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雪花纷纷坠落,如同柳絮轻舞,我带着小璃儿悄悄来到御书房所在的昭文殿外,见殿门与轩窗皆虚掩着,廊檐下侍立的小内侍们身穿夹袄棉袍,将双手笼在袖中取暖,互相低声闲话。
小璃儿不敢近前,在我身后细声急道:“娘娘,此处是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朝政之所,按规矩我们不能来的。”
我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向殿阁廊檐下看过去,其中一名常常跟随着萧统的小内侍眼尖发现了我们,他匆匆忙忙走下台阶,对我说:“奴才魏雅恭迎娘娘!”
我悄悄问他道:“殿中有朝臣议论政事么?”
魏雅禀道:“今日户部、工部尚书侍郎等大人都一起进宫来觐见太子殿下,此时皆在奏事。”他秉性机灵,环顾我身后见并无其他人等跟随,忙道:“御书房往来的朝臣颇多,外面雪大天寒,奴才恭请娘娘先至偏殿稍候片刻。”
我和小璃儿随他进入昭文殿西侧的偏殿内,见其中陈设着数列楠木书架,藏书不下洋洋万卷,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石雕字画俱全,料想这西殿应是萧统平日读书批阅奏章之所。
数月前我乘夜潜入昭文东殿见萧统,并未发觉此处竟然别有洞天,天下所有的书卷仿佛都集中于此处,书卷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我不禁心生仰慕,沿着书架浏览观赏那些藏书。
魏雅亦步步趋跟随着我,指着那些书架道:“娘娘请看,这些书籍皆是殿下读过后细心搜集收藏的珍品。太子殿下自幼聪慧过人,三岁便能念《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尽通经义,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吟诗赋词无所不精······”
小璃儿面带惊讶之色环顾四周,说:“奴婢一直跟随着老爷夫人,老爷书房内的书已经很多了,可是若于太子殿下相比较,实在是······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魏雅不禁“扑哧”笑出声,轻言道:“谢侍郎大人虽然亦是好读书之人,若论及天下间遍阅群书,又有几人能及殿下?连素有‘好学’之名的三王爷、七王爷,所读之书恐怕只有殿下的十之五六······”
我随手取下一部经卷翻阅,一阵幽雅的清新淡香霎时扑面而来,是一首古乐府《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菽以春晕,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文字间隙还夹杂着一些眉批注解,我认识那些清秀飘逸字迹正是萧统亲笔所书,注解道:
“列子曰:秦青抚节悲歌。王逸楚辞曰:悲歌,言愁思也。左氏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曹植送应氏诗曰:人寿若朝霜······”
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萧统才华,他不但将《短歌行》之寓意详细加以解释、检阅批注,且能一一指出典故出处、如数家珍。除了读书数行并下、过目不忘,胸藏万卷读书的太子萧统,世间恐怕再难有如此博闻强记之人。
我凝视那些批注良久,问魏雅道:“殿下阅读每一本书都是如此认真么?”
魏雅答道:“殿下习惯顺手批注,多年积累下来,已经批阅过许多了,只是时常喟叹时间有限,未能尽数阅完所有典籍。”
我脑海中倏地浮现一个念头,对他笑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你日后侍读之时,不妨建议他召集一些门人文士,集中批注诗文歌赋,汇集成一册,让殿下拣择其中精要之处阅读,岂不是迅速得多么?”
魏雅面露喜色,点头说道:“奴才日后一定将娘娘所言转告殿下,殿下若知本是娘娘如此建议,必定会应允······”
我们说话之间,却听见正殿内响起两名臣子争执之声,其中一人话章略高,沉声说道:“······临川王素日作恶多端,殿下此次万万不可姑息养奸,须得从严处置此事方好!否则临川民意难平,那冻饿而死的无数饥民岂非枉送了性命?”
另有一个似乎较为苍老一些,缓缓道:“臣以为不可。临川王系皇上亲侄,便是殿下兄长,殿下若是不计情而处罚之,恐怕将来会遭受朝野讥评,有损殿下声名。”
先前说话的那人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临川王将皇上与太子殿下自国库中拨出救济灾民过冬的饷银据为己有,导致临川数千流民饥饿而死,可是亲王应为之事?况且临川王之劣迹并非仅此一桩,此前监督修筑三年的浮山堰因何倒塌?黄大人身为工部侍郎,想必比下官更加清楚其中内情!”
那工部侍郎无可辩驳,只道:“浮山堰一事,本是皇上御笔钦点临川王监修,所用建材的确非上等砖石木材,但老臣不得不遵照临川王旨意行事。如今老臣为太子殿下着想,若是因此严加处置临川王,只恐将来会有隐忧。”
我听至此处,虽然不太明白其中因果,却隐约感觉到萧统必定遭遇一件十分棘手之事。
魏雅见我蹙眉,忙低声解释道:“娘娘,临川王萧正德是靖惠王爷嫡出长子,靖惠王爷与皇上本是同胞兄弟,昔日太子殿下未降生之时,皇上与皇后娘娘曾在兰陵宗庙前焚香祭祖过继临川王为子,后来因为丁贵嫔娘娘诞育太子殿下,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小璃儿心直口快,见殿中并无旁人,说道:“那么,当初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出生,这太子之位岂不就是临川王的么?”
魏雅神情大骇,忙摆手示意她住口道:“姑娘万万不可随意提及此话,奴才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时曾听说过一些传言,道是临川王在外常哀叹宣称自己是‘废太子’,皇上与太子殿下皆未与他计较,太子殿下对临川王向来礼敬有加,皇上赐予临川王的仪仗亦高于诸位嫡亲王爷。”
按照人间规矩礼仪,萧衍与郗皇后在祖庙前过继亲侄萧正德为子,无论他是否系萧衍亲生,以后便永远都是嫡出长子的身份。但是,萧衍称帝嫔妃众多,生下了萧统兄弟八人后,却不想再将帝位传给并非亲生血脉的萧正德。
萧衍赐封萧正德为临川王,对他加以优待,或许正因为心中有愧,萧正德明知皇帝与太子对自己心存歉疚,行事更加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竟然疯狂敛财至此,不但在修筑关系梁国生死存亡、抵御天灾洪水的浮山堰时偷工减料,直接导致了一场天灾人祸与战乱,还将皇帝发往临川救济灾民的钱粮银两全部掳入私囊,其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依萧统之品行,他决不会坐视不管此事。
但是,倘若他真的对临川王加以处罚,皇帝、靖惠王、朝野诸臣,又会如何看待他?那名老臣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只恐届时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攻讦太子借机铲除对自己帝位有威胁之人。
我心中暗暗担忧,左右为难,萧郎该如何处理才好?
正殿内,传来萧统温厚磁性的声音道:“据本宫所知,临川王敛财之事证据确凿,如今即使处以重罚,那些灾民亦无法再生还了。本宫欲在明年春天重修筑浮山堰,国库中并无太多积存,着户部追缴临川王所获赃款库银,以作此项之费用。”
他此言一出,殿中那两名朝臣皆不敢再争执,那先前说话的臣子却又道:“殿下此举大善,臣斗胆请问一句,临川那数千死于饥饿的灾民如何才能伸张冤屈?”
萧统面对他的质问,声音依然沉稳如昔:“国有律法,依律而行即可。”
那臣子语带感激,似乎叩首不止,说道:“殿下英明!臣早知殿下一向处事谨慎、体恤民心,每逢淫雨积雪必遣左右巡行乡间,赈济贫寒百姓、救治病弱之人,臣领户部替一古万民叩谢殿下······”
那名老臣闻听此言,急忙阻止道:“殿下不可!若是依照律法,临川王此罪当诛以斩首之刑,靖惠王所生数子皆早夭,如今身边仅余此子,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之。况且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防世人误解。”
萧统并无犹豫,说道:“律法不明乃国之大患,纵然被天下人所误解,本宫若是心无藏私,又何惧人言?诸位大人不必担忧。”
众臣见他处事坚决,向他叩首行礼后纷纷告退出昭文殿外。
殿中并无外臣,我透过偏殿与正殿相连的一扇镂空楠木门,见萧统俊眉微簇起,脸色略显暗淡,似乎极为疲惫,身旁小内侍急忙奉上一盏参茶,神情关切问道:“殿下要歇息片刻么?”
萧统支肘扶住太阳穴轻揉,微微颔首道:“将殿门关好,若有朝臣来见,让他们稍等一会。”
小内侍答应着将殿门合拢,走近他低声道:“奴才有一言不得不说,请殿下勿怪奴才多话······殿下昔日处理政务至三更半夜,亦不曾似如今这般辛苦。殿下不如依从丁贵妃与太医之言,在昭文殿独居数日,或许······”
萧统喝下一口参茶,眸中掠过一缕明亮的光芒,视他道:“难道你也相信我所染微恙与云华殿娘娘有关么?娘娘初来宫廷,我怎能将她孤单一人留在云华殿中?”
小内侍惊慌不已,忙道:“奴才该死,怎敢疑心娘娘,只因前日几位太医都如此说,奴才觉得奇怪······”他言及此处,抬头看萧统,见他并无明显不悦之色,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接着说:“谢妃娘娘之美貌并不似尘世中人,倘若太医所言并非凭空捏造,殿下岂不是很危险么?”
萧统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我昨晚赠予他的那方亲手绣的锦帕。
昭文殿中寂静无声,他凝神看着那只翠绿丝线绣成的小狐狸,久久不语,渐渐合上双眸小憩。
我怔怔凝望着他依然优美的侧影与风姿,忆及昨日太医警戒之言,只觉无限心疼难过,心中暗暗思忖道:“难道萧郎在众人与我面前的神采奕奕皆是伪装?难道果真如那太医所说,我身为妖狐族后裔,长久陪伴在他身边必定要让他受到妖邪侵害而致病?”
魏雅在我身后小声问道:“娘娘,要奴才去唤醒殿下么?”
我急忙摇了摇头,制止他说:“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须得立刻回云华殿去。稍候殿下醒来时,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曾来过这里!”
我来御书房本是一时心血来潮,计划出其不意出现在萧统面前逗他开心一下,却不料看到他忙于政事后的疲倦情形,不忍心再惊扰他,遂带着小璃儿转身走去偏殿大门。
黄昏时分,我借用隐身术来到六皇子萧纶的邵陵王府后山,向青蒿发出寻觅她的感应讯号。
燕雀湖水依然静谧安宁,我托腮独坐在湖岸边,并没有等候太久,耳畔就传来青蒿的娇笑之声。
我并未回头,怅望着湖水愁眉不展的自己。
青蒿走近我身边,湖水映照出她的美丽倒影,她身穿着华贵金线织就的五彩丝衣,柳眉弯弯如钩,双颊红润如桃花,柔媚的轻颦浅笑足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默然消魂。
她察觉我情绪低落,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你为何如此匆忙呼唤我?”
我面对湖水,轻轻说:“青蒿,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和人间男子生一个属于我们二人的孩子?”
她脸颊上的如花笑容立刻凝固了,不由分说将我拉起,大声道:“紫萱!你想要替谁生孩子?太子萧统么?你们本就是露水夫妻,明年春天必定要分离的,难道你还想留在人间相夫教子不成?”
我被她捉住衣袖,不得不站起身道:“是的,我要萧郎的孩子,我想为他生一个孩子。你常来人间行走,可知道其中的秘诀么?”
青蒿松开手,侧过脸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我见她不肯说,追问一句道:“你敢发誓说你不知道么?如果我注定不能与萧郎白首偕老,如果妈妈一定要我离开他,我只能······若是能够为他留下一丝血脉,也不枉来人间与他相知一场!青蒿,好青蒿,如果你知道方法,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坚决摇头,干脆利落地说:“不好。我本来就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决不会告诉你。你私自与太子结为夫妻,尚且不知会不会遭受天雷大劫惩罚,还敢奢望与他生儿育女?紫萱,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此事恕我不能帮助你。”
我见青蒿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料想她不会透露半分消息,想到萧统的殷殷期盼,心中微觉酸楚失落,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对她说道:“我还有一桩疑问。”
青蒿无奈摇头叹息,说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一定又与太子有关了!”
我见她猜中,亦不隐讳,直接将萧统近日身体不虞之事、太医的诊断与猜测之言、丁贵嫔与宫人的疑惑向她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然后问她道:“萧郎之症果然是因我而起么?”
青蒿听我说完,蹙眉思索了半日,才道:“从来没有人间男子因我如此,当年我与陶生新婚时曾同居一室半载,亦未见陶生有何不妥之处。你与太子相伴不过数日而已,怎会让他精神不佳至这般地步?”
我更加迷惑不解,轻轻咬了咬下唇,垂头说:“可是,我喜欢和萧郎在一起······萧郎也喜欢我······”
青蒿盯着平静如镜的湖面不语,似乎仍在尽力回想,突然之间,她仿佛察觉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娘缳诀》,紫姨给你的娘缳诀!你对萧统,是否使用过其中所载的法术?”
我怔了一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娘缳诀》中的字迹。既然其他的小狐狸与人间男子交合都不会损害他们的身体状况,难道正是阿紫给我的这本书中所写的秘术暗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