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阁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我与萧纲同时向阁门开处看去,见一人肃然而入,他身着月白色锦衣,宽大的袍袖上刺绣着金龙,神态端庄优雅,明眸静静注视着我们,身后却并无侍从跟随,仅是一人前来暖阁。
萧纲见萧统突然而至,抢先说道:“小弟不知大哥今日莅临晋安王府,不曾出府门迎接大哥,请大哥原谅!”
我微觉惊讶,萧统竟然如此迅速发现了我离开云华殿,随后寻觅而至,却因在此处见到他暗自欢喜,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襟和钗环,走到他面前温柔娇唤道:“萧郎!”
萧统并不看萧纲,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问:“你怎会来到三弟府中?可以随我回宫去了么?”
我早已料知他会询问其中缘由,思虑片刻后虽然有了主意,却十分担心萧纲所言与我的解释不相符引发他的疑心,一时颇费踌躇,不知如何回答。
我随萧纲来晋安王府本是为了让张天师尝试医治青蒿之伤,却无法对萧统解释为何青蒿的伤惟有张天师能治。况且昨晚之事还与绿萼梅花有关,若说青蒿被异类花妖所伤,她的来历岂非同样惹人猜测?我若是随口编造一个谎言敷衍他,他向来聪警睿智,一定会发现其中破绽。
萧纲神情镇定,说道:“大哥来得正好,小弟且去看看皇嫂那只心爱庞物是否被他们救活了,若是复原如初,皇嫂即刻就可以将她带回东宫去。”他说完此言,移步向阁门处走去,将门扉虚掩上。
我见萧纲遵循着与我的约定,并未在萧统面前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暖阁中并无闲杂人等,仅剩下我与萧统二人。
他凝眸注视着我,很久很久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美玉般的面容虽然平静无波,明眸却带着一抹黯影,眉心浮现一丝昔日从未有过的锐利感觉。
我心头霎时开始七上八下,急忙循着他的眸光低头,清晨起床后我赶着去十里野丘见青蒿,没有让小璃儿替我梳理整齐的宫妆高髻,随手挽起的发髻蓬松垂落,萧纲一时冲动解开了我的浅绿小袄,胸前的流苏玉扣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我立刻明白过来,惟恐他因我衣衫不整而生气,不由暗自心急,支支吾吾辩解说:“我······我······早上出宫太匆忙了······”
萧统不动声色,静静看着我。
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他只要看见我的笑容,即使没有对我微笑,至少亦是和颜悦色,决不会似此时一般严肃,我感觉他态度有异,眼珠转动了一下,计上心头。
暖阁内虽然笼着火,阁窗皆敞开着,大朵雪花从窗外扑飞而入。
我漫步走到窗畔伸手接住冰晶雪片玩耍,片刻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又轻轻咳嗽了几声,佯装被风寒所侵。
萧统果然不再沉默,迅速走到我身后说:“紫儿,将窗门关好,气候寒冷,不要玩了。”
我轻轻转身,将掌心的一片小雪花托起给他看,回眸微笑。
他见我不肯依他这言离开窗畔,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伸手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熟悉而温暖,淡淡的郁金花香气息更让我心中觉得无比甜蜜。
我伸手圈住他的细腰,带着几分顽皮慧黠,仰起小脸问他道:“萧郎还生紫儿的气么?”
他轻声道:“没有。”
我微微噘嘴,娇嗔道:“分明是有,你刚才故意不理我呢!”
他并不隐瞒遮掩,语气却极为温柔,对我说道:“我下了早朝回云华殿看你,才知道你今日又偷偷跑出宫外了,若非东宫侍卫巡城时恰好窥见你与三弟一起策马进城,我还不知道你到了他的王府,能告诉我是何缘故么?”
我此时早已想好说辞,应答如流道:“我姐姐因要远行,约我一早出城与她见面,她养有一只小青狐,昨日不幸被猎犬所伤,宫中太医医术高明,我想将它带回东宫养伤,在城外凑巧遇见三王爷,他说晋安王府内颇多神医,所以我就随他来了。”
他微微点头,似乎全部相信我的话,放开我行至石桌旁坐下,接着问:“你姐姐呢?此时已经离开京城了?所以将她的宠物托付给你照顾?”
我连连点头,说:“是的,就是这样!”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平放在石桌面上,轻轻说:“原来你们姐妹都喜欢小狐狸。”
我料定他所取之物必定是我送与他那一方绣有绿色小狐的锦帕,向他甜甜微笑,走近他身边撒娇道:“萧郎难道不觉得它们很可爱么?”
岂料,我眼前所见锦帕颜色虽然与我所赠锦帕相类,其上所锈却并非小狐狸,而是一幅行迹暧昧的春宫图画,图画之旁,以青色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纶”字。
我瞪大了眼睛,又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未看错。
萧统将那方锦帕又收回袖内,语气依然平静,说道:“我今日回云华殿在寝床一侧发现的,锦帕上有六弟的名讳,想必是六弟府中之物了?昨夜邵陵王府内有极大变故,你可知道么?”
我怔怔看着锦帕,努力回想锦帕的来历,顿时想起此物是扑入青蒿怀中大哭之时她为我拭泪所用,后因萧纶突然出现,我忙乱中将锦帕揣入袖中带回了东宫,晚间更换衣衫时遗落在寝床上,萧统因为惦记着我,下朝后赶往云华殿,锦帕恰好被她捡拾到。
我心中暗叫不妙,萧统与我独处之时虽然行为亲密无忌,却极不喜欢这些东西,萧纶怀着讥笑之意将此帕赠予青蒿,却辗转落入萧统手中,让他不能不生疑惑,所以才会向我询问此事。
六皇子萧纶的暖昧锦帕之事尚未了结,偏偏又被他发现我形容散漫与三皇子萧纲独处暖阁之中。
我终于明白了萧统眼中异常的锐利光芒从何而来,倘若换作其他人间男子,见到自己的妻妾与自己的兄弟行迹亲密,或许早已愤怒欲狂、忍无可忍,他纵然再有涵养,恐怕此时亦无法冷静自持。
我大为着急,迅速冲到他面前,摇头说:“不是的!事实不是萧郎所想的那样,我和他们没有······”
萧统见我神情紧张慌乱,嘴角浮起一缕淡淡的笑痕,站立起来轻声问:“那么,紫儿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跳微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那块锦帕是我姐姐的,她曾经去过邵陵王府,或许是六王爷所赠,是我误拿了。我随三王爷回他的王府只是为了救治小青狐,和他并无不可告人之事······紫儿心中除了萧郎,从来没有别的男子,以后也不会有!”
萧统聆听我说完这番话,一双清澈的明眸直直凝注在我的脸上,瞬也不瞬深深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垂下头来,用力吻住我的双唇,一阵熟悉的晕沉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紧紧回拥着他,他渐渐加深亲吻的力度,我软软倚靠着他,企图向他索取更多的爱意。
他离开我的时候,在我耳畔低声道:“小紫儿,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萧郎决不会不相信······”
听到他如此信任的话语,我的眼泪霎时奔涌出来,含泪搂住他的颈项说:“直的么?”
他眸中带着眷恋之意,说道:“昨夜你不在我身边,我一直忐忑辗转难安,如今若是一刻不见紫儿,都不知该如何度日······无论如何,回宫后我都会禀明母妃,不要分开我们。”
我正欲应允点头,忽然想起他身受“素女经”之害,又急忙摇了摇头。
他唇角扬起一缕淡淡微笑,似乎正要说话,阁门外传来几下叩击声响,他立刻收敛了笑意。
一名侍女的声音道:“三王爷遣奴婢前来启禀太子殿下,谢妃娘娘的小狐狸经过医治已无大碍,请问殿下与娘娘此刻可要将它带回东宫?”
我听说青蒿无碍,顿时放下心来,转向萧统以眸光征询他的意见。
萧统并无异议,淡然道:“既然你姐姐托付你照顾它,若是养好了伤,我们就将它带走。”
我们一起来到东厢房内,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状,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毛发亦被侍女清洗整理过,虽然神情倦怠,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她乍见萧统出现,睁开的双眸立刻轻轻合上,似乎依然对昔日被萧统所拒之事心存芥蒂,不愿面对他。
萧纲向我说道:“小狐虽受重伤,如今已无大碍,皇嫂可以放心带走它。”
我将青蒿抱起,对他仍有感激之意,说道:“谢谢你!”
萧纲道:“皇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弟备好马车,请皇嫂回宫。只是小狐之伤甚重,今年冬天虽无碍,惟恐明年春天之时会有反复,请皇嫂届时多加留心。”
我见他着重说:“明年春天”,心知他有意提醒我勿忘春时之约,说道:“我记住了。”
我走出晋安王府,怀抱着青蒿进入马车内,萧统骑乘着一匹骏马,行走在马车之前。
我察看青蒿伤势,见她确实无恙,以狐族暗语对她说道:“青蒿,我带你回东宫云华殿去,等着妈妈明年春天来接我们回家。萧郎对我虽然略有疑心,如今都已消解,他不会伤害我们。”
青蒿失去护身法器,再也不能恢复人形,却能听懂我的狐族暗语。
她说:“紫萱,不要轻易相信太子,他的疑心不会那么容易消解。无论你带我去哪里都好,我们以后都要在一起。”
我抱紧青蒿,她随着马车摇晃节奏,渐渐合眸睡去。
我心中虽有与青蒿相同的惶惑,但是只要思及萧统对我的真心真意,所有的心事随即释然,并未过分细究她的话。
我们行至邵陵王府门前时,我透过马车帷幕,隐约可见羽卫森严,似乎有颇多皇宫侍卫在此驻守。
一名侍卫匆匆前来禀报道:“殿下,皇上御驾在此!”
萧统立刻跃下马,走近马车旁向我说道:“紫儿,父皇出宫探视六弟,你随我来吧!”
我听说皇帝萧衍出宫,料定他是为了探视六皇子萧纶而来。昨晚绿萼、青蒿一战殃及萧纶,不知他此时情形如何,若是依照青蒿所言,即使他并未殒命,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我装作不知此事,抱着青蒿下车,跟随在萧统身后进入邵陵王府。
府邸中庭有一坐巨大的假山,假山背后隐隐传来诵经打礁之声。王府内的众多仆人侍女皆垂首侍立在一旁,表情哀伤中带有淡淡的惶恐,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极为恐怖之事。
一名王府管事见萧统出现,急忙叩首行礼道:“奴才恭迎太子殿下!”
萧统赐起他,眸光环顾庭院,问道:“父皇御驾在何处?六弟情形如何?”
那管事忙禀道:“皇上闻听六王爷被花妖所蛊惑,宣诏城北同泰寺住持宝言志大师前来驱除降之气。六王爷至今依然昏迷不醒,几位宫中御医正在诊视,皇上亦在王爷寝宫内。”
萧统与我一起绕过假山,背面设有一个小小的法案,上置三个香炉,数名僧人口中念念有词,其中一名老僧年逾古稀,他身着灰黑色僧袍,盘腿坐于薄团之上,双手合什、闭目施法。
萧统见到那老僧,俊容顿时现肃然起敬之色,明知那老缯看不见他,依然向他遥遥鞠了一躬,我见萧统对他如此尊重,想必是其师尊或前辈,不敢怠慢那老僧,学着萧统的样子鞠躬行礼。
萧统转过头,向我轻声道:“紫儿,这是宝言志大师,我手腕上的护身佛珠即系他所赠。宝言志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能预言先兆、识人心智,我前往城北同泰寺求教佛经时常得大师指点,至今受益匪浅。”
我听他如此解释,见那老僧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果然有一种世外超然和善之气,却因闻听他“预言先兆、识人心智”,惟恐他真的能够识破我的真实身份,对他十分敬畏。昔日我在莲心阉内与静心师太等佛门弟子相处时并无这种感觉,此时十分忐忑不安,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不敢过于靠近他。
萧统似乎并未发觉我的异样,径自向前而行,走进萧纶的寝宫。
我跟随他迈步踏上台阶之时,青蒿恰好在我怀中醒来,轻轻动弹了一下,我急忙低头暗语道:“青蒿,你想见萧纶么?”
她见我提及萧纶,乌黑秀美的大眼中透出无奈和愧悔的光芒,微微颔首示意想见。
我抱着她进入房间内,见萧纶静静合眸平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几名太医伏地长跪不起,几名侍奉汤药的侍女掩面而泣,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皇帝萧衍端坐在床畔,他一手扶着一支金漆雕龙拐杖,另一只手抚摸着六皇子萧纶毫无生气的年轻面庞,神情哀恸、老泪纵横,皇后被打入冷宫后的短短数日间,他竟然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青蒿突然用力挣脱我的怀抱跳下地面,以飞快的速度奔跑至萧纶榻前,又跃上他的床榻,她重伤初愈,行走尚且不稳,刚刚靠近萧纶,就因体力不支跌倒在枕畔。
我大惊失色,急忙唤道:“青蒿!”
皇帝乍见一只青色的小狐狸闯入寝殿内,还迅速跃上了萧纶床榻,不由勃然变色,说道:“王府中怎会有此物?它从何而来?速将这孽畜拿下!”
几名佩刀侍卫闻言欲近前捉拿青蒿,我疾步靠近床榻,将她紧紧抱住护在怀中,想萧衍道:“是我养的的小狐狸,请皇上开恩,不要命人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