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高达丈许,三昧真火炙烤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我全身的血液烘焙至沸腾,我完全无力反抗,尽量蜷缩着身子,让自己变成小一些、更小一些的团,以避免那些火苗将我身上的柔软白毛点燃。
四肢的灼热痛楚感觉让我几乎晕厥过去,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化为灰烬的一刻,我耳畔响起了众人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声:
“风向变了,刮南风了!”
“火苗向我们窜过来了!”
“快保护贵嫔娘娘!保护二位殿下!”
“冬天怎么会有南风,难道······她真的是妖怪?”
熊熊的火焰突然从我身体周围向南面转移,将我从窒息的边缘解救出来,迷迷茫茫中,我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无比、温柔亲切的声音:“紫萱,不要怕,妈妈来救你了。”
是妈妈,是阿紫的声音!
我睁扎着四处张望,祭坛上空飘落一片紫色的云,云端之上那身穿着紫色云霞锦衣的仙女,面貌与我颇为相似,却更加柔美、更加风情万种,她全身散发的气质带着无穷魅惑,让无限遐想而不敢轻易亵渎。
她挥动轻柔迤逦的水袖,举手投足优美动人,如在云朵之上翩翩起舞,那些凶猛剧烈燃烧的三昧真火随着她的舞姿,渐渐微弱、渐渐熄灭,我终于摆脱了烈火焚烧的痛苦。
萧纲停止了挣扎与呼叫,向阿紫与我看过来,紧张狂乱的表情顿时释然。
萧统被玄铁锁链束缚在小亭内的圆柱上,明眸依稀有晶亮闪烁,俊朗的面容带着无限悲凉。他静静注视着我,并没有像众人一般惊讶阿紫出现与火焰熄灭,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有两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溢出,渐渐滴落。
我心头一阵剧痛,尽力挣扎着爬起,却因四肢被烧伤而站立不稳,刚刚站定就跌倒在祭坛上。
萧统怔立了片刻,突然向前迈出一大步,向祭坛走来。
我万分惊讶,不知他是如何挣脱那坚固无比、连狐族法术都无法解脱的玄铁锁链,无意中瞥见他的衣袖与锦袍下摆都沾染着丝丝血痕,顿时明白他是运用内力,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玄铁锁链解开。
那一瞬,我泪如雨下、心痛如绞,昂首大呼道:“萧郎不可如此,不要因为紫儿伤害自己······”
这声“萧郎”传入众人耳中,自然并非人间少女的说话,只能是一声小狐狸的低低嗷叫。
萧统何乎听懂了我的呼唤一般,轻声应道:“紫儿。”
就在他即将靠近祭坛、接近我的时候,一双美丽洁白的玉手将我轻轻抱了起来,微叹道:“紫萱,我的孩子!”
我趴在阿紫肩膀上呜呜咽咽哭泣,唤道:“妈妈······”
阿紫抚摸着我僵直的身体、红肿的眼晴和焦黑的四肢,轻声道:“我的小紫萱······妈妈将你送来人间 ,却不曾料到你会受到如此折磨。一切昔因你对人间男子心存爱意,妈妈早已告诫过你不可对他们动真情,如今你因那太子而受苦,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还能为你做什么?”
萧统闻言停下了脚步,表情透出痛芝和无奈之色,却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我见阿紫语带讥讽当面斥责他,身体在她怀中颤动了一下,摇头说道:“妈妈,此事与萧郎无关,是她们设计并他锁了起来······他心中也很难过,请妈妈不要责怪他!”
阿紫足尖轻点,腾身飞跃至宫殿顶,秀媚的双眸中透出凉意,向众人发声说道:“紫萱是我的女儿,谁敢设计伤害于她?”
我们身处东宫高处,丁贵嫔等人窥见她的面容时,那老道似乎有所悟,说道:“狐族果系一脉相承,原来这小狐妖是她的后代!”
丁贵嫔为躲避突然而至的火苗,移步藏身在一根圆柱之后,此时才侧身看来,她盯视着阿紫年轻美丽的面容,迷惑不解询问道:“道长此言何意?莫非道长昔日见过她们么?”
那老道说:“禀贵妃娘娘,前朝潘贵妃与她面目相似,她们想必都是狐妖······”
阿紫冷笑一声,说道:“牛鼻子道士,你如此折磨我的女儿紫萱,今日我必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我是人是妖与你何干?看招吧!”
那老道神色微变,扬起拂尘念动咒语,阿紫一手抱着我,一手水袖轻扬,轻轻将他的佛尘卷起投掷入相思湖中,那老道欲燃三昧真火,阿紫举袖引来南风,他的真火并水伤及阿紫,反而将他自己的道袍烧穿了数处,他被阿紫衣袖拂中跌坐在地,神情霎时狼狈不堪。
我见阿紫欲对丁贵嫔挥袖,急忙制止道:“那是萧郎的亲生母亲,妈妈不要伤害她!”
丁贵嫔大惊失色向后躲闪,她身边一名年长些的侍女惊恐万状,早已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不停叩首说道:“奴婢叩见潘妃娘娘!叩见贵妃娘娘!”
阿紫停下向那侍女说道:“桃叶,你还记得本宫么?”
那侍女桃叶认识阿紫,必定是前朝南齐宫女,见阿紫轻轻说出她的名字,不知是激动还是惶恐,含泪应答道:“昔日贵妃娘娘在玉寿宫之时,奴婢专司娘娘梳理发髻······原来贵妃娘娘果真是天上仙女下降······”
阿紫的眸光渐渐转移到萧统身上,问道:“你曾迎娶过我的女儿么?”
萧统神情平静,说道:“回禀夫人,晚辈今年春天在兰陵与令爱紫萱相识,一月前父皇昭告天下,令晚辈迎娶紫萱入东宫为妃,只因当时不知她的真实来历,不曾面见夫人求娶,请夫人原谅晚辈失礼之过。”
他身为梁国太子,对阿紫以子婿待岳母之礼仪相待,口称“夫人”以“晚辈”自居,态度诚恳、语气恭谨。
阿紫凝神视他片刻,淡淡应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谦称,紫萱本非人间女子,与你人妖殊途,既然是异族,便不可随意违反天理伦常通婚。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我须得带我的女儿回家去。”
我虽早有预料阿紫会有此一说,乍然听见还是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含泪向萧统看去,对他说道:“萧郎,我不要回家!”
萧统手腕上依然套系着那条坚韧无比的玄铁锁链,他轻轻屈膝跪地,对阿紫说:“夫人如此爱护紫儿,可曾问过紫儿自己的心愿么?东宫如今就是紫儿的家,请夫人不要带走她。”
我眼泪直落,仰头看阿紫。
阿紫语气冷淡,说道:“紫萱迟早都会位列上界仙班,只因她生性纯真,才会受人间男子引诱而羁留于此,你将她留在身边数日,已是莫大的福气!难道还妄想与她一生一世白首偕老么?你们之间缘分已尽,又怎可强求?”
萧统挺直身体,轻声道:“我不相信,若是缘分已尽,紫儿怎会还记得萧郎、呼唤萧郎?”
阿紫傲然道:“纵使她记得你又如何?你若强留她在此,只恐你们二人日后难以逃脱天意惩罚。”
萧统语气虽轻柔,表情却坚定执着,说道:“倘若夫人肯将紫儿留下,我会日夜向上天祈祷,是我强行将紫儿留在人间,倘若她会因为私自嫁与我而遭受天意惩罚,请上天将所有惩罚都降临在我一人身上,所有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阿紫凝望着他一眼,默然不语。
萧统见她不置可否,在冰冷的雪地上向阿紫叩首三次,说道:“恳请夫人成全!”
阿紫依然面无表情。
丁贵嫔见状,早已泪水如泉涌,冲到萧统身侧扶起他道:“皇儿!”
萧统轻轻抬起头,不肯站起,向她道:“这些礼仪本是为人子婿应尽之本分,儿臣迎娶紫萱之时就该对夫人叩拜,母妃无须为儿臣担忧。”
丁贵嫔忍不住痛哭出声,仰首向阿紫说:“潘妃······你是神仙也好,是潘妃也罢,请听我一言!我只是一介普通人间妇孺,远远不及你神通广大······可是,我会心疼我的皇儿!”
阿紫终于不再沉默,视丁贵嫔道:“你心疼你的皇儿,难道我就不爱护我的女儿么?我女儿紫萱降生千年以来,从未经受过这般痛苦折磨!你们适才又是如何对待她?”
丁贵嫔哭道:“如此寒天,我皇儿身为大梁太子抛却身份参拜你,你怎可对他如此不理不睬?”
阿紫微有不悦之意,扬声道:“若说梁国太子身份高贵,相较于天下之霸楚国大公主又如何?南梁国苟且偏安于小小一隅,帝位不过二世、江山气数不过百载,岂能与大楚国相提并论?”
我听得明明白白,只觉无限震惊。
阿紫向来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个日若非与丁贵嫔斗气,一定不会让我知晓我确实曾经有过一个人间的亲生父亲,她说我的身份是“天下之霸楚国大公主”,难道我降生的时代是千年前的楚国称霸时代?
倘若我真的是公生,我的父亲岂非就是昔日楚国的帝王之一?他会是哪一位楚国君主?
萧统明眸向我看来,说道:“一千年前五霸争雄之时,楚国帝王应是楚庄王······ 夫人适才所言大梁国运若是天意,自然无法逆转。但是,只要父皇与我在此位一日,我们必定勤躬政事、爱惜子民,让大梁国臣民安居乐业。”
阿紫柳眉徽挑,轻哼了一声,说道:“萧衍得位不正,治下不严,梁国之弊政多矣!以你一人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萧统并不与她辩驳,跪立在地,缓缓道:“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无论紫儿是兰陵孤女还是楚国公主,在我眼中并无分别。请夫人念及紫儿年幼,不要仿害她。”
阿紫不禁冷笑道:“我怎会舍得伤害我的亲生女儿?伤害她之人并非是我,却是你身边之人!你若有能力保护她,今日紫萱就不会孤零零独自趴在祭坛之上任人肆意欺凌,若非我及时到来,她就要魂飞魄散于此处。我怎会让我唯一的女儿在人间再历一次劫难、再冒一次险?你不必说了!”
萧统唇边掠过一丝苍凉的笑意,看着我说道:“小紫儿,萧郎对不起你。”
阿紫似乎不欲再与萧统多言,抱起我纵身跃上天空一朵紫色云彩,渐渐向天边飘动。
萧统踉跄跟随了数步,俊美的面容一片苍白,明眸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与神采,嘶声唤道:“紫儿!”
我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自责之态,痴痴凝望着他白衣玉立的身影,泪水潺潺而下,大声叫道:“妈妈,求您放了我吧,我不要离开人间!不要离开萧郎!让我留下来吧!”
阿紫柳眉徽挑,丝毫不为所动,低头向我道:“紫萱,不要怪妈妈狠心分开你们,你若是执意跟随于他,只会给他和你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劫。况且感情之事本是一场游戏,世易时移、时过境迁,你一定可以慢慢忘记他的!”
我眼看着萧统的白色身影由大渐小,不断挣扎,拼命摇头道:“不,我不走,我不走,妈妈,求您放了我吧!”
萧统追赶着我的影子,眸中的绝望之意更加明显,仰首呼道:“紫儿······ 记住,无论今生来世,萧郎永远都会记得紫儿,亦决不敢忘记对紫儿的承诺!”
我痛彻心扉,泪眼模糊中,他的白衣身影终于凝固成小小的白点,渐渐消失不见。
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觉,将我从浑浑噩噩中蓦然震醒。
决别,原来今日就是我与萧郎诀别之时。
我所担心的一切,竟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昨晚我们还甜蜜依偎在昭文殿中筹划着除夕出游,此刻却已天人永隔,或许在他今生今世里,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我眸光转视身旁一片片悠悠飘荡的白色浮云,遥望人间大地,忍不住在漫无边际有天空放声大哭。
阿紫轻叹了一声,衣袖轻拂,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我悠悠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耳畔有女子柔婉唱歌的声音,其歌曰:“微风清扇,云气四除。皎皎亮月,丽于高隅。兴命公子,携手同车。龙骥翼翼,扬镳踟蹰。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辉,华幔长舒。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弦超孑野,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俯赞玄虚。孰克英贤,与尔剖符。”
熟悉的曲调。
熟悉的歌声。
阿紫将我带回了我曾经修行千年的故乡??翠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