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即将接触到笋尖的那一刹,一只手替我将它轻轻拔了起来,那是一只男子的手,视野之内依稀可见他黑色的衣袖边上镶嵌着流金云纹,一看即知并非普通人家子弟。
我没有抬头,心中却猜到了他是谁,青蒿有意将我们的踪迹透露给他,正是要引诱他前来寻我。
他将那株青笋放进我身边的小竹篮中,对我说道:“在下萧纲,贸然前来府上拜访,希望没有吓到你。”
我轻轻抬起头,三皇子萧纲身着一袭黑色锦衣,明眸神采奕奕,在黑衣衬托之下面容俊秀如玉,气质温纯如水,却又带着几分洒脱的气息,可谓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目光没有看我的脸,却扫向我的赤裸双足,又说道:“清晨风大露重,姑娘为何不穿鞋子?当心感染风寒。”
我向他凝眸一笑,说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他微微露出惊讶之色,道:“走在草坪上倒是不妨,若是跋山涉水,你就要吃大亏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兰陵周围没有高山,我从来不出远门,更不用跋山涉水,穿鞋子反而觉得累赘。”
他似乎有所感悟,从袖中取出一双小巧精致的草绿色绣鞋,鞋尖上还缀着两只展翅欲飞的大蜻蜓,初看并不觉得出奇,仔细观察,那双蜻蜓的眼睛晶莹透亮,竟然是两颗光芒四射的小小明珠,蜻蜓的翅片系纯金片所制,薄如蝉翼,反射出夺目的光晕。
这双鞋一定非常珍贵,我久久注视着那些美丽的装饰,不禁流露出羡慕赞叹的眼神,我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不知道穿鞋的感觉是否胜过赤足?
萧纲将那双鞋托在掌心,递给我道:“初次见面之时我见你没有穿鞋,想送你一双,这是连夜命行宫匠人赶指出来的,区区薄礼,希望你能收下。”
我与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不太想贸然接受他的馈赠,但是那鞋子精巧细致,我想拒绝,又犹豫了片刻。
他见我略带踌躇,说道:“穿上试一试好吗?如果觉得不合适,我立刻让人去改。”
我爽快从他手中接过那双鞋,转身走出竹林,将赤足浸在溪流中,荡涤清洗掉走路时沾染上的泥沙,等待水痕渐干,低头将一只绣鞋套在左足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从足部传来,没有想像中的束缚和不适,只觉得温馨柔软,绣鞋的丝绸衬里细腻柔滑,大小恰好合适,鞋面上的蜻蜓微微颤抖,似乎正欲高飞。
萧纲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见我将鞋子穿上,向前走近一步说道:“天衣无缝,刚好合适,另一只我来帮你穿吧!”
一种清新而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顿时心生戒备。
我不料他竟突然之间对我如此亲近,见他似乎准备来拉我的手,立刻闪身一跃,飘然退到溪流对岸。
他瞬间并没有看清我的动作,见我迅速从他触手可及处逃走,眉心微簇,黑眸闪现一丝疑惑的神情,对我说道:“你跑得这么快,我都赶不上你了。”
那小溪流并不宽阔,他没有跨越小溪,静静站在对岸看着我。
我弯腰将另一只鞋子套上右足时,长过腰际的乌黑秀发自肩头斜斜垂落,在晨风中摇曳,散发出萱草的淡淡香气。
他轻声道:“好美的头发!你喜欢萱草吗?”
这美丽的秀发只有人间少女才会拥有,我见他赞我的头发好看,不禁抬头微笑了一下,说道:“喜欢,我的名字就叫紫萱!”
他嘴角露出笑意,说道:“《诗经》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萱而忘忧,令尊令堂起的这个名字很好。”
我见他提起“令堂”,想起阿紫的嘱咐,急忙收敛了笑容,作出端庄之态,没有回答他的话。
东方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他凝眸看了我片刻,抬头看向天边朝霞,说道:“今天是清明节,天气正宜泛舟,明天我想约你一起同游仙人湖,你能去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湖光山色的美景,心中无限向往,问道:“仙人湖在何处?”
他道:“兰陵郊外四里,并不太远······”
耳畔传来青蒿的笑声:“公子且慢,难道你只请她一个人,不请我么?”她从后院走出,沿着小径走到我身边。
萧纲见她出现,说道:“昨日多谢姑娘指教路径。姑娘若是愿意同往,在下当然求之不得。”
青蒿笑道:“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就不必去了,让紫萱去吧。”
我见她满口答应下来,不便再推辞,点了点头。
萧纲面带欣然之色,行礼道:“今日有扰二位姑娘清净。我还有些事需要料理,明日此时,一定在仙人湖扫舟恭候。”
萧纲去后,青蒿的视线投向我脚上的绣鞋,我将裙角微微撩起,让她看那双栩栩如生的蜻蜓,说道:“这是他送我的鞋子,好看吗?”
青蒿“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然好看了!萧三公子的眼力怎么会差?我只恐你穿上了他的鞋子就再也脱不下来了。昨天你还说不愿意和他······今天就将别人的定情之物收下了!”
我急忙道:“不要胡说,这可不是定情之物啊!”
她撇嘴道:“人间女子是不能随便接受男子馈赠的,更何况是贴身的绣鞋?”
我不以为意,抚摸着鞋尖的蜻蜓,欣赏那精美的工艺,说道:“我觉得这鞋子很美,无论谁将它送给我,我都会接受。”
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些男人未必如你所想······他见你接受他的馈赠,自然以为你对他有意了,所以邀请你一起去游湖,你还不明白么?”
我抬头笑道:“我从来没有游过湖,有人陪我观赏美景,有什么不好?我对他有没有意,他迟早会知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她将我的竹篮接过,向竹林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不去。”
我见她无精打采、兴致阑珊,和往日大不一样,仿佛有无限心事,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她伸手采摘竹笋,漫不经心道:“行宫,萧三公子所住的地方。”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她接着道:“你别担心,我去找的人不是萧纲,是他哥哥。”
萧纲排行第三,其上应该还有两位兄长,我料想青蒿昨天见过身着蓝衣的萧二公子,说道:“是昨天所见的那一位吗?”
青蒿略带懊恼,将手中拔起的嫩笋折断,说道:“不是,是他的大哥太子殿下。我上次下山之时在建康见过他,没想到过了几年,他还是如此!”
我顿时明白原来青蒿钟情于太子,曾经想和他同偕鸳梦,却始终未能如愿。她本是绝色美女,星夜前来投奔,世间能够不为其美色所迷惑的男子恐怕极少,不知那太子是何等出众人物,竟让她有如此深重的挫败感觉。
我接过她手中的竹笋,柔声哄着她道:“别生气,你是翠云山中最漂亮的小狐狸,仰慕你的人遍及宇内,不必理会他了。你难道为他动心了么?”
她回嗔作喜,说道:“我才不是为他动心,只是觉得心有不甘罢了!你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么?今天是清明正日,他们兄弟都在皇陵祭祖。”
我心生好奇,很想看看那太子的真面目,立刻点了点头。
萧氏皇陵就在城郊不远之处。
我和青蒿到达皇陵前,远远望见数座佛塔伫立于陵区之内,或似宫殿、或似城堡,外形千姿百态,塔基、坛台、钟座、莲台、宝伞、风标各不相同,虽然数量众多,却并未予人千篇一律的感觉。
数名僧人在塔前跪地诵经,一阵磬乐声过后,数人簇拥着一群年轻公子从皇陵入口处踏着红毡走近。
青蒿拉着我跃上围墙头,杨树茂密的枝叶恰好遮挡住我们的娇小身形,她轻声道:“快看,他们过来了!”
她一边看,一边向我介绍那些公子的来历,我拨开密叶间隙,向来人看去,顿时大为惊奇。
那些年轻皇子年纪大多相近,年纪都在二十开外,一个个如同临风玉树,风华气质迥异于常人。
为首之人是昨日所见蓝衣公子,他旁若无人行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目不斜视,神情中却带着忧郁之色,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青蒿悄声道:“这是二皇子豫章王萧综,后面是三皇子晋安王萧纲和五皇子庐陵王萧续。”
二皇子身后两人并肩而行,那黑衣公子正是清晨所见的萧纲,脸色肃重,目光清冷,与清晨时分对我温柔说话之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身穿一袭绯红间黄的锦袍,发髻上所插玉钗极其精致,与其他皇子都不相同,神情优游散漫,目光四处游移,似乎正和萧纲暗中低语着什么,萧续见他冷酷严谨,立刻收敛了神色,不再说话。
我直觉他的衣服颜色过于眩目张扬,说道:“萧续······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青蒿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他和太子、三皇子萧纲都是丁贵嫔所出,人品比他二位哥哥差得远了!你快看,萧绩过来了,要说品行恶劣,没人能比他更坏了······”
目光所及处是一名身着淡紫锦衣的皇子,他神态骄傲,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对随行宫人不屑一顾,眉目间带着些许邪魅之色,是四皇子南康王萧绩。
我见他举止优雅,实在难以想像他品行如何恶劣,问道:“他怎么了?”
青蒿低啐道:“萧四在建康一向横行霸道,他的兄弟们都容忍着他,有次他在城门骑马,一个卖泥鳅的农夫撞到了他的马,他非逼着人家将活泥鳅吃下去······真叫人恶心!”
我惊呼道:“后来呢?”
青蒿略带不屑道:“那农夫吃下活泥鳅,腹痛了整整几个月,还好没有穿肠烂肚。别提他了,你看六皇子邵陵王萧纶,此人和陶生倒有几分相似。”
我来不及调侃她还念念不忘陶生,看向那青衣公子,见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华丽装饰,气质质朴无华,眼神清澈中透出宁静与和谐,令人不禁想到漫天彩霞笼罩下的一片绿色原野,点头说道:“果然象他。”
再往后看是一名身着浅粉锦衣的男子,他的年纪很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嘴角挂着慵懒的浅浅笑容。
我问道:“这是老七还是老八?”
青蒿道:“是八皇子武陵王萧纪,七皇子在后面。”
最后一名皇子却让我惊讶不已,他身着灰色锦衣,五官轮廓分明,气度沉稳内敛,年轻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走得很慢很慢,内侍宫人在他附近不远处跟随保护着他,却不敢过于靠近,他从我们所藏身的树下经过时,我留心细看。发觉他的一只眼睛虽然俊秀,却并不明亮,微觉诧异,问道:“难道······他的眼睛看不见吗?”
青蒿微微叹息道:“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生下来就是半个瞎子,这样的英俊人物,偏偏时乖命蹇,真是可惜之至!”
我又偷看了一眼湘东王萧绎,见他虽然缓慢行走,风姿仪态却无可挑剔,心中暗暗替他叹息。
这些皇子依次走到佛塔之前,按序而立。
我正在疑惑为何不见那太子和众皇子一起前来皇陵,却见佛塔前盘膝打坐念经的数名僧人同时站起,双手合十,齐宣佛号。
一名内侍紧走几步,躬身侍候在佛塔出处,大声道:“恭迎太子殿下!”
那座佛塔形似莲花,高达数十丈,宏伟壮观,正处于众佛塔之中,我见一名白衣男子自塔中步出,立刻向他看过去。
我在翠云山中修行了整整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绝代风华的男子。
他身形俊挺、面美如玉,双眸光华莹润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那白衣面料极轻,微风起时衣袂飘飘若仙、襟袖飞扬,我清晰看见他左手手腕上佩带着一串檀香木所制佛珠。
如果将他形容为一株玉树,一定是玉质最纯粹、最洁净的那一种。
他并没有对任何人微笑,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善意与温和,他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生成的宽容和高洁气质,让人见过一面就再也无法忘怀。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佛塔之前,萧氏皇族一众皇子,无论是散漫张扬、或是高傲跋扈、或是忧郁内敛之人,脸色顿时都变得整齐肃穆,齐声呼道:“拜见大哥!”
他缓步走到他们身边,说道:“时辰已至,都随我来吧!”
他的声音柔和舒缓,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和威仪。
那些皇子齐声称是,纷纷跟随在他身后,他轻轻转身,对湘东王萧绎道:“七符,稍后祭祖之时,第一柱香由你来上。”
话音未落,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脸色微变,三皇子萧纲向他投去一眼,二人眼神交汇一刹那后,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并没有太多反应。
二皇子豫章王萧综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四皇子南康王萧绩剑眉动了一下,向湘东王斜睨过去,见他慢慢走近太子身旁,眼神立刻收敛了锋芒,略略垂首。
六皇子邵陵王萧纶和八皇子武陵王萧纪沉默不语。
他们似乎对身有残疾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甚是不屑,不满太子如此特别关照爱护萧绎,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
太子见他们无语,似乎有所察觉,和颜悦色道:“七符前几年清明时节都没有来过皇陵,理所应当最先向皇祖祈求福运,自第二柱香起,众位皇弟可不分先后了。”
三皇子萧纲环顾众人,朗声说道:“大哥所言极是,大哥都不争这些名分,我们谁先谁后都没有关系!”
四皇子萧绩一直盯住他,见他开口,语气轻轻淡淡道:“大哥的决定我们从无异议,三哥这话未免有些多余。”一片梧桐飞絮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淡紫锦衣染上一点纯白,他伸手掸去浮絮,傲然前行,却并不看萧纲。
萧纲眸光深沉,五皇子萧续轻哼一声,他们见太子携着湘东王的手缓缓往神坛而行,急忙跟随上去。
他们行至神坛祭祖之时,青蒿轻触我发梢,恨恨说道:“你看见了么?太子萧统,就是此人了!”
我回想起阿紫给我讲过的一些宫廷故事,凝神遥望他们祭祖的情形,感觉他们兄弟之间似乎不太和睦,却似乎都很尊重太子,对她道:“皇族的关系真是复杂,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生在皇家的。”
青蒿道:“你也如此觉得么?整日面对着这群兄弟,怨不得他经常住到皇宫外面去。只可惜······”
我明白她的心事,微笑道:“妈妈的书中写过,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必须投其所好,你若想让他喜欢你,可得好好下一番功夫才行。”
青蒿远远看了一眼萧统的侧影,突然笑道:“既然无缘,就此作罢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何必为了他让自己不开心?我可没兴致对男人下真功夫!”
我见她重展笑颜,问道:“你真的放下他了?”
青蒿拉着我准备跳下树梢,道:“我说放下便是放下了,且别管他们,我带去见识见识好玩的东西。”
我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却不知为什么,离开之际又回头看了他们一次。
天空晴朗如蓝色的丝绸,间杂着几片微云,不远处佛塔尖上,反射出七彩佛光,风中隐隐飘来兰陵独有的香草味道。
萧统静静伫立神坛之上,手拈三枝净香,望天际祈祷,神态端庄肃穆,眼神清澈如水。
天、地、人,仿佛瞬间在他身上融合,和谐而完美。
我凝望着他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树下传来一阵兵刃敲击之声,兼有粗鲁男子大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私闯皇陵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