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合。因为内心是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
——摘自摘自小海棠大狐狸情侣博客
01 谁是一枝黄花,占了谁的地盘?
春天再一次来到乌衣,海棠花再一次开得任性又无拘无束。没有什么能挡住春天,也没有什么能挡住海棠花怒放。
再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蕾拉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很重的石头。
一年多的时间像长了脚,飞奔而去。姑姑苏静淇一再打电话让蕾拉准备出国,她的话总是没有温度:“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管你,你爸会怪我一辈子的!”就好像她只是为了不让苏静泽怪罪才要管蕾拉似的。
蕾拉说:“我爸还在这里,我不出去。”
蕾拉每半个月会给老爸写封信,偶尔也会寄张照片去。照片都是井然拍的,每次蕾拉都努力地笑出来。她在信里写:“老爸,我是不是胖了?我是不是漂亮了?”蕾拉跟老爸是没那么多话要说的,还有很多话是禁忌,比如老妈,比如自己那些闲愁离恨……
过新年时,苏静淇打来电话。这次破例说了好多话,似乎是喝了酒,反反复复,含含混混,还夹杂着些英文。最终蕾拉听出来的是,姑姑离了婚,她骂那个叫袁英杰的男人吃软饭。蕾拉没什么兴趣听她念这些苦经,但她终归是亲人。
苏静淇给蕾拉寄来了五千美金,她说她只能给蕾拉这些了,上大学花吧。
那之后,蕾拉再没有了姑姑的消息。
三姑奶奶说:“这人的命啊,就像这河水,有时流到宽处,有时流到窄处。你也别惦记着她,这山长水远的,你惦记也是白惦记。”
蕾拉也没那么多心思惦记着姑姑,只是定定地想:自己无论如何要跟井然考到省城去。蕾拉想学法律,井然想学金融。一想起那些数字、钱啊,蕾拉就头疼。井然笑她:“过二百就得分堆数钱的人,还是算了。”
蕾拉很刻苦,成绩却时好时坏。井然说:“你怎么像只钟摆呢?受着情绪的影响,就像那次演讲……”
说到这儿,井然知道说漏了嘴,赶紧打住。蕾拉倒像是没听见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夕阳发呆。
蕾拉很爱发呆,常常就那样盯着某一处看上半天。
杨海悦这一年的时间变化很大。她的两条长辫子剪掉了,变成极短的短发。然后不止一次,蕾拉看到她跟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穿着大肥裤子的男孩站在校门口。蕾拉总是绕过去。
但冤家路窄,那天早上,蕾拉起床以后左眼皮就一直跳。她问三姑奶奶:“左眼跳财还是跳灾?”三姑奶奶身体已大不如前,说:“哪那么多说道?你财和灾都没有,就剩下平安了。”蕾拉笑了。
三姑奶奶又开始开始唠叨:“你见着你哥跟他说说,他咋还不给我找个孙媳妇?巷口开杂货铺的那傅家的姑娘哪儿不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挺俊的……”
蕾拉笑着喝完最后一口粥,说:“奶奶,我小唐哥就是怕你唠叨,都不敢来家里了。”
小唐的修理铺开得还不错,雇了两个学徒,手头也宽裕了,也不那么累了,还时不时地买些好吃的来孝敬奶奶、犒劳蕾拉,他说:“学习费脑子!”
蕾拉走在上学路上时,还在想着丹姨晚上让她去吃馄饨。在通往学校的那个街角,她见到穿着破着大洞的牛仔裤、趿着夹脚托鞋、叼着烟的杨海悦,苏蕾拉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偷偷瞥了一眼,便赶紧向前走。偏巧小梅大呼小叫地从后面追上来:“蕾拉,这期《快乐大本营》看了没有?”
蕾拉在老爸出事后,跟班里同学的关系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后来,井然总是劝蕾拉要化干戈为玉帛,蕾拉也不想跟所有人作战,那需要太大的力气。再加上井然对同学们说谁再动蕾拉,他就不放过谁之类的话,大家也就重新接纳了苏蕾拉。女生们不再那么排斥她了,男生也会主动跟蕾拉说说话。
倒是校长见着蕾拉有点儿避瘟疫似的,让蕾拉觉得可笑。她是不在意的,很多人都不在蕾拉的心上。不在她心上的人,他们什么表情、什么反应,都与她无关。
转回那个清晨,蕾拉看到杨海悦和她边上站着的红头发的男人,那人的手臂上纹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蕾拉急忙收回目光,她不想惹是生非。
小梅跑上来,挽了蕾拉的胳膊。蕾拉摇了摇头说:“奶奶头疼,我们早睡了。”
“哎呀,那太可惜了,有韩庚啊。我都想打电话给你了!”
蕾拉笑了,小梅有很多时候都很像徐小桃,单纯到没心没肺。
后面脚步声急,蕾拉一转头,杨海悦侧着身子站在了她面前,劈头给了她一耳光:“小妖精,从姐面前过,都不打个招呼?”
正是上学的时间,校门口人流如织,很多人围了上来。苏蕾拉和杨海悦因为几次打人事件,都变成了知名人物。
小梅挡在蕾拉面前,说:“杨海悦,你别太过分!”
杨海悦拿着烟头往小梅脸上比划着。苏蕾拉的脸火辣辣的,却一点儿想流泪的冲动都没有。杨海悦的脸被斜刘海分割成奇怪的比例,美丽却又凶狠,有一点儿侵略性。
蕾拉拉开小梅,抬手回了一巴掌,说:“杨海悦,我苏蕾拉并不欠你的。你了不起那是你的事,我眼睛里看不看得到垃圾,那是我的事!别弄你那副流氓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苏蕾拉不怕你!”
杨海悦的手刚抬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杨海悦火一样的目光跳了几下,黯成了一片灰烬。
是井然。蕾拉的眼睛热了一下,井然终于肯勇敢地为自己站出来了。
汤庆波也挤了进来,他抓住了井然的胳膊。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周遭起哄的声音蕾拉都听不见了。
杨海悦轻轻说了声:“没你事儿,住手!”
红头发的男人也挤了过来。他的目光跟苏蕾拉的目光撞上,蕾拉觉得那目光里有些她努力想看透却看不透的东西。他是谁?他的眉目之间像……蕾拉来不及多考虑,对方的手已经抬起她的下巴说道:“我叫青四,以后绕着点儿,杨海悦是我马子!”苏蕾拉几乎想笑出来:“这是学古惑仔吗?”
那是苏蕾拉第一次见到青四,那一刻,她不知道那弯曲的命运线会以怎样的变态方式把他和她联系到一起。
井然打开那只手,正剑拔弩张间,不知谁喊了句:“校长来了!”
人群四散逃开。井然一直握着蕾拉的手,跑得喘不过气来。蕾拉的目光落到井然的脸上,半天,她笑出声来,说:“你个笨蛋,会打人吗?”
井然也笑了,眼中星火燎原。那是蕾拉第一次看到井然为她出手,有没有道理她不管,她觉得自己是有依靠了。
蕾拉心里的甜度多了好几个加号,却不想一抬头,正碰上校长那张阴沉的脸。
蕾拉赶紧把手抽出来,校长从他们身旁走过,蕾拉冲井然吐了下舌头。
简直是祸不单行。当天,长脸老师把蕾拉和井然叫到了办公室。他拍着桌子说:“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成聋子、瞎子,但你们长着耳朵、眼睛,好歹躲着点儿校长,正好撞到枪口上,别怪我保不住你们!”
蕾拉低着头,井然倒仰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蕾拉心里便也坦然了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个男人的肩膀替你扛着,怕什么呢?
长脸老师压低嗓门,说:“苏蕾拉,你不想想别的,也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你还可以指望着谁?还不是指望着高考改变命运吗?还有你,井然,还有多少天高考你知道吗?九十三天。你是咱们学校最有希望考进北京的,你现在这样,不是给我上眼药吗?”
井然小声嘀咕:“我们怎么了?”
“还要我说吗?苏蕾拉,你跟杨海悦怎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做人心胸要放宽些。你父亲的事……唉,不提这个。总之,善恶终有报,这个我公平点儿说,你不能怪杨海悦的!”
“老师,我也希望你公平点说,我到你的班上,没招谁没惹谁,杨海悦和一帮女生孤立我,还把我拦在路上打,我那时没说话吧?就是现在,我敢惹谁啊,我不过是想安安稳稳上完学,怎么就做人不宽厚了呢?”蕾拉没忍住,放鞭炮一样把话说了出来,都委屈得哽咽了。
长脸老师显然也没料到蕾拉会说出这些来,这些也显然不是他能解决的。他只是个胆小慎微的教书老师,能摆平什么呢?
“蕾拉,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好歹忍忍。梁子越结越大,对谁都没好处。你们还小,不知道利害,万一真闹出什么大事来,这一辈子……我是为你好!”
蕾拉擦了下眼泪,点了点头。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蕾拉没有回教室,她一个人往校门口走去,井然跟在后面。蕾拉说:“都说咱俩了,你还跟着我,不是找挨训吗?”
“那你去哪儿?你这样,让我怎么能安心回去上课?”
蕾拉转过身,冲井然笑了下,说:“你回去替我请个假,我去小唐哥那里坐会儿就回来。”
井然转身走了两步,又跑回来,说:“我还是陪你去吧。”
蕾拉转过头,红了眼睛,她说:“我没事儿的,真的,就是心里有点儿难受,找个地儿安静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想这样哭着回教室,让他们看笑话。”
“他们——蕾拉,你知道,你太好,一个人的优秀是有侵略性的,它侵略了别人的地盘,就像那种植物,一枝黄花!我的意思是说,这与你无关,一枝黄花它并没想怎么样,只是想活下去,可是对其它的植物来说,它就是最危险的……换位想一下,如果你是杨海悦,或者你就不那么恨她了……”
蕾拉的执拗劲儿上来了:“我不是一枝黄花,你也不是她杨海悦的地盘!”井然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说:“是我比喻不当,我只是想安慰你一下。”
井然没有让蕾拉独自去小唐的修车厂,他和她去了小城唯一的一个小公园。小公园临着一条小河,河边有几棵海棠树。他说:“两年前,你看到我背着一只海棠花去学校那次,我就是从那儿折的花枝。”
蕾拉走到海棠树下,抬头仰望天空,觉得自己像一粒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那些泪被热热的唇接住了。井然抱住蕾拉,他说:“蕾拉,我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女孩,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爱,我只知道,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愿意给你。我愿意用我全部的欢乐换你不再掉眼泪,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快乐让你不再痛苦。蕾拉,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忘记从前那个胆小懦弱的井然,记住我是爱你的人,永远会站在你身边的人……”
春天的风很无厘头,它偷听了少年的第一次表白。原本应守着礼貌不该打扰的,可是它偏偏想做第三者参与其中,于是它挥了挥衣袖,海棠花瓣雪一样纷纷扬扬落下。
苏蕾拉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永远都记得井然站在海棠树下身上落满白色花瓣时的认真表情。
蕾拉说:“蜜兔!”(ME T00)
她想说的话都让他说了出来,她只能说:“你说的,便是我想说的。”
爱情,有时是让人口不能言的一件事。
蕾拉和井然不会知道,他们这样的倾心表白彻底激怒了另一颗心。
02 少年之间的爱与不爱,原本没有那样生死相依
听到苏蕾拉和井然深情表白的那个人是杨海悦。
长脸老师把他们叫去后,杨海悦找了借口去上厕所,恰好看到井然跟蕾拉从办公室走出来。蕾拉的眼睛红红的,井然拉扯着她说了些什么。杨海悦躲到学校一处的廊柱后面,看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出了学校,她便跟了出去。
蕾拉和井然都在炽热的情绪里,自然没有发现后面跟踪的黄雀。杨海悦站在一棵大海棠树后,就在离井然和蕾拉两米的地方,井然说的每个字都砸进了她的耳朵,她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杨海悦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井然,或许只是浅浅地喜欢而已。如果没有苏蕾拉的出现,那喜欢也不过是对一个优秀异性的情窦初开。
可是苏蕾拉以那样强势的姿态出现了,并且跟杨海悦有了那么多瓜葛,这便让她心里的嫉妒和恨变成醋,酸到了骨头里。凭什么?她苏蕾拉凭什么跟她杨海悦抢?自己到底哪点儿不如她?
杨海悦去找了青四。青四是她表哥杨海涛的哥们儿,杨海涛进去后,青四找到杨海悦说:“以后哥们儿罩着你!”
杨海悦是不屑他们这些流氓混混的,以为他们会占自己便宜,很害怕。青四倒是说:“你别怕,你哥够义气,打死没把我招出来,你是他妹妹,我不会随便动的。当然,如果你爱上我,那另说!”
杨海悦这才知道原来那夜闯进苏家的另一个黑影便是青四。当初杨海涛随便说了个名字,他说并不是熟人,只是临时在网吧碰到一起去的。警察查了好些日子,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也便算了。
杨海悦从小公园回到学校,一脚一脚像踩在棉花里。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往旧城区拐去。
在一个没挂牌的网吧里把一头红发的青四找出来,杨海悦倚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说:“帮我收拾收拾苏蕾拉。”
“到什么程度?”
杨海悦接过青四手里那根烟,使劲抽了两口,说:“打吧!”
“那妞很正点,如果我手下的兄弟……”
杨海悦把烟头扔到地上,脚踩上去拧了下;“我不管,别闹大就行。”
青四一只手臂支在树干上,把杨海悦半揽在怀里,他说:“我不稀罕别人,我就稀罕你。别上学了,我带你出去玩,挣大钱!”
“放开你的臭手!”青四被人推到一边,他起身便骂:“你小子活腻歪了,敢动你四爷!”
汤庆波咧了一下嘴,说:“四爷,你认得一条龙强哥吧!”
“吓唬谁啊,乌衣这地面儿上,知道强哥的人多了去了!”青四不以为然。
“那这个你认得不?”汤庆波把手机伸到青四面前,青四脸上的怒气立刻土崩瓦解,忙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小兄弟,咱误会,海悦是我妹。”
汤庆波也并不想深究下去,他咧着嘴笑了一下,算是给青四一点儿面子,说:“刚刚海悦说的事都是乱说的,她的事我会替她摆平的,就不劳四哥了。”
青四嘟嘟嚷嚷着重新回网吧玩网游去了。汤庆波拉着杨海悦的手,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的!”
“不用你管!”
“我是可以不管你,但是,青四那个小混混的人情是可以欠的吗?杨海悦,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了井然,你值得吗?为了你表哥?他那是自作自受!苏蕾拉真的被……你做牢也甘愿吗?”
杨海悦不吭声了。
汤庆波拉着杨海悦就走,杨海悦突然问:“你怎么会认得那什么一条龙的?”
“我爸认得。你知道做生意的人脉广,其实那张照片是他们跟强哥喝酒的照片,我PS以后传到手机里的,本来想吹吹牛,没想到还可以吓唬人。”
杨海悦看着胖胖的大块头汤庆波,又问:“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吗?”
汤庆波不解地“嗯”了一声,问什么意思。杨海悦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我知道同学中间传我跟那些流氓混,我是他们的马子,我收人家钱……”
汤庆波急得红头涨脸:“哪个烂嘴的说的,放他妈的屁!你要钱,我汤庆波早就给你了,还用跟流氓混?流氓有钱用当流氓吗?”
杨海悦被汤庆波急躁的样子逗笑了。天色暗了下来,汤庆波的手在黄昏的微光里握住了杨海悦的手。
少年之间的爱与不爱,原本没有那样生死相依,只是掺杂了爱恨情仇,像一杯白开水,放了蜂蜜又放了苦瓜汁,调得浓稠了,让人觉得非是那杯不可了。
杨海悦在心里问自己:自己真的还那么喜欢井然吗?自己真的还要跟苏蕾拉斗下去吗?想想她,也够惨的,父亲进了监狱,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几乎变成孤女,住在充满神怪气息的三姑奶奶家里……
天边一弯小小的月牙儿,风里远远近近传来海棠花的气息。杨海悦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几乎想,就这样算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那个准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女孩不会想到,在不远处,命运正在阴冷地冲着她和苏蕾拉笑。
有时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命运就像是两根拧在一起打了一个又一个结的绳子,想要解开,反而只会系得更紧……
有时人为,有时也是天意。比如三姑奶奶家失火。
03 炽热升腾的火焰里,谁看到天使在飞?
开春以来,小唐哥的汽车修理铺生意就特别火。他整日带着那两个黑乎乎的小徒弟一身机油地躺在某一辆车下弄啊弄的。
蕾拉总是想知道那两个小徒弟是天生就黑,还是因为整天跟机油打交道,脸洗不净才弄得跟黑包公似的。
小唐哥跟蕾拉开玩笑:“谁像你家井然似的,小脸白得跟明星一样。”蕾拉本能地觉得小唐哥不喜欢井然,说话总是酸溜溜的。
那段日子忙得没日没夜的,偶尔他回到三姑奶奶这里,也只是买上一大块肉,搬上两筐水果,再不然就给三姑奶奶扔下一叠钱,再三叮嘱:“奶,蕾拉没吃过苦,在咱家,虽然非亲非故,但是这也是善缘,咱不能亏待她。”三姑奶奶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人不能跟命争。天上的星星,你看得见,却是摘不着的。”
小唐也不吭声,转悠到院子里,又劈了些点炉子的木头绊子,摞得整整齐齐才离开。
那天小唐捧了只大纸箱来学校找蕾拉。蕾拉以为有什么事,他把纸箱递给蕾拉,说:“去黑河运货的车带回来的。”
“什么?”小唐以前还从没送过蕾拉礼物。蕾拉的生日,井然自己绣了一只十字绣的钱包送给蕾拉,钱包上是一枝玫瑰,而小唐只是请她和奶奶一起去吃了顿火锅。
“俄罗斯巧克力,我听人家说吃巧克力有助于记忆。你要高考了,反正……吃就行,吃没了,我再让人给你带。还有,别跟奶奶说是我给你买的,就说……你自己编个瞎话就行。”说完,也不等蕾拉说句话,便仓皇逃掉了。
蕾拉抱着那一纸箱巧克力进了教室,坐在井然旁边,轻声说:“小唐哥送的,他说巧克力有助于记忆。井然,分你一半吧。”
“人家送你的,我才不要。”井然的一张脸拉得老长。
蕾拉拆开包装,说:“小心眼!不吃拉倒。不过,要是把这些都吃了,我肯定得变成大胖子。”
三姑奶奶七十三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夜里总是咳嗽,一声接一声的。蕾拉起来给奶奶倒水,她总害怕某一刻,奶奶拉风箱一样的咳嗽声不再响起来……人是矛盾的,又怕奶奶咳嗽,又怕奶奶不咳嗽……
三姑奶奶总是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坎儿啊!”蕾拉说:“奶奶,你那么会算,你就能算出自己没事的。”
三姑奶奶叹了口气:“人总是要死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给人算了一辈子命,我最知道那都是我说的最普通的道理。人有时不是想聆听建议,而是来索要肯定的。”蕾拉说:“奶奶,你这话太哲学了,比好些有文化的人说得都好。”
三姑奶奶说:“小丫头,你奶奶我当初可是电话接线员,人长得漂亮,字写得也漂亮呢。毛主席语录,数我背得多。那时,军队里来选文艺兵,我都被选上了。要不是他爷爷硬生生到火车上把我拉下来,我……人这一辈子啊,谁知道在哪儿打个弯儿呢?后来,装神弄鬼的,还不是让穷给逼的……”
蕾拉躺在火炕上,跟三姑奶奶离得很近,听她说从前的话,迷迷糊糊的。
那个晚上,月光很好,屋子里不冷不热的。三姑奶奶咳嗽了好一会儿,蕾拉起身给她倒了水,端上药。三姑奶奶吃了药后又是一串猛烈的咳嗽,蕾拉握住她的手,那手烫得厉害。蕾拉说:“奶,我明天跟我哥说,咱去医院吧。”
三姑奶奶好不容易平稳了气息:“蕾拉,就快高考了,奶总这样一宿一宿咳嗽,你都睡不好觉。我跟你丹姨说了,你上她家那儿去住,这几天奶都没敢跟你说,是怕……”三姑奶奶又是一阵咳嗽:“是怕你多想,以为奶奶赶你走……”
“奶,我没事儿,我跟你做个伴。我睡觉死,不影响。”蕾拉的鼻子还是酸了。
“高考是人生的大事,你听三姑奶奶的话,你搬走,我没事儿。要是不放心就让小唐搬回来,那小兔崽子睡起觉来雷都霹不醒。”
蕾拉不再反对了。
夜渐渐深了,三姑奶奶还偶尔有一声两声的咳嗽,蕾拉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老妈,老妈穿着那件大红的嫁衣,她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问道:“蕾拉,蕾拉,好看吗?我又结婚了,我终于穿上这嫁衣了,好看吗?”
老妈变成了红通通的火向自己走了过来。热、呛,蕾拉觉得自己的头像被戴上了紧箍咒一样疼。她听到三姑奶奶又在咳嗽,还有人喊她,她使劲睁开眼,去摸灯的开关,可是灯没亮。眼睛辣得睁不开,她听到三姑奶奶喊:“蕾拉,着火了,快跑!”
蕾拉一脚踩到地上,使劲睁开眼,看到屋子里浓烟滚滚,她喊:“奶,奶,你在哪儿?”她摸过去抓住三姑奶奶的手,扶着她到了门前,可那门却怎么都打不开了。蕾拉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一股劲,在门口抄起一块生炉子的木头绊子,跳到炕上,照着窗就是一下。
三姑奶奶的房子是老房子,门窗都是木结构的,蕾拉用尽全身力气这么一打,那窗居然歪歪斜斜塌了半边出去。蕾拉推开窗,重又跳到地上扶三姑奶奶,三姑奶奶早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蕾拉索性背起三姑奶奶,其实那也不是“背”,基本就是连拉带拽。祖孙俩刚跳到院子里,火舌就冲进了她们睡觉的屋子。蕾拉弯腰咳了两声,扯着嗓子喊:“救命啊,着火了!”
三姑奶奶的小院落在巷子的最里面,独门独院的。这几年日子过得好了,周遭的许多人家都搬进楼里了。蕾拉跑了几步,冲出院子,继续喊,终于喊来了邻居,她软软地坐到地上,指着院子说:“快救我奶奶!”
三姑奶奶说得没错,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她终于还是没跨过这个坎儿。她原本就气管不好,再加上吸入了太多的烟,又惊又吓,老太太没熬过那天夜里。
天大亮了,急救室的灯灭了,大夫走出急救室,摘下口罩。蕾拉急急地握着小唐哥的手,盯着大夫的嘴。她生怕他说出来的那几个字,他还是说了出来:“我们尽力了。”
蕾拉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张嘴,那嘴唇真厚,黑紫色的,他抽烟吗?蕾拉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了,他说什么,他说他尽力了,尽力什么?
她突然醒过来了,喊了声:“不,你没尽力,你没尽力,你救救我奶奶,你救救我奶奶!”蕾拉双膝跪下,声嘶力竭地说:“一定因为我是个灾星,一定是!不然怎么我到哪里,哪里就出可怕的事呢!”
小唐抱起她,说:“蕾拉,蕾拉,别这样,别这样啊!”
丹姨跟井然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丹姨把蕾拉抱进怀里,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没事儿的,蕾拉,没事儿的!”
怎么会没事儿呢?三姑奶奶走了,那个家毁了。蕾拉一直睡一直睡,仿佛只有沉睡才能让她逃到安全无害的世界里。
丹姨一直守在蕾拉身边,小唐准备着三姑奶奶的葬礼。警察来了一趟又一趟,他们说不像是失火,像是故意纵火。三姑奶奶家的房门被人用木头支住了,现场也有汽油的痕迹。
丹姨给井然使了个眼色,悄声说:“蕾拉醒了,这些都别告诉她。”
井然点了点头。他心疼极了,但又什么都不能做。丹姨一再对井然说:“你别分心,复习你的。”
是呢,高考一天天临近了,蕾拉可怎么办呢?
蕾拉的嘴干得像是大旱之年的田地。丹姨用棉签蘸了水一点点帮她润唇。蕾拉说胡话:“妈,妈,那嫁衣呢?嫁衣呢?嫁衣烧了,嫁衣烧了,呜呜呜——”
丹姨握住蕾拉的手,叹了口气,轻声说:“蕾拉,嫁衣在,嫁衣在的。”蕾拉慢慢睁开眼睛,丹姨转身站起来,掀起木箱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包,放在蕾拉面前,解开,那里面可不就是那件红艳艳的嫁衣。
蕾拉有些糊涂了:“奶奶呢,奶奶在哪儿?”
丹姨的眼睛湿了一下,说:“三姑奶奶之前说她咳嗽得厉害,她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怕哪天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走了,你害怕,于是就把你的东西收拾了让我拿来……又怕你多心,以为她赶你走,才拖着没说的……”
蕾拉坐起来,将脸埋到那有着岁月味道的嫁衣上,撕云裂帛地哭了起来。
丹姨也并不拦着,使劲哭吧,哭出来了,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三姑奶奶下葬那天,乌衣镇来了许多人,蕾拉跟小唐一起披麻戴孝。房子烧得只剩下了一点儿乌黑的梁柱,院子里的海棠树上的海棠花全落光了,就连叶子也是稀稀落落的。
小城唯一的殡仪馆里,三姑奶奶穿着素白的盘扣圆襟夹袄,黑色纯棉的裤子,黑色圆口布鞋。蕾拉给三姑奶奶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然后用热毛巾帮三姑奶奶擦了脸,擦了手,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三姑奶奶的脸上、手上……
三姑奶奶的骨灰洒在了小公园外的小河里。小唐说奶奶之前吩咐过的,说她这辈子一直想走出乌衣,想去外面看看,可是,哪儿都没去成。她死后,也要自由自在的。
蕾拉跪在小河边,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真是孤单啊,这世界上疼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井然不顾众人的目光,紧紧地抱住蕾拉,说:“蕾拉,你坚强点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天上有两只鸟飞过去,蕾拉的眼睛干干的,仿佛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一样。
04 所有的伤痛与仇恨,都已发不出声音了
高考马不停蹄地走近了。学校门口挂上了倒计时的纸牌子,每天清晨都会撕下去一页。
那些消散在风中的日子在蕾拉看来,过得滞重而又虚飘。一件一件事砸到她身上,她倒觉得高考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那什么是重要的事呢?蕾拉想不清楚。
蕾拉在三姑奶奶丧事后的第三天,一身黑衣走进教室。蕾拉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像支在一根棍上,小梅说:“蕾拉,你从门板瘦成门缝儿了!”
课间操时,主席台上,校长突然对着喇叭说:“宣布件事,咱们学校一向以严谨办学为宗旨,可是咱们学校有某些学生从来不严格要求自己,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给学校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为严肃校风校纪,端正学风,学校现决定如下:给予高三(4)班苏蕾拉记大过处分,给予高三(4)班井然严重警告处分。”
校长的话音刚落,井然就像只猎豹一样冲向了前方。校长显然没想到有人会在全校师生面前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对井然的从天而降毫无防备。学校重金买的扩音设备,那天显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喇叭里,井然大声问:“为什么处分我跟苏蕾拉?”
校长说:“这个你不用问我,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学校是教书育人、答疑解惑的地方,处惩学生总得说个明白!”井然从来没有那样不依不饶过。
蕾拉木然地站在那里,甚至抬头看了下天空。天瓦蓝瓦蓝的,几朵白云没心没肺地在蓝天的怀抱里游荡着。
蕾拉感觉头晕目眩的。那个处分是什么,因为什么原因,像一时进不到她心里去似的。就像一个疼到麻木的人,一只蚊子再咬一口上去,能感觉到什么疼呢?
长脸班主任猫着腰迅速地跑到主席台前,想拉下井然,但被井然的手臂一挥挡掉了。
“好,既然你问原因,那我就说一下。在三姑奶奶的葬礼上,你跟苏蕾拉公然搂搂抱抱,别忘了,你们还是学生。学校三令五申不能早恋,可是你们……”
底下的学生“嗡”一声,像捅破了一百只马蜂窝。有人说:“都说了那是葬礼,还有人味儿吗?”有人说:“要管早管啊,我早就看出他俩是一对儿了!”……
“是我抱苏蕾拉的,那为什么给她记大过,只给我严重警告处分?”
校长也被问懵了:“井然,你别蹬鼻子上脸,我……校领导是看你一向表现不错,给你个机会,既然你觉得处分轻了,那好……”
校长清了清嗓子,把麦克风握到手里:“下面我宣布,给高三(4)班的井然记大过处分一次!”
井然转身,迅速站回队伍里。长脸班主任拉着一张长脸走回到班级旁边。广播操的音乐声响起,大家意犹未尽地伸胳膊伸腿做起广播操。
课间操结束,蕾拉身后的小梅揽住她的肩膀说:“太过分了!蕾拉,校长怎么能那么势利眼呢?!他明明知道三姑奶奶死了,你难过……警察查出来是谁放的火了吗?”
蕾拉的目光突然变成了一盏灯:“放火?”
小梅正沉浸在自己的愤愤不平里,根本没注意到蕾拉的情绪变化。“是啊,不是说是人为纵火的吗?我听人家说啊,三姑奶奶家的房门还被人用木棒支住了呢!这人也太缺德了,三姑奶奶那人多和善啊,会不会她给人算命,泄露了天机……”
蕾拉的头“嗡嗡”作响,有人支住了三姑奶奶家的房门?是啊,那天自己怎么也推不开门……有人要纵火,是想……烧死自己。
蕾拉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面。杨海悦正跟胖墩她们几个女生往厕所走,蕾拉突然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杨海悦的头发很短,蕾拉没拉住,她顺势拉住了杨海悦的衣领。杨海悦很尖锐地叫了一声,苏蕾拉的巴掌已经扇了上去,脚也踹了上去,她说:“你不是想我死吗?那就死吧,一起死吧!”
胖墩那几个女生愣了几秒钟,赶紧伸手去拉苏蕾拉。苏蕾拉下了死手的,哪能轻易让她们拉开?
正是课间操刚散的时候,人正多着,见有热闹,大家很快就把几个女孩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梅挤了好半天才挤进来,苏蕾拉和杨海悦已滚在了一起。小梅扯着哭腔喊:“蕾拉,蕾拉,你这是干什么呀?”
井然也挤了进来,大喊:“住手!都给我放手!”苏蕾拉松了手,杨海悦的头发被撕扯得像鸡窝,脸上、胳膊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蕾拉上衣的扣子也被拉掉了,一只鞋子飞到了一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杨海悦,你想烧死我,结果烧死了三姑奶奶,我苏蕾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蕾拉的声音像被激怒的小兽,沙哑却有穿透力。她的目光吐着火焰,盯在杨海悦脸上,甚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杨海悦用手指往后拢头发,哭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苏蕾拉,你不能血口喷人!”
胖墩过去扶杨海悦,又踢了苏蕾拉一下,井然刚想发火,却发现蕾拉纸片一样倒在了明晃晃的太阳下。
天真高,真蓝,树真高,真绿啊。可是人呢,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么轻飘飘的。人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纠葛,那么多烦恼……
苏蕾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轻轻地在飞,飞过嘈杂的人群,飞过宽敞的操场,飞得几乎跟蓝天融为一体了。
她听到井然哽咽着说:“蕾拉,没事儿的。蕾拉,马上就到校医室了,你要坚持住啊!”
蕾拉睁开眼,努力地想笑一笑,但脸上肿了的肌肉厚重得推不开。
她说:“放开我,不然他们会给你记过的,我不能连累你。”
只是,那些话无声无息,就连井然那张英俊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了……世界变得那么遥远,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了……
05 残阳似血,被捻碎的初心如粉末
井然一路跟着杨海悦。
黄昏将至未至,这几乎是乌衣最热闹喧嚣的时候。路上人多车多,井然跟得很笨拙,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小汗珠。杨海悦站定,掏出了白色的手机打电话,声音很大,但井然还是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井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杨海悦。只是,小梅的话也提醒了他,如果真是杨海悦想烧死蕾拉才找人放了那把火,那太可怕了。他心里隐隐地在替杨海悦做辩解:她没那么大胆子,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心里的疑团像一滴墨滴到了水里,越扩越大。
蕾拉的身体太虚弱,丹姨让她在家里休息几天。反正在家里复习也是一样的,如果有什么地方不会还可以问井然。
小唐几乎每天都跑过来一趟,给蕾拉带水果和一些好吃的,当然也有井然那份儿。丹姨过意不去,有时便留小唐在家里吃饭。小唐总是不肯。
杨海悦进了一家小巷子,井然犹豫了一下,想自己到底要不要跟进去。只一犹豫间,杨海悦便跟着一个黄毛男子走了出来。井然认出来那是青四,他穿着豆绿色的T恤,黑色的七分短裤,趿着大红的拖鞋,一脸没睡够的样子。
井然闪到了一棵海棠树后面。青四一屁股坐在了巷口的冷面摊子上,招呼着店家要两碗荞麦冷面,五十个肉串。杨海悦坐到了他对面,她问:“四哥,你告诉我,三姑奶奶家的事,跟你没关系吧?”
青四拿手掌抹了一把脸,说:“昨晚打了一宿游戏,要不是你来打门,还得睡。店家,快点,饿惨了!”
杨海悦拿了一双方便筷掰开递给他,又起身给他倒了杯大麦茶,重又坐下,目光盯在他那张包子脸上,把刚刚的问话重新又问了一遍。
冷面上来了,青四用筷子挑了粗粗一坨,筷子撑不住,断了。青四一回手把筷子扔到街上,骂了句脏话。杨海悦重新拿了一副,掰开,递给他。他狼吞虎咽吃了两口,嘴里还嚼着面,说:“你交代给四哥的事,四哥就是头拱地也给你办到。你哥杨海涛那是我大哥,他够义气,我不能当狗熊。不过,妹儿,这事儿咱可不能乱说,被雷子知道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杨海悦的脸色发白,伸手拿过青四的那碗冷面“啪”地扣到桌子上:“你就是头猪,我让你收拾她一下,让你整出这么大动静来了吗?”青四再一次把手里的筷子扔了出去,不是打杨海悦,而是显示一种愤怒。他的嘴里骂着脏话,人却没有站起来。
杨海悦站起来转身间,带倒了冷面铺上的长条凳,她也没管,径直走了出去。
井然跟在她后面,气得心直蹦。转过巷子,他三步并成两步赶上杨海悦,站在她面前,目光化成了两根锥子,要把她扎出两个窟窿来才甘心似的。
“站住!”
“干什么?你也想打我不成?”杨海悦的目光妩媚却又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井然的巴掌风驰电掣地跟杨海悦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力量大得连井然自己都觉得手掌一木。
杨海悦白里透红的脸庞立刻肿起了一个手掌印。她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说:“井然,你有种。只是,你凭什么打我呢?替苏蕾拉出头?你是她什么人?她是罪犯的女儿,她骄横跋扈,有什么好?”
杨海悦的眼里有晶莹得水一样透明的东西,但是,那双大眼睛噙住它们,不让它们掉出来。
井然不会理解他这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女的尊严,还是一个少女金子般的初心。她喜欢他,那样默默地喜欢他,从上初中的懵懵懂懂起,一直到苏蕾拉这个入侵者出现前,他是同年级里最优秀的男生,她是同年级里最优秀的女生。
那时,他坐在她的左上角四十五度的地方。每天,她只略略侧一下身,就可以看到他。阳光透过窗,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脸庞清秀得像小楷书。眉峰轻轻挑上去,落下来,不凌厉,不霸气,平得宁静。他的目光盯着黑板的某一处,或者是老师的脸上,生怕漏听了哪一句重要的话似的。
优秀的男生总是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杨海悦一直把井然当成是自己前进的动力。学习困倦了,便想着现在井然一定在学习,自己不能允许别的女生排在他名字的后面。
杨海悦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井然对她的好感。初中时,班里有个图书角,班级里订的杂志报纸都放在那里,由井然负责。好看的杂志报纸总是很抢手,杨海悦很久都看不到。有时轮到她了,最精彩的部分却不知道让哪个讨厌的家伙给剪了去。
几次之后,井然总是在放学后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到杨海悦的课桌旁,把崭新的杂志和报纸悄悄塞给她。杨海悦观察到那是他从传达室拿回来,没往图书角放,藏起来先给她看完后才放到图书角。
杨海悦知道井然集邮,便把自己有限的零用钱拿出来,去小邮局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邮票,买来,又央着邮局工作人员给盖了戳子,然后夹在杂志里还给井然,还不忘提醒一句:“那邮票是我在别处拿来的,不知道你有没有?”
脸涨成了一只红苹果,井然也不吭声,不说喜欢,也不说不要。
少年的情谊就像是装在一只袋子里的青苹果和青香蕉,是要慢慢起着化学作用的。
可是,苏蕾拉来了,她像是个高傲的掠夺者,那么横行霸道地把原本属于杨海悦的小幸福给捻压得粉碎。
那个把新杂志、新报纸留给她第一个看的井然,那个给她做海棠花标本的井然,那个总跟她的名字挨着的井然,为了苏蕾拉愤怒得像一只公鸡一样站在她面前,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巴掌。
黄昏的地平线,有种烈日灼伤一样的光刺,痛了杨海悦的眼睛。黄昏再美也终将要迎接黑暗。杨海悦眼里的泪珠滚了滚,终于没有掉下来。
她甚至笑了笑,说:“井然,你会为你这一巴掌付出代价的!”
井然也显然被自己的这一巴掌惊住了。他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清了一下嗓子,说:“杨海悦,对不起。我刚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跟苏蕾拉之间的事,你们原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井然,你别说这些汤汤水水的话,我跟苏蕾拉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是公主,我是苦丫头。你们个个觉得她可怜,个个帮着她。那好啊,各走各的路好了!”
“海悦,你要这样想还好。蕾拉现在没什么亲人,那天的事儿,如果是她被烧得……那该怎么办呢?”井然的一脸悲戚惹恼了杨海悦。
“她被烧伤、烧死,与我杨海悦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井然,从今天起,从这一巴掌起,咱俩也便是陌生人了!”
杨海悦转身离开,夕阳给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
井然木然地站在原处。
黄昏的光亮渐渐褪去,黑夜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