怕我,反而咯咯娇笑,伸手要我抱她。
道衍的目光注视小女孩胸前所挂的玉佩良久,眼角隐隐泛起泪光,喃喃自语道:“蕙蕙,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女儿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来接小女孩,手也在微微颤抖,不料小女孩见这陌生黑衣人靠近自己,心生害怕,紧紧搂住我的颈项,侧头躲避。
金疏雨也柔声哄她道:“阿姨抱着你,宝宝不要怕,他是你的爹爹啊。”
道衍见状忙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要吓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浓郁父爱,关护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突然问道:“她有名字吗?”
金疏雨嫣然笑道:“纵然有,也不是她该有的名字。如今他们父女团聚,须重新起个名字才好。”
道衍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女儿身上,此时突然看向我说道:“我本是出家之人,让她随母亲姓吧。”
我怀抱着小女孩,体会到道衍此举之良苦用心,唐蕙为他甘心受死,道衍让女儿跟随母亲姓氏,隐隐有思念感怀唐蕙之意,于是点头问他道:“那叫什么名字好?”
道衍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她还是象你姐姐多些,女孩子也可胜似男儿,就叫她赛儿吧。过些时候,我会把她送回滨州去。”
金疏雨沉吟道:“唐赛儿,这名字倒是好听。”
燕王似乎也觉得不错。
我却如同被雷霆击中一般,当场怔住。
山东滨州,唐赛儿?莫非我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孩,就是未来永乐十八年反抗朱棣的那支山东起义军的领袖,被尊为“白莲圣母”的唐赛儿?
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我“姨娘”,此刻正乖巧温顺地趴在我肩头。
与未来的成祖朱棣对决,那场失败的起义斗争会带给唐赛儿颠沛坎坷的命运。我不能改变宏观的历史,但是我一定不能让这可爱的孩子去经历风雨挫折。
我断然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姐姐不会喜欢的,不如换一个。”
如果她不叫赛儿了,历史上的唐赛儿就不一定是她,山东滨州也许会有重名的女孩子。
他们如我所料,向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道衍怔了一下,对我说道:“蕙蕙是你的亲姐姐,你若是觉得不好,就代她为孩子起个名字吧。”
随便起什么名字,都比唐赛儿这名字好,我看到窗外如飞絮飘临的雪花,逗弄着她的小手,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叫你飞琼好不好啊?”她似乎听懂了,灵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对我做出一个笑脸。
道衍关注着女儿的表情,对我点了点头,表示对唐飞琼这个名字的认可。
燕王微微一笑道:“我送她一件礼物吧”,随即回头对身旁侍卫说道:“将上次咬住进献的那件小金丝宝甲拿来。”
那金丝宝甲金光璀璨,小巧精致,贴身穿着可防避刀枪伤害。道衍双手接过,感激不已,跪地称谢道:“谢殿下如此厚爱。”
燕王成功得到了道衍的忠诚与追随,道衍的谋略和心计将成为他的有利武器。
他目前要笼络的不仅仅是道衍一人。
道衍带着飞琼离开后,金疏雨也准备告辞而去,燕王看着她说道:“改日我有时间再登门拜谢你吧。”
金疏雨看了看我,对他娇笑道:“殿下的事情多,不必太客气。”
燕王面不改色道:“好,我有事再找你。你们一直都在四处奔忙,我让纪纲放你告几天假,年下天冷,在家好好歇歇。”
金疏雨向他投去一眼,眼神中蕴涵着几许温柔的神色,却很快转身离去。
燕王待他们都离开以后,四顾无人,轻拉我的手,我依偎向他怀中,他抱着我说道:“今天怎么这么乖,不吃她们的醋了?”
我眨眨眼睛,对他说道:“你想要看我吃醋,我偏不如你的愿。”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起身笑道:“你若是不怕冷,我想带你到城外走走。”
下雪的天气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寒冷,在皇宫里关了几个月,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致。他见我欣然同意,唤人拿来斗篷,带着我骑上一匹骏马,往皇城外而去。
郊外四野苍茫,眼前的钟山一片银装素裹,清澈的湖水也停止了流动,上面凝固着一层冰雪,昔日苍翠的松柏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树上所挂的雪片如同白色梅花绽放,天地之间被茫茫雪色笼罩成银白世界。
我漫步湖边,呼吸着清冷而新鲜的空气,那种纯净而冰凉的感觉贯穿全身。我伸手攒集散雪,堆起一个模样很象燕王的大大雪人,他看着我在雪中玩闹,取出身边玉箫,婉转悠扬的箫声在湖岸四周徜徉回旋。
如果他能够永远这样和我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但是我只能跟随着时光的隧道漫步而前,朱棣的一切对我而言,似乎是历史,也似乎是将来。我翻阅过无数与朱棣有关的史料,关于燕王妃和湖衣的资料都可以查到,但是并没有一条史料记载提到过唐蕊这个名字。
难道,朱棣的未来并不包括我?
我穿越而来,最终还是要穿越离开?
燕王似乎看见了我那一瞬间的黯然神伤,箫声顿止。
他走近我身旁,注视着那个酷似他的大雪人,握住我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说道:“你别伤心,我明天就进宫去见父皇,向他说明一切。我从来没向父皇要求过什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他放你出宫,带你回北平去。”
他以为我是为了身陷东宫而烦恼,我摇头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唐蕊,或许有一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会相信吗?”
燕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玩笑归玩笑,不准胡说八道。”
他丝毫不相信我说的话。睿智如他,恐怕也没有办法接受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朱元璋谈一谈,我只能等待一个结果。
我们回到皇城内,恰好碰见了一驾马车从宫城内飞驰而出,燕王虽和我共乘一骑,但是我的头和脸都裹在斗篷之内,只露出一双眼睛,别人根本认不出我。
马车在燕王面前停下,我看见宁王从车内掀帘出来,叫道:“四哥从哪里来?”他神情间隐隐有怒意,似乎无比愤懑。
燕王见是他,说道:“刚去郊外走了走,你进宫见过父皇了?”
宁王点头,满怀狐疑的眼光扫过我身上,似在探询燕王的态度,燕王拥着我说道:“你去我府里说吧。”
宁王回头,对马车内柔声说道:“我们去四哥那里。”
马车内似乎是一名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我早已猜到她可能是宁王新娶的王妃,看情形宁王待她很好,他们应该很幸福。
到了燕王府内,我才看清楚了宁王妃的模样。
她长得文静纤弱,眼睛莹莹如秋水,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宽大,似乎怀着身孕。她依靠在宁王身边,犹如挺拔的白杨树旁缠绕攀缘的藤萝。
这样的女子是需要男人呵护和珍视的,宁王那英雄豪气中不失安定随和的个性恰好适合她。
我取下斗篷露出本来面目,宁王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不然这大雪天里,四哥哪有心情带别人出去逛?”
我微笑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父亲了。”
宁王妃看了我一眼,娇羞默默低头无语。徐妙云早已迎了出来,拉着宁王妃问长问短,我正要和她们一起走开,燕王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徐妙云笑视他一眼,对我说道:“我们先过去,你稍后再来。”
她们走后,燕王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宁王剑眉含怒,冷笑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太孙殿下!今天在父皇那里,允炆先拜了我们兄弟,父皇大发雷霆,道是我们不尊重太孙,下旨以后我们须先按国礼拜他,然后再叙叔侄之礼!”
燕王紫眸中光芒闪动,端起桌案上的茶饮了一口,似乎漫不经心说道:“原来是为这个。父皇既有旨意先拜他,我们遵旨就是。”
宁王“哼”了一声道:“我拜他,也要他坦然受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象三哥一样告病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反而落得清净!”
此时,有丫鬟进来通报道:“周王殿下和代王殿下来访。”
周王和代王走进厅中,见到我在燕王身旁,代王并没有太惊讶,周王皱了皱眉头,那张脸阴沉沉的。
燕王松开了我的手,说道:“你先到王妃那里去吧。”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退到了厅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周王会说什么。
周王果然开口了:“四哥莫非不知道她和东宫的关系?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将此事禀告父皇,四哥可想到后果之严重?”
燕王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你不必管。”
周王没有再说话。
代王说道:“今天父皇的旨意四哥可知道?三哥如今卧病,我们以四哥为长兄,四哥若是能够忍,我们自然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晋王与燕王争夺太子之位时,代王与燕王的关系并不好,如今时势变化,朱允炆成为太孙后,代王似乎开始逐渐亲近燕王。
宁王一副无奈的神色,说道:“我已经告诉四哥了,四哥要我们遵父皇旨意,不必再为此事向父皇论理,明年我是不回来了。”
周王冷冷说道:“明年不回来算什么,你若有能为,除非一辈子都不来朝见他。”
我在厅后早已明白诸王心中对朱允炆成为太孙的不满和怨忿之意,燕王的想法与他们毫无分别,只是他将自己隐藏得更深。
朱允炆即将面对的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强大的敌人。
我来到徐妙云的房外,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听见她和宁王妃正说道:“第一个是最辛苦的,十七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当年我刚怀上高炽的时候,王爷他也是这么高兴……”
我只觉胸口一阵发堵,虽然已经到了门边,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去。明天燕王就要去皇帝面前坦诚一切事实,如果朱元璋没有因此赐死我,那么他一定会答应燕王的请求,将我作为失去太子之位的补偿赐给他。然后我会成为燕王的侧妃,在燕王宫里陪伴着他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巅峰。以他对我的感情,或许我还有机会成为皇贵妃。
可是,我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林希,我为追随顾翌凡无意中坠落到明代,无意中邂逅了燕王朱棣,无意中爱上了他。这份爱注定了要让我痛苦,我尽力逃避却还是交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如今我又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命运?
燕王有妻子,有儿子,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他。
如果我想在他身边,就必须面对他的家庭,甘心居于徐妙云和湖衣之后做他的小妾;否则就只有维持这种尴尬的局面,永远都不能和他一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
我心如乱麻一般毫无头绪,那种矛盾痛苦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
宝云阁的夜晚依然温馨甜蜜,他拥抱着我在锦被中躺下,似乎有些不开心,我安安静静枕着他的肩膀,手抚上他结实的胸膛,随着他的心跳起伏,我的手也在有规律地颤抖。
过了半晌,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看到我,笑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紧紧依偎着他说:“我怕吵着你。你心里有事,我知道。”
他低声说道:“我是有心事,不过还没有下定决心去做。我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就是放不下身后的那些人。”
燕王的野心已经蠢蠢欲动,但是他此时并没有反抗的勇气和决心。藩王向皇权宣战,万一失败就会沦为乱臣贼子,不但要背上谋逆之名,还会祸及满门。他不能不考虑到自己和家人、属下的处境。
我不想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一切自有上天注定,你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太远。”
他怅然片刻,又微笑道:“眼下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你接出宫来,明天我会去面见父皇,你在王府等着我。”随即吻住了我的双唇。
燕王一早就进了皇宫,我在宝云阁上如坐针毡,不知道朱元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直到午时都没有看到燕王的身影,丫鬟前来唤道:“王妃请郡主用午膳。”
我轻声摇头拒绝道:“我不去了,你告诉王妃姐姐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徐妙云对我关怀备至,她越对我好,我就越矛盾。
丫鬟去了些时候,徐妙云亲自过来了。
她问道:“是在等王爷回来吗?那也要先吃饭啊,不然他回来知道了只会怪你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急忙说道:“我真的吃不下,劳烦姐姐亲自过来,实在过意不去。”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烦意乱,说道:“你别担心,王爷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进宫去见父皇,一定能说服父皇的。”
我担心的正是朱元璋将我赐给他作妾,却又没办法对徐妙云说出口,踌躇了好半天。
正在此时,我看见燕王出现在阁中。
徐妙云迎向他,急切问道:“王爷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
燕王的神情带着几份严肃,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
我闻言愣在当地,徐妙云追问道:“后来呢?皇嫂一向明白事理,应该不会故意为难你们。”
燕王目光看向我,道:“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妾,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早已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朱元璋选择了孙子作为储君,他知道这件事对晋王和燕王的打击巨大,燕王此时去向他讨要一个女子,他一定会尽量满足燕王的请求。
常妃却并不希望我嫁给燕王作小妾,才对燕王说出了那样的话。
何去何从,皆由我自己选择。
徐妙云舒了口气,欣然道:“既然如此,王爷总算能够如愿以偿了。”
燕王的嘴角浮起一缕微笑,或许在他看来,常妃让我作的这个选择根本毫无意义,以我现在对他的依恋和牵挂,嫁给他已是顺理成章。
只要我点头,以后就会成为燕王宫中的一只金丝雀,只需要牢牢抓住他的宠爱、花心思去讨他欢心,就足以换来一生一世的富贵荣华。
无数古代女子都期盼着这样的命运——拥有英俊不凡的如意郎君,独占他的海样深情,只能做妾侍之时,还有一个贤良的正室夫人处处容让与关心。
如果我不是林希,一切都毫无问题。
我默默站立在宝云阁中,半晌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燕王直直盯着我,那抹淡淡笑容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徐妙云感觉到了阁中异样的气氛,示意众人退出,反手轻轻掩上阁门。
阁中只剩下我和他。
“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吧。”燕王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冰,五官俊朗风采依然,那副模样却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难过:“皇嫂让你自己抉择,你总该告诉我一个答案。”
他为了我不惜破坏他素来谨慎守礼的形象去找朱元璋常妃要人,我确实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讷讷说道:“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
听到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白的颜色,冷笑道:“皇嫂今日提醒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东宫太孙身边的郡主,怎能甘心做藩王的侧妃?你既然不想跟着我,又何必出宫来见我?难道你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忘记你,再戏弄我一次?原来我一直都错看了你!”
我惊愕抬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知他今天进东宫时常妃对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招致他如此大的误会。他居然以为我是趋炎附势之流,如今已不甘心做他的侍妾,准备跟随东宫党派依附朱允炆。
我雪夜出宫来见他,他也认为是我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故意捉弄他。
我心中本来就千头万绪,压抑了许久,此时被他这样冤枉,怒极之下叫道:“你的确一直都错看了我,不止是现在,以前也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对你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是你抓着我不放的!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只是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太多,将心中积压已久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而已。
燕王定定注视着我,轻声说道:“蕊蕊,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会如此自私霸道。”
他那紫眸中无法隐藏的深深失望,让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林希对爱情的执着和苛刻,朱棣这个有无数风流往事的大明皇子是无法体会的。他觉得自己不再亲近其他嫔妃,不再和以前的情人纠缠不清已经是对我的真诚,他觉得将我娶回王府是对我最好的安排,我却只觉得无奈与尴尬。
“自私霸道”,是他今天对我所用的评语,所有山盟海誓、耳鬓厮磨的记忆,都被他这句话抹去,如同浮云掠过山间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世上知我懂我,惟有顾翌凡一人。
燕王对我所谓的爱情,不过如此。
我闭了闭眼睛,忍住眼泪说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
若是平时,我断断不会认可他对我的误解,但是此刻我丝毫不想为自己辩白。在他看来,我是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逼他休弃燕王妃和湖衣,现在的态度也形同默认。
燕王看向我的眼神既无奈又失落,并没有往日的柔情与眷顾,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举步离开了宝云阁。
他走了以后,我并没有掉眼泪。
要古人理解现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无异于天方夜谭,我已经对这些古人彻底失去了信心。或许有痴情专一的男子,能够与一人相守终生,但是燕王显然不是这种人。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后长久痛苦下去,不如借此机会远离是非之地,挥剑断情,从此两无牵挂。
心中正在难受,我听见阁外传来脚步声,收拾了一下破碎的心情向阁门处望去。
只见一群随从簇拥着身着明黄色文绣锦袍、头戴金冠的朱允炆上阁而来,他看见我,微笑说道:“母妃让我来接妹妹回去。”
常妃居然让极少出门的朱允炆来接我回东宫,莫非她已经猜到了我的打算?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再回到皇宫里去。
我勉强说道:“有劳哥哥亲自来接我。”
朱允炆道:“你一天不在东宫,母妃她们都没人说话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们下了宝云阁,燕王已经在正厅中相候。
朱允炆大大方方地拉着我的手,迈步进厅,燕王离座而起,却并不行礼,平平淡淡说道:“臣恭迎太孙殿下。”
他说的是臣子对皇太子的敬辞,言行却并不一致。
朱允炆身后跟随的老太监似有不满,轻咳一声道:“奴才禀燕王殿下,昨日皇上已有旨意,诸位殿下都须得按规矩大礼参拜太孙殿下,然后再行家礼……”
燕王看着那名太监,眼神高深莫测,朱允炆回头对那太监说道:“四叔是我的叔父,血脉至亲,不必事事都斤斤计较。”
那太监不敢再多话,燕王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朱允炆对燕王说道:“四叔一向事忙,母妃还在宫中等候,我们就不打扰四叔了。”
燕王的目光从我们两人身上扫过,说道:“好,你带她回去吧。”
我也没有看他,转身就走出了大厅,忽然听见燕王在身后说道:“王府中多有简慢郡主,希望郡主回东宫以后每天都能开心。”
他的语气略带柔和,却掩藏不住话中的讽刺和冷硬。
我心中剧痛了一下,强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回头视他嫣然一笑道:“多谢四叔关心,我一定会的。”
他的紫眸中立刻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之意。
我快步出了王府,登上辇车,不想再感受到他的气息,只想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