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本来是一国之母,郗后薨逝便是举国大丧。
我与沈忆霜走进宫内,立刻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悲凉而怪异的气氛,郗后移居冷宫居住后,昭阳殿早已不复繁花簇拥之盛景,此时殿内外所有应用之物全部更换为素白颜色,灵堂设置在昭阳正殿内,郗后遗体亦从冷宫中被搬迁出来,棺柩就在灵堂帷幕之后。
那些昭阳殿内侍奉皇后内侍与侍女皆面带悲恸之色,丁贵嫔及阮修容、葛修容等皇帝的后宫嫔妃在一侧依序垂首跪立,静候法事举行。
萧统身着一套棉麻所制纯白色孝服,发间金冠换成了银冠,静静跪立在灵堂另一侧,神态端庄肃然。我们走进来时,他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眸光恰好转移到殿前,向我微微示意。
二人目光交汇了一刹后,他轻轻转过头去。
我不敢随意调皮玩笑,与沈忆霜一起跪在那些各宫妃嫔身后,眼角余光四处游移,留意着昭阳殿内的诸人表情。
突然,只听宫门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我微觉诧异抬头看去,见约有十数名身着齐整织锦绸缎衣衫的垂髫侍女,团团簇拥着一名浑身缟素的美艳妇人款款行来。
那美妇年约三十开外,面容轮廓与皇帝萧衍相仿,柳眉凤目颇似郗后,身后穿着素色缎面内嵌银色丝线的丝绸群袄,极为雍容华贵;她鬓旁遵照丧仪典制没有佩戴?金玉钗环,耳垂却坠着小小两枚白玉?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极其罕有的人间上品。
她行走之间,香风拂面而来,那馥郁芬芳的香气正是人间稀有的“琼华香”,琼华香采自西海琼花之蕊,因琼花数十年才能盛放一次,花蕊非常难得,按人间市价,一朵琼花的价值远远超出一百两纹银。
我心中暗暗惊讶,这美妇仪容妆扮衣着皆华丽,必定是郗后所出三位公主中的一位,却不知道她究竟是永兴公主萧玉瑶、永世公主萧玉婉、抑或是永康公主的着装标准早已超出皇族规定。
我忍不住低声询问沈忆霜身旁的侍女道:“此人是谁?”
那侍女道:“是永兴公主。”
永兴公主行至外殿,跪倒在郗后灵位前,面含哀伤之色,大放悲声,且哭且唤道:“母后,儿臣的苦命的母后啊!父皇与母后结发数年,母后当日在兰陵含辛茹苦养育儿臣姐妹三人,历尽艰辛才能主中宫尊位,不料坐拥天下,四海升平时,母后却未能同享寿福······”
她全然不顾灵堂秩序嚎啕痛哭,不停历数郗后种种贤惠善举,却只字不提郗后因杀害妃嫔被萧衍打入冷宫之事,殿中众人闻声皆抬首向她看去,多数妃嫔面容皆微带不满,却无一人敢出言说话,丁贵嫔仿佛没有看见发生任何事情一般冷静从容,继续跪在当地。
永兴公主不管不顾,独自哀哭了半日,才略有缓解。
萧统待她悲痛之声停歇,出言劝道:“母后近日来一直潜心皈依佛门,去时并无痛苦之兆,父皇御驾就在内殿,请黄姐节哀低声。”
永兴公主闻言略微止泪,侧首向萧统道:“父皇圣体安康么?”
萧统面带担忧之色,说道:“父皇将所有内侍宫人皆斥退,紧闭寝殿大门,将自己困于其中,我有些担心。”
永兴公主立刻拭泪站起,冷然说道:“皇帝思虑有些欠妥,既然担心父皇,为何不命人开门看看?倘若发生一些意想不到之事,我们身为父皇儿女,怎能安心?”
她不等萧统回答,径直走到内殿门前唤了数声“父皇”,殿内并无一人回应,她等候了许久,内殿依然寂静无声。
永兴公主神色略变,脆声命令殿门处侍立的数名宫人道:“情形有些不对,你们速将殿门打开!”
那些宫人虽然答应着,却不敢依言强行开锁闯入殿中,手脚畏畏缩缩,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永兴公主见状,柳眉微蹙,怒叱道:“你们不曾听见本公主说话么?若是父皇降罪,自有本公主担待,你们究竟害怕什么?”
萧统走近殿门,向那些宫人示意道:“你们设法将殿门打开,我与皇姐一同进内殿觐见父皇。”
宫人们见太子下旨,迅速唤来宫中木器匠人,不过盏茶功夫就将内殿门开启。
萧统与永兴公主抬步进殿不久,殿中传来永兴公主的尖叫声音,仿佛刚刚看见了极为惊讶之事一般,而且听见萧统道:“父皇身系大梁江山社稷,儿臣叩请父皇,以臣民为重!”
我料想内殿中必定发生了极为意外之事,十分好奇,见众多嫔妃都不再矜持顾忌,纷纷探头向内殿张望,于是悄悄移动了跪拜的位置,以便能窥见内殿中的情况,抬头一看,霎时吓了一大跳。
皇帝萧衍端坐在大殿当中的龙椅上,双手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眸光呆滞注视地面,如同入定老僧一般,表情木然,并不看萧统和永兴公主,亦不理会他们的惊讶与呼唤。
他所穿金线绣制的龙袍之上散落着许多断掉的发丝,头顶发髻凌乱无比,仅剩下几缕碎发与短短的发根,有些地方甚至现出淡青色的头皮,地面上那些四散飘落的头发,正是他以利剪亲手所裁。
若非身着龙袍,萧衍此时的模样的宫妃与侍女几乎与寺庙中的修行僧人无异。
所有窥见他此时模样的宫妃与侍女等人无不惊呼出声,丁贵嫔神色顿变,不再顾忌宫规礼仪体面,疾步走向昭阳内殿,双膝跪倒在萧衍面前,声音颤抖,含泪说道:“皇上······皇上何苦如此?纵使不为龙体着想,亦该为大梁臣民着想,倘若不慎失手伤及圣体,臣妾等人······该如何是好?”
那些嫔妃见丁贵嫔含悲哭诉,忍不住纷纷坠泪,齐声叩首拜道:“请皇上保重圣体!”
除了我与沈忆霜、永兴公主之外,此处跪立女子皆为皇帝妃嫔,昭阳殿内外霎时低泣声四起,声音较之刚才为皇后哭灵时大许多。
沈忆霜跪在我身旁,秀眉紧蹙,一言不发。
我悄悄窥视萧统,见他跪在皇帝御座之前,低声进谏劝说萧衍。
萧衍起初毫无反应,闻听众人齐声大哭,且见长安永兴公主、长子萧统一起跪倒在御座阶前,仿佛渐渐回过神来,将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对萧统说:“传朕旨意,给朕准备一套僧衣,朕要即刻前去同泰寺,与宝志大师商议一件要事。”
永兴公主闻言终于,明白看向萧衍,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衍茫然仰望内殿雕梁画栋的穹顶,怅然叹息道:“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勤勉国务政事、爱惜大梁子民,自问无愧于天,不知为何接连遭遇不详之事。或许是前世冤孽未偿,报应在今世,以致累及发妻、殃及子孙!不如尽早皈依佛祖,以求内心宁静、后代平安,大梁江山恒昌永固。”
他语带伤心愧悔,极为痛心诸位皇妃皇子皆先他而逝,且将罪责全部归于自己身上,惟愿出家为僧减轻罪孽,为子孙祈求福运。
丁贵嫔双颊泪痕微湿,低声诉道:“诸位王爷之事皆为意外,皇上怎可如此怪责自己?皇上果然如此决绝······要抛下臣妾等与太子而去?”
萧衍见丁贵嫔伤心落泪,似乎想伸手扶起她,终究还是忍住,对萧统道:“朕适才所言,绝无更改。朕离开之后,你要用心侍奉你母妃与其他诸位姨娘,晨昏定省,不可轻视怠慢她们。”
丁贵嫔无声低泣,却不敢直接与萧衍辩驳对答。
萧统见母亲如此伤心,轻声道:“儿臣昔日听宝志大师宣讲佛经时说,无论在何处修行,只要心中有佛,同样可成正果,父皇为何不如此?”
萧衍见萧统隐隐有阻止自己离开宫廷之意,缓缓摇头道:“此言虽然不差,朕在皇宫数年,从未放弃佛事,然而如今仍是这般光景,想必是所造冤业过重、未能沉心静气、全力以赴之故。朕意已决,绝不会打消此念,你们不必再劝说朕了。”他目视萧统,神态渐转慈和,说道:“朕去同泰寺与宝志大师一同修行,定有所获。国中大事从此便交付与你,你须得用心处置朝中诸事,谨慎言行,一切好自为之。”
萧统并不答允,只道:“儿臣本是才疏德浅之人,昔日因有父皇日夜提点才勉强担起监国重任,若无父皇慈颜在侧,儿臣恐怕不能担负起大梁江山社稷安危,请父皇三思。”
萧衍神态坚决,竟然不再多言,径直站起身离开御座迈步走出内殿,对小内侍们道:“抬舆送朕去城北同泰寺,宫中诸人一概不得跟随阻拦,抗旨挡路者,均以欺君之罪论处!”
此言一出,昭和殿内众人皆不敢阻拦萧衍,眼睁睁看着他发丝凌乱、身着皇袍踏步走出宫门,拄着龙头拐杖登上御典。
萧统目视萧衍执意离去的苍老身影,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悲痛之意,向身旁内侍道:“取僧衣给父皇。”
那内侍依言取来僧衣,双手奉递进御典之中,跪禀道:“奴才恭请皇上更衣。”
萧衍将僧衣接过,说道:“走吧。”
那内侍眼含泪花,依礼高声宣道:“皇上起驾。。。。。。同泰寺!”
萧统伏地向御典叩首,说道:“儿臣恭送父皇,愿父皇在寺中静心修行,圣体早日大安!”
丁贵嫔等宫妃眼见皇帝毫不留恋顾惜而去,早已泪如雨下。
永兴公主起身欲追,终究还是停下,顿足回头叹道:“皇弟,难道你就这样任凭父皇离开我们?”
萧统道:“皇姐适才都听见了,父皇圣意已决,恐怕再难回头。我们若走再执意阻拦,只恐父皇动怒,龙体本已不虞,何苦惹他生气?况且山寺本是清净所在,适宜修行养生,待过此时候迎接他回宫亦可。”
萧统的话本是事实,萧衍态度执拗坚决,早已劝无可劝,若是再强加阻扰,以萧衍此时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保证不出任何意外情况,不如施以缓兵之计,既可顺遂萧衍此时心愿,又可暂时缓解他失妻失子之痛,利于身体康复。
岂料永兴公生闻言,对他态度不冷不热,提高声音说:“皇弟所言虽然有理,只是父皇此去为僧,又怎肯转易回转宫廷?倘若父皇果然不回来,皇弟从此尽得天下之权,才何不好?”
她在大庭广众面前语带棘刺,暗指萧统有迫走皇帝而后快、独掌朝政之意。
萧统并无异样神色,并不与永兴公生作口舌之争,从容淡定应对她的挑衅言语,轻轻说道:“日久见人心,我所言是否属实,皇姐日后自会明白。”
我远远看着永兴公生,心中十分不忿,想道:“萧郎他劝解皇帝之辞是真心还是假意,众人刚才皆有目共睹,你身为长公主,怎能在皇后尸骨未寒,皇帝离宫出家之际说出如此有损太子名声的话来?果然与郗后一来难缠!”
永兴公主唇角微撇,似乎仍有不满,正欲再开口说话。
我心念微动,顿生一计,迅速利用法术变化出几只蜇人的大蜜蜂,让它们在永兴公生额前不停飞起飞落恐吓她。
永兴公主突然看见有蜜蜂蛰咬自己,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四处仓皇躲闪,举袖掩面大叫道:“来人!来人哪!有蜜蜂伤害本公主!速将它们赶走!”
她惊慌失措之下一脚踏空,几乎从台阶上失足跌倒,身旁侍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即将倾覆的身体,说道:“公生小心!”
数名手执佛尘的小内侍急忙上前拂赶蜜蜂,我料想永兴公主被蜜蜂惊吓后一定不会再有力气讥讽萧统,微笑着将法术收起,那些蜜蜂顷刻之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永兴公主以为蜜蜂皆被赶走,气喘稍定后,扬手就打了扶住她的侍女一个大耳光,怒叱道:“没眼色的奴才!先前在做什么?等本公主跌倒了你再来扶?”
那侍女竟然不觉得丝毫委屈,低眉顺眼答道:“公主责罚得是,奴婢知道错了!”
永兴公主冷哼一声,眸中再无刚才那般锐气,在灵前缓缓跪下。
不久之后,其他诸位皇子皇妃、公主驸马赶至昭和殿,宫中司礼监依据宫廷丧仪体制为皇后羊行祭礼,宫廷礼仪过程纷繁复杂,哀磬势鼓交鸣声不绝于耳。
从停灵直至皇后出殡,整整三日三夜,我们皆依礼留在昭和殿内日夜守灵,半夜才合眼稍稍歇息片刻。
萧统不但要以长子之礼节主特皇后丧事,而且要留心安排皇帝在同泰寺起居,夜间甚至还要抽空处理六部呈上的奏折,几日折腾下来,他的俊容越发清减,却依旧打起精神勉力支特。
我心中暗暗着急,让小璃儿悄悄向御药房觅齐红藤所写药方上书写的药剂为他配制温补之药,御药房百草齐全,红丹参亦有珍藏,我们没花费太多力气便将药汁配好。
按礼皇后大丧出殡后,太子仍须守孝三年,不得纳妃娶妾,七七四十九天内更不能前往妃嫔宫院留宿,他只能独自居住在御书房内。
天色渐渐黑沉后,我小心翼翼双手捧着煎熬好的药,借着夜色掩映,一人偷偷来到昭文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