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和煦的秋日阳光穿透云华殿的月洞窗缓缓洒落在云华殿内。
我小憩醒来时,见殿中侍女们或坐或站在窗前廊檐下,拈起一根根五彩斑斓的丝线对比颜色,在裁制好的各种形状白绫上描绘的图案,依照图案绣成一幅幅美丽的绣品。
我见她们如此心灵手巧,无限心向神往,向身边的小璃儿说:“我们和她们一起做吧!”
小璃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鬟,我在谢府中与她相处甚好,出嫁之时谢夫人唯恐我在深宫寂寞将她随我陪嫁入宫,有了她的陪伴,时间流逝得分外轻快,她见我有此兴致,立刻将各色刺绣必备之物如绫罗、丝线、绣绷、剪刀等等拿到我面前。
我挑拣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白绫,恰好适合做一块绢帕,想绣上一些好玩的东西赠与萧统使用,手持一支朱砂细笔思索了半日,小璃儿在一旁等得不耐烦,问我:“娘娘想画什么花样子?”
我踌躇不觉,说:“让我再想想看,萧郎他喜欢什么。”
小璃儿掩嘴笑道:“依奴婢看,娘娘若是准备赠与太子殿下,倒不如仿着您自己的模样绣上一个美人,殿下最喜欢的就是······”
我突然灵机一动,对她说:“给我画上一只小狐狸吧!”
小璃儿大为吃惊,面露难色道:“娘娘怎么会想到它······不画花草,却画狐狸?万一不小心画成狼犬之状,岂不是······”
我闻言哭笑不得,说道:“我家以前养过小狐狸,狐与狼犬外形相差甚远,我怎么会将她们画成狼犬呢?”
小璃儿苦着脸道:“奴婢是不擅长画狐的,不能替娘娘代劳了。”
我微笑持笔绘画,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将绣图画成,那白色绢帕一角画着一只顽皮可爱的小小狐狸,虽非栩栩如生,却颇有几分生动逼人之态,立刻穿针引线绣起来,直至日暮时分方才全部完工,累得我腰酸背疼。
小璃儿帮我用丝线镶滚好白绫四角边缘,一幅清新淡雅的绢帕便在眼前,洁白的绫罗上凸现出一只浅绿色丝线绣成的可爱小狐狸,针脚虽然不及皇宫御用之物精致细密,却十分别致。
我开心不已将绢帕收藏好,抬头见天色渐晚,料想萧统此时应在返回东宫途中,遂移步走出云华殿外迎候他归来。
初冬时节,黄昏天色渐渐晦暗不清,一阵阵强烈的北风呼啸而至,相思湖水泛出深沉的碧绿颜色,湖畔的花草树木大部分都枝叶倦怠,惟有几枝淡黄色秋菊依然傲霜盛放,在寒风中散发缕缕幽香。
一阵幽怨动人的琴声随风渐渐落入我耳畔,且似有一女子伴随着琴弦和声,浅吟低唱道:“青关望断,白日西斜。恬源靓雾,垄首晖霞。戒旋?,跃还波。情绵绵而方远,思袅袅而遂多······”
此曲婉转低回,其中似乎潜藏着无限缠绵情思,那抚琴而歌的女子想必是多愁善感之人。
我循着那优美琴声来处走到湖心长廊,发觉那琴声并非发自蔡兰曦所居住的金华宫,心中顿生疑惑,是谁黄昏之时在东宫内如此鸣琴奏歌?
小璃儿匆匆追赶而来,将一件鹅黄丝绸里的大红色羽缎披风轻轻覆盖在我肩上,说道:“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才会回宫,娘娘还是回云华殿内等候吧,若是受了风寒着凉了,殿下一定会心疼的!”
我摇头示意无妨,伫立聆听着美妙琴音,同时抬眸看向浮桥另一端,静心等候着萧统的白衣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可是,直至一轮新月如钩,缓缓攀升上柳梢,东宫内的红色宫灯纷纷燃起,我依然没有见到萧统归来。
却听“叮”地脆响,琴音随之戛然而止,那抚琴女子歌声顿止,“呀”地惊呼出声,仿佛不小心勾断了一根丝弦。
我心中不知为何隐隐不安,回头向小璃儿说:“我去御书房看看,你就在此处等着我!”
小璃儿追赶不上我,急得直跺脚道:“娘娘等一等!不要丢下奴婢啊!”
我越过浮桥,恰好遇见一名太医与几名小内侍匆匆忙忙自东宫大门处行来,似乎欲前往蔡兰曦所居住的金华宫。
那名太医年约三十开外,身材形貌皆不出众,身着一套蓝青相间的典御官服,他见小内侍们齐声向我行礼问候,当下亦恭声说:“微臣太医院尚药典御徐士茂,叩见谢妃娘娘。”
我见他们神色忧急,问道:“金华宫内发生了何事?”
一名小内侍忙道:“奴才回禀娘娘,蔡妃娘娘今日午时突然动了胎气,脉象浮躁不稳,徐典御奉贵嫔娘娘诏命前来请脉,亲自前往御药房配制好了一副汤药,准备送往金华宫伺候蔡妃娘娘服用。”
我见金华宫内灯火通明,心中疑窦暗生。蔡兰曦有孕之事明明是假,何来的胎气?转念一想,她当日本是为了稳固萧统的太子地位堵住郗后喉舌才不得不如此做,如今郗后阴谋败露被幽禁于冷宫,对太子威胁最大的萧继业已薨逝,她完全没有必要再继续伪装下去。
丁贵嫔和萧统似乎一直对此事深信不疑,蔡兰曦若是伪装有孕,腹中胎儿迄今为止应有六个月大,她必定会尽快设法将这个并不存在的胎儿“处理”好。
我思及此处,问那小内侍道:“太子殿下现在何处?他知道此事么?”
小内侍向金华宫内遥望,回答说:“殿下尚在御书房内与诸位太傅商议政事,丁贵嫔娘娘午时遣人告知殿下蔡妃娘娘身体不适,殿下回来探视过娘娘后又回御书房去了。”
他们有事在身,不敢耽搁怠慢,加速向金华宫而去。
我凝视着他们远远离去的身影,心中暗自思忖若明明知晓此事而不前去看望蔡兰曦,恐怕丁贵嫔会心生不悦,责怪我身为侍妾却对待正妃倨傲无礼,萧统亦会觉得我是器量狭小之人。
不料刚刚走到金华宫门前,青蒿几近耳畔的细碎低语之声,伴随着一阵浓郁诱人的玫瑰幽香袭来:“紫萱,我藏在你身后西侧的芭蕉树下!”
我见四面无人,寻到她所说的那株芭蕉树,果然见到一只慵懒可爱的小青狐蜷伏在树下,这株大叶芭蕉地处偏僻,树荫虽然渐渐转黄却依然浓密,外人并不容易发觉我们的踪迹。
青蒿的法术并不比我高深,如果真气耗尽就会显露原形,我急忙蹲下将她抱起,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进皇宫来?”
她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你还记得上次答应过帮我做的事情么?我对付不了花妖女,不得不寻一个帮手了!”
我见她确实无限焦急,说道:“何事如此重大?你上此尚未对我详说明白,究竟要我如何帮你?”
她不再隐瞒,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她在苏州将我的记忆封存后,独自一人在江湖游历,行至闽南一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颗奇珍“辟邪宝珠”的踪迹,狐族内曾有传说此珠不但能辟百毒,而且修炼时将其置于口内可达事半功倍之神奇效果,让功力飞速猛进、缩短修行得道的时间,因此成为狐族中众多小狐狸们梦寐以求的圣物。
她费尽心机从一名商人手中骗来“辟邪宝珠”,中秋月圆之夜在深山内一株梅花树下含珠汲取日月精华修炼时,因宝珠神力过于强大而晕厥过去,醒来后不见了宝珠。她心有不甘,辗转打听到宝珠落入梅花精之手,并在京都发现了她的踪迹,誓要夺回宝珠才能甘心。
她假扮苗映香揭穿皇后真面目后曾经邀约我与她一起出宫诛杀梅花精,我虽然应允助她一臂之力,心中却有所顾忌,绿萼盗了青蒿的“辟邪宝珠”,此事本是她的错。青蒿性情直率,一定会尽力追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宝物,看来我们与绿萼一战誓不可免。
我对青蒿道:“你先消消气,我一定帮你夺回那颗宝珠,不过你要先安心静养恢复元气。”
晴好说:“你让我在何处静养?难道你敢带我回东宫去么?”
我眨眼微笑道:“只要你敢去,我就敢收留你。”
她忙道:“不用了!我自有我的去处。三日后午时,我在邵陵王府附近的燕雀湖东岸烟波亭内等你。”
我知道她昔日与萧统有些心病,必定不愿再与他碰面,不再追她玩笑,点头应允道:“三日之后,我一定准时前往。”
青蒿从我的怀抱中轻盈跃下,一道淡青色的小小身影立刻消失在皇宫的繁花密树中,她借着夜色掩盖,迅速遁逸出宫而去。
我从芭蕉树后转出来,远处依稀有几个人影走进金华宫,似乎正是萧统,我正欲大声呼唤他,突然计上心头,顿时改变了主意,利用隐身术悄悄潜入金华宫寝殿内,躲藏在帐幔轻纱之后。
蔡兰曦身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宽大宫裙,斜斜倚靠在床榻上,几名侍女正接过她的药碗,将柔软的绢帕递与她擦拭唇角,她面貌虽然端庄,眉间却带着隐隐焦虑之色。
太医徐士茂远远垂手侍立在轻纱帐幔之外,他见蔡兰曦将汤药饮下,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宏德昭彰天下、惠泽万民,小皇子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娘娘无须太过于担忧。”
蔡兰曦凝望了他一眼,眸光平静如秋日的深潭碧水,应答道:“但愿如徐太医所言。今日有劳大人亲手调制汤药,本宫感觉已经好多了,大人不妨回太医院去歇着。”
徐士茂依言告退,恰逢数名小内侍簇拥着萧统走进殿内,他立刻向萧统恭敬叩首行礼,称道:“微臣徐士茂叩见太子殿下。”
萧统赐他平身后,问:“娘娘情形如何?”
徐士茂敛眉沉声,恭谨应答道:“娘娘日间脉象虽然浮躁,此时渐趋平静,娘娘刚服用过一剂镇定安胎之药,必定无妨。请殿下宽心。”
萧统微微颔首,向身后内侍道:“如此甚好,赐赏。”
徐士茂谢恩退下后,殿中侍女们见萧统前来探视蔡兰曦,识趣纷纷推出殿外,轻轻合拢殿门。
萧统掀开轻纱帷幔,移步走到蔡兰曦的卧榻之前,将徐士茂所开药方看了一遍,对她说:“徐家五代皆为宫廷御医,徐士茂系徐氏后裔中医术精湛之人,他既已说无妨,你不要太过于担心。”
兰曦的一双明眸却并未注视萧统,轻叹了一声,垂首说:“臣妾入宫多年皆无所出,实在愧对殿下。如今侥幸得有身孕却遭遇此等劫难,想是臣妾命中福薄。好在东宫已有云华殿中人,她若能真心以待殿下、安心相夫教子,便是殿下的福气,臣妾只希望她不要是又一个沈妃才好。”
萧统见她提及我,唇 角微带一丝笑意,说:“紫儿的性情与沈妃并不相同,她虽然偶尔会顽皮······”他无意说至此处,却似乎有所顾忌,神色微敛接着道:"你不用担心她。"
兰曦何等聪慧,立刻应道:“她虽然偶尔会顽皮,在殿下眼中却是娇俏可爱,殿下情之所钟、溢于言表,臣妾岂会不知?殿下又何须避讳······当年臣妾与殿下初识之时,何尝不是如此无忧无虑,只可惜年华空飞逝、岁月催人老,臣妾在这华丽宫廷内住得太久,几乎快呀忘记父亲的菜园菊圃了。“
萧统在她榻旁坐下,态度极其温和关切,说道:“兰曦,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东宫陪伴我、帮助我、维护我,如今又为我辛苦养育儿女,应是我愧对你。”
兰曦怔怔看他一眼,眼眸中迅疾掠过一线光芒,却又低垂下头去,淡然应道:“臣妾既然是东宫太子妃,为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人妻子分内之事。只恐初七力量微薄,并不能尽如殿下之意,令殿下心中有憾。”
萧统侧过身子,温和询问病情。
兰曦低声应答,她端庄秀美的容颜笼罩着一层浅淡红晕,在宫灯映照下宛如 一朵洁白娇艳的玉兰花,侧影朦胧动人。
我躲藏在帷幔之后,静静凝视着他们。
萧统对蔡兰曦温柔呵护的情景和他们夫妻之间默契关切的眼神,让我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清晰的痛楚感觉,我恨不得立刻扑入萧统怀中,牢牢捕捉住他的清澈眸光,让他眼中除了紫儿不再有任何其他女子。
虽然我知道蔡兰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曾经在东宫内相濡以沫、携手度过数载光阴,可是,我还是不忍见到我最爱的萧郎对别的女子如此关切,更无法容忍我与他之间依然有别人的芳容存在。
怨只怨,紫萱不曾与萧郎相逢于他未娶时。
蔡兰曦是他的妻子,他们迄今为止相依相随整整十七年,只要她存在于人世间,萧郎就必定要对她担负起为人夫婿所应尽的责任,我所能够得到的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萧郎。
我更加强烈期盼能与他一起远远离开这喧嚣尘世,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清净之地生活,除了天、地、山川、树木,惟有我与他二人之时,我才能完全拥有他。
过了半响,萧统似有辞别之意,他站起时蔡兰曦亦同时抬首,对他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回云华殿······”
他们二人眸光交汇一霎,又各自转移开来。
蔡兰曦轻声道:“殿下回云华殿去吧,以免谢妃在宫中挂念,殿下政务繁忙,闲暇时多加保重,不必为臣妾和皇儿担忧。”
萧统移步出殿,又细心叮嘱宫中内侍等人用心照顾她。
我惟恐他回到云华殿不见我的踪影会担心着急,悄悄走出金华宫,一路飞奔至浮桥中央的小亭内,等候着他从此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