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对不住了!不是我们找你麻烦,是上峰的命令。”两个宪兵把禁闭室的铁门打开,没有粗暴地将他一推而入,而是很友好地站在一边,让牧良逢自己慢慢走进去。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宪兵从身上掏出了一包卷烟和一盒火柴递给他说:“兄弟,这烟到了里面可就金贵了,你拿进去慢慢抽吧!”
牧良逢接过烟,感激地冲他们点点头,铁门轰隆一响关上了,狭窄的禁闭室里立即暗无天日。
从心底里,宪兵们都很佩服这个年轻的中尉,事情他们都知道,中尉连长牧良逢为战死的朋友出头,路见不平,冲喝兵血的长官大打出手,就冲他这份男人的豪气、这份对朋友的情义实在让人钦佩。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一个打鬼子的好手,和很多一触日军即溃的国军部队比较起来,牧良逢简直就是一身的传奇经历,这让道听途说的宪兵们第一次看到牧良逢时大为意外,他们以为牧良逢应该身高九尺,长得凶神恶煞,没想到一见,原来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兄弟。
黯淡无光的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牧良逢就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冰冷的四面高墙,周围除了自己的呼吸声,牧良逢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黑暗和沉寂让人实在无法忍受,他第一次被关禁闭,第一次被剥夺了自由,他就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雄狮,在经受着寂寞和黑暗后,开始感觉到不安,他狠狠地一腿踢在铁门上,希望能够有个人过来陪他聊聊天,但是外面只是传来一声低沉的回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人在对话,牧良逢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来者正是他的那个哥们――当上了警察大队长的江胖子。
“兄弟帮帮忙,我送点东西进去。”
“江大队长,东西可以送进去,但放盏灯进去怕是不合适,上头知道了非得让我们也坐禁闭不可。”
“王老六,你这人他妈的也太不仗义了,我这兄弟是怎么关进来的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否则兄弟们也不会对他这么客气。”
“既然知道就应该让我把灯送进去。”
“江大队长,你就不要为难兄弟了好不好?东西送进去可以,但这灯是真不行。”
“王老六,我再问你一次,到底肯不肯?不行咱们今后就一刀两断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胖子看来是真生气了。
被称作王老六的宪兵还是没吭声。
胖子狠狠地说:“好吧!既然如此,那王老六你也别怪我了,你在城西开的那家烟馆我这就带人去扫了。”
“别!别!江哥,江大队长,你可千万不能公报私仇啊!”
“你不同意,老子就公报私仇给你看看。”
“好吧!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陪牧兄弟一起关禁闭。小刘,去帮江哥开门,让他们见见。”
胖子警察说:“这还差不多。”
铁门吱的一声开了,从外面挤进来的阳光让牧良逢一下子睁不开眼睛。江胖子披着一身的寒意走了进来,迅速点起一盏桐油灯。禁闭室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兄弟,受委屈了。”江胖子把一大包东西放在禁闭室的地板上。一只烧鸡,两个大熟猪蹄,油纸包的鸡肋,一条香烟,两瓶白酒,一床厚厚的棉被,还有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
牧良逢看到胖子,心情好多了,说:“兄弟,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吗?”
江胖子嘿嘿笑了笑说:“怕兄弟在这里面无聊,搞点东西让你打发时间。”
牧良逢无奈地笑了笑,说:“这事你怎么知道了?”
江胖子说:“这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搞得八连的人差点和他们团部的警卫连发生火并,那个团长和下面的几个军官现在都被抓起来了,他们扣了军饷不说,还把士兵们过年的军需物资卖到市场上去了,真是一帮人渣。不过你这次闯的祸不小啊!估计也够呛的。”
“我倒不担心他们拿我怎么样,只是这样就被枪毙了有点不值。”牧良逢知道自己这祸是真的闯大了。
江胖子苦恼地摇摇头说:“兄弟就一个小县城的警察队长,能力有限啊!加上这次是你们军方的事,我们根本插不上手,急死人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尽量在外面活动,争取帮你大事化小。”
牧良逢知道江胖子的难处,平时也没什么积蓄,这次如果帮他,少不了到处送礼求人,如果是地方上的事情,他倒是可以帮着解决掉,事情偏偏涉及到军方,他一个小小的县城警察大队长活动能力是很有限的。
“兄弟啊!你有这心意我就很感激了,这事你帮不上忙,我听天由命吧!”牧良逢心里有点烦闷,就开了一瓶白酒说,“先不管这事了,兄弟来陪我喝一杯。”
江胖子也很憋火,接过瓶子喝了一口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自己人毙了,想想啊!那么多小鬼子没打死你,结果死在自己人手上就太窝囊了。”
牧良逢不说话,又接过白酒瓶子喝了一口。
江胖子越想越不是个味,气呼呼地站了起来,“真那样的话,鬼子要笑死了。兄弟你莫担心,我这就出去活动,你在这里安心休息几天,过年我来陪你喝酒。”说着披起大衣就出去了。
牧良逢听到他在外面对那个叫王老六的宪兵头目说:“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要是我兄弟少了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王老六说:“江哥江大队长你尽管放心,有什么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禁闭室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好在有一本《三国演义》,自小没认真看过几本书的牧良逢这下终于有机会好好地看这本书了。牧良逢的伙食不错,江胖子和一连的兄弟们天天托人送吃的喝的进来,过年那天,江胖子还特意跑到禁闭室,陪他喝了一顿。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特务团的上司更是从头到尾一次也没有来过,这让牧良逢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一直以为他和团部的上司们关系不错,在这紧要关头,他们一定会来看看自己,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来。而后他想到了柳烟,这几天来,也不知道她担心成什么样了。
看到《三国演义》第九十九回说诸葛亮大破魏兵,司马懿入寇西蜀那段时,几个宪兵打开了门,“兄弟,给你换地方了!”
“不会是放我了吧?”牧良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宪兵们摇摇头。
“那会不会是要枪毙我了?”
宪兵们还是摇摇头,“对不起兄弟,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
牧良逢从禁闭室走出来,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阳光,寒风刺骨,大地苍茫,初春的桂南沉浸在一片肃杀之气里。
牧良逢这才知道,自己在禁闭室已经关了七天了,今天是正月初四。
给他换的新地方宽敞多了,一个小单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是打开的,如果不是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牧良逢不会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坐牢。
他刚刚搬到“新家”,外面就冲进来一行四个军人,带头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上校,最小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尉。士兵搬进来几条凳子,几个军官表情严肃地在牧良逢的对面坐了下来。
少校面无表情地盯着牧良逢,打开了手中的一个本子说:“报你的姓名?”
牧良逢知道这就是审讯了。
“牧良逢。”
“年龄?”
“虚岁二十一。”
“部队番号?”
“九十八师特务团一营一连。”
“职务?”
“九十八师特务团一营一连中尉连长。”
“籍贯?”
“湖南。”
……
“你认罪吗?”少校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牧良逢一愣,自己明显是犯了错误的,所以他点点头。
“少尉,你殴打长官,带头聚众闹事,险些酿成一场兵祸,这些你认罪吗?”中年少校瞪着牧良逢追问。
牧良逢心想事情都做了,承不承认都是事实,索性应个痛快,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宪兵频频向他摇头使眼色。
中年少校“嗯”了一下,将刚刚记录在案的口供交给站在一边的少尉。少尉接过口供放到牧良逢面前,递给他一支笔和一盒印泥说:“签字画押吧!”
牧良逢看也没看,拿起笔就把名字签了,然后按了一个手印。
中年少校看起来很满意这个结果,将口供的册子放进一个印有青天白日国徽的牛皮纸档案袋,站起身来。他对站在门口的宪兵说:“告诉你们的长官,行刑之前,让少尉吃好点。”
牧良逢脑袋“嗡”了一下,“你说什么?你们要枪毙我?”
中年少校没再理会他,起身带着几个手下离开了。
“他妈的,还真要枪毙我啊!”牧良逢火了,“老子打死那么多鬼子,充其量来个功过相抵,居然要枪毙我。”说完想想如果就这样被枪毙,太过窝囊了,就对那门口的宪兵说,“兄弟,帮我一个忙。”
那个宪兵看到少校一行走远了,才说:“我拼命给你使眼色,你怎么就看不到啊!”
“怎么啦?”
宪兵摇摇头说:“人家要你的命啊!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牧良逢不认识这个人。
“告诉你吧!那人是你的仇敌,原八连的那个团长后台是很硬的,他姐夫是三十六军的一个少将师长,刚才那少校就是他姐夫派过来的军法处长。你这人啊,太傻!人家随便一问自己就全认了。”那宪兵的声音很熟,牧良逢想起来原来这家伙就叫王老六。
牧良逢说:“麻烦兄弟帮我跑一趟,去我们特务团和二?四团,找刘团长和张团长,让他们给我出个主意。”
“你刚才自己全部都认了,还签字画了押,唉!我看你这次是悬了啊!兄弟,你整死了人家少将的小舅子,人家会放过你吗?”王老六摇摇头说,“没办法了,现在也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我这就去特务团。”
牧良逢想了想喊住他说:“兄弟,这事千万不能告诉我一连的弟兄们,否则这乱子就更大了。”
王老六说:“我知道,你那些兵都是不要命的,搞不好来个冲刑场,那麻烦就更大了。”说完快步跑出去了。
《三国演义》后面的内容牧良逢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烟倒是一根接一根抽了不少,他越想越窝火,自己大小仗也打了不少了,没死在鬼子手上,最后却被自己人安了个扯淡的罪名给毙了。
王老六一出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就先跑进了警察大队,可是值勤的警察说江大队长出去执行公务了,还没回来。王老六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执行公务,就是为保牧良逢的小命求人找关系四处打点去了。
“你们江大队长啥时回来?”
警察摇头晃脑地说:“这个就不知道了,这几天江大队长特别忙,总是早出晚归的。”
王老六拉过那警察,说:“你现在马上去找你们江大队长,就说他兄弟牧良逢现在危险了,让他赶紧想办法。”
那小警察一听这事就瞪了眼,傻乎乎地愣在那里。
“你倒是快点去啊!误了这事,你们江大队长非剥了你的皮不可。”王老六也着急,如果这次误了事,他今后在县城的生意也混不成了,搞不好还得被人家打黑枪。
那小警察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立即一路小跑找他们大队长去了。王老六也跟着出来,直奔特务团。可是他跑了两个团部,两个团长都不在,值勤的都说团长去师部开会了。好在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吴参谋长,王老六把这事对他一说,吴参谋长也没说话,跑到团部拼命摇电话。
王老六就坐在特务团团部的院子外面等消息,没一会儿吴参谋长出来了,硬是塞给他一叠钞票,“有劳兄弟了,你是我们特务团的恩人啊!”
王老六也不客气,接过钱说:“牧连长是条汉子,我多跑几步没关系。”
“兄弟你跟我说说,军法处大概什么时候会动手?”吴参谋长又递过来一根烟。
王老六想了想说:“估计也就这两天,他们现在是想置牧连长于死地,肯定也担心夜长梦多。”
“这时间太紧了,这时间太紧了啊!”吴参谋长在原地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说,“怎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呢!”大冷的天,他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汗。
“兄弟,我再求你一件事情,如果他们准备动手,无论什么情况你都要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吴参谋长拱拱手,对王老六说。
王老六知道其中利害,一个劲儿点头道:“长官你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一定及时报告。”
从特务团出来,王老六满脑袋疑问:这牧良逢到底是个什么人,士兵们可以为他拼命,长官们为他跑断腿求人。自己干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少尉连长。
包括牧良逢在内,他们都不知道,这件案子已经牵扯太大。九十八师原来的老师长,现在的陆军中将副军长,在接到手下特务团和二?四团两个团长的求救电话后,也犯了难。这事涉及到三十六军的一些高层,与自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军级单位,如果强行插手只会把事情闹大。老蒋偏偏又选在这个时候移驾柳州,主持召开柳州军事会议。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是小心翼翼的。但不管怎么样,老师长不能为了几个喝兵血的兵渣子断送了一个优秀的基层军官的性命――更何况,那个军官是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
王老六还没到二?四团,老师长的电话已经直接打到了军法处,这位陆军中将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此案事出有因,军法处不宜判决过重。
少校军法处长接到电话,大气也不敢出,但他是三十六军少将师长的亲随,本想玩一手阳奉阴违,“报告将军,卑职一定秉公办理,请您放心!”
中将语气坚决地说:“你一定要秉公办理,如果为了几个军队败类伤了一个党国栋梁之材,我保证你头上那顶乌纱帽也戴不成了。”
少校军法处长一听这话也紧张起来,两边都是上司,他一个小小的少校哪个都得罪不起,但是按照官场原则,自然是官大一级的说了算。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立即倒向了中将这边,“是!是!请将军放心,卑职一定秉公处理此事,一定想方设法保住我党国的栋梁之材。”
中将很满意他的答复,说:“很好,这事等柳州会议结束,由我亲自来审理,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确保牧良逢的人身安全。”
将军的电话挂了没一会儿,他的副官再次打来电话:“将军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保住牧良逢,老兄也是在场面上混的,知道这个关系吧?”
军法处长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请兄弟转告将军,让他尽可放心。”
副官呵呵一笑道:“兄弟实不相瞒,你那三十六军的少将师长上次桂南一战打得太窝囊,战区长官部大为不满,如果这棵树倒了,你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是!是!是!兄弟说得极是!我知道怎么做了。”军法处长脑门上开始流汗,对方连他的关系背景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在这场军方高层的权力博弈中,小小的军法处长彻底陷入两难。
然而,牧良逢对外面的这场权力较量浑然不知,他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想着那颗即将到来的由自己人射来的子弹,心里生出几丝悲凉,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为这点事死在自己人手里未免太不值得了。
没一会儿,江胖子带着一个小队的警察来了。他大声命令手下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几个寸步不得离开这里,帮着宪兵队的兄弟协防,有什么情况都要及时通报我。”
牧良逢看到这江胖子玩这一手,顿时傻了眼,“兄弟,这是人家宪兵队的地盘,你的人不方便来这啊!”
江胖子看了下周围说:“放心吧!宪兵司令部的关系我打点好了,警察大队以协防的名义来保护你,免得让三十六军的那帮王八蛋下了黑手。”
黑夜来临了,外面不时有鞭炮声响起,这种喜庆的气氛让牧良逢思绪万千,远在千里的爷爷不知道睡了没有,这一个春节他是怎么过的?往年的这个时候,祖孙俩背着枪从森林打猎回来,围在火炉前吃香喷喷的烤野味,牧老爷子喝着白酒,自豪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又长大一岁。日子虽然清贫如水,但祖孙俩相依为命也算过得有滋有味,如今亲人天各一方,思念在这样的节日里溢满少年的心头。
牧良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亲情充满了渴望。以前,父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从他懂事的那天起,他的生命里就只有一个爷爷,但是现在,他却百般思念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什么样子?现在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恐怕自己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少年牧良逢想到这些,突然泪流满面,一种巨大的悲哀涌动着,从他的脚心冲到了头顶,将他的心扯得生痛。
“牧长官,来,抽根烟。”一个警察笑呵呵地在窗外喊他。
牧良逢连忙擦干眼泪,站在窗口接过香烟。
“牧长官,我刚才听宪兵队的人悄悄地议论,说是彭将军为你这事出面了,现在看来三十六军的人想动你没那么容易了。”
“彭将军?”牧良逢一愣。
“就是你们的老师长,人家现在可正是春风得意啊!刚刚升任副军长,前途一片光明。”
牧良逢没想到这事居然连老师长也插手了,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第二天上午,牧良逢还在睡觉,一群全副武装的军人冲到了院子里,为首的是军法处长和一个三十六军的中校参谋,他们身后带着的是三十六军的宪兵。
“承三十六军军部命令,我们前来提人。”带头的中校军官将一纸命令交给闻讯而来的宪兵队长王老六等人,“我们已经照会过了你们上司,这是相关证明。”
警察们一看情况不妙,立即派人报信去了。
王老六得到授意,自然不会放人,递过来的证明材料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把话挡了回去,“对不起长官,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此案必须由彭清松中将亲自审查结案,其他任何单位不得随意带人离开。”
“放肆!此事涉及到我们三十六军,当然应该由我们军部审查。”中校军官瞪起了眼睛,哼哧一声,“我们手续齐全,现在就要带人走。”
王老六看后面有彭中将撑腰,说话硬气多了,“恕难从命!除非有彭将军亲自来这里,否则任何人不得带走牧连长。再说,就算这事涉及到你们,也应该由军法处出面,而不是你们三十六军。”
军法处长正在犯难,一听王老六这话立即应声道:“是的是的!欧阳参谋,这事容兄弟慢慢审理,我一定秉公处置。”
“这是我们师座亲自交代的事情,你们想抗命吗?”那个中校军官一脸鄙夷地看了看军法处长,显然是对这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大为不满。
王老六不客气地说:“这是宪兵司令部,跟你们师座有什么关系?”这话绵里藏针,言外之意是告诉他,这是宪兵队的地盘,少拿什么少将师长的帽子来压我们。
中校军官气得脸色铁青,愤愤道:“你们如果想违抗军令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正说这话,江胖子带着大队荷枪实弹的警察跑步进来,“兄弟奉赵县长的命令,前来协防。”
戏越唱越热闹,中校军官更恼了,“关你屁事,这是我们军方的事情。”
“对不起,兄弟也是个吃官粮的,是奉命行事,长官们有事可以去找赵县长。”江胖子把皮球踢给了他的上司。
“我管你什么赵县长李县长,我现在就要带人走,看你们谁敢拦我?”中校已经失去了耐性,开始急躁起来。手下的士兵一听长官发话,立即解下背上的步枪,准备强行抢人。
江胖子一挥手,几十个警察也把家伙亮了出来,手上清一色的中正式顶上了膛。王老六的手下也纷纷端着枪冲了出来,一时间三伙人马形成对峙。情况大家都是清楚的,只要牧良逢一被拉出宪兵队的门,生死就是人家一颗子弹的事了。宪兵司令这几天刚好去了柳州接驾,目前宪兵队王老六说了算,他肯定不会让三十六军的人带走牧良逢。
江胖子更急,他最清楚这个后果,只要牧良逢一出这道门,走不了多远肯定就是一声枪响,别说上面已经有人撑腰,就算没有,他也打算豁出去了,冒着乌纱帽不要也得挡住这一关。
“欧阳参谋,我希望你冷静一点,这事一旦闹大,你自己也要成阶下囚了。”军法处长再也顾不上少将的面子了,万一三十六军的人真抢走了牧良逢,自己两边都得罪了,与其两边得罪不如倒向一边,否则今后自己在军界就没法混得下去了。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带人走。希望兄弟们不要为难我。”中校看来是志在必得。
王老六也火了,说:“军有军规,这里是宪兵队,军法处长在这里,你如果强行抢人,可别怪兄弟们子弹不认人。”
中校看看对方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真动起手来,后果他也是清楚的,就说:“手续已经齐全,我们现在要带人走是合理的。”
“我们只听从上峰的命令,有什么事你们可以直接与上面交涉,上面同意我们当然放人。希望你不要为难弟兄们。”王老六的态度也很坚决。
……
就在这时,宪兵队的院子外面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两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几辆卡车里面跳了下来,朝宪兵队里面直扑过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钢盔的中年陆军少将。
“立正!”
院子里所有的人立即放下枪肃立。少将脸带怒色地走上前来,一双鹰眼环顾四周,然后落在了王老六的身上,“你是宪兵队的?”
“报告长官!我是宪兵队队长王老六。”他话音未落,少将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少将目露凶光,让王老六心里颤了一下。“你好大的胆子,我的亲笔手令都敢违抗。”
“报告长官,卑职也是奉命行事。”王老六说。
少将又是一耳光甩了过来,“你奉谁的命令?行哪门子的事?”
王老六脸都被打红了,但依然硬着嘴巴说:“报告长官,宪兵队是奉彭清松中将的命令看押犯人,没有他的命令宪兵队不敢放人。”
少将被彻底激怒了,这话明显是抬出一个陆军中将来压自己,官大一级压死人。“放肆!还敢给我玩这一手,彭清松和我是黄埔同期,你少拿他来压老子。”说着他一挥手,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立即包围了宪兵队,中校看到援兵已到,再也没有顾虑,指挥手下的士兵就要冲进牧良逢的小屋抓人。
“谁敢!”江胖子不是军方的人,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命令手下的警察一字排开,步枪全部上膛,挡住抓人的三十六军宪兵。
“妈的,难道你一个小警察也想造反?”少将没想到一个县城的警察大队长都敢这么嚣张,顿时恼羞成怒。三十六军的士兵在周围架起了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宪兵队和警察们。“再有阻拦者,一律就地枪决!”
但是江胖子是真豁出去了,死活不让三十六军的宪兵靠近牧良逢的房子,双方一度肢体冲突,三十六军的宪兵用枪托砸在一个警察的头上,鲜血一下子从那警察的头上流了下来,其他几个警察一见自己人被打,立即扑上前去拳打脚踢,将那个打人的宪兵掀翻在地。
“砰。”
少将朝天开了一枪,再次警告说:“如再胆敢阻拦,一律就地枪决!”
江胖子也不示弱,举起手枪对兄弟们发话,“如果他们胆敢朝自己人开火,大家就给我往死里打,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少将气得脸色铁青,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的国军少将师长,今天却被这个不要命的地方警察来了个威风扫地。
局面再度升级,火药味在院子里蔓延开来,眼看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军法处长慌忙跑上前来说:“李师长,您可一定要冷静,委员长马上就要到柳州了,这事要是闹到他那里可不好收场啊。”
堂堂一个少将师长居然带不走一个犯事的基层军官,这事传出去那还了得。盛怒之下的师长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没考虑这事带来的严重后果,准备下令冲这群“违抗军令”的地方警察开枪。
院子外面又是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没一会儿激烈的脚步声响起来,特务团吴参谋长陪着一个青年军官,在数十个特务团士兵的护送下跑了进来。
“李师长切不可开枪!”那青年军官满头大汗地跑到少将面前,礼节性地敬了一个军礼,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李师长,我是陈德凯将军的副官,这是将军的亲笔信。”
李师长脑袋嗡的一下,这个中尉是个什么人,居然连集团军总司令都出面说话了。他接过这张纸,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那字龙飞凤舞,陈德凯是当时军界较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的字不少同僚是见识过的,所以少将也认得。
此事不予追究,务必饬遵。陈德凯。(注:饬遵为遵照命令的意思)
少将师长铁青着脸,将那张纸还给青年军官,朝手下吼了一声:“撤!”然后甩开大步,带着士兵灰头土脸地走了。
大家看着三十六军的人上了汽车绝尘而去,这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吴参谋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陈将军的副官说:“感谢兄弟帮忙,这次要不是兄弟及时相救,我党国又要损失一名将才了。”
副官笑了笑说:“老兄不要客气,我这次差点是假传圣旨了。”说着他将那命令递给王老六,“宪兵队放人吧!”
王老六懒得管这命令的真假,卖个顺水人情将牧良逢放了。
几个宪兵连忙给牧良逢打开门,“兄弟,恭喜恭喜啊!”
虽说牧良逢在屋子里面,但院子里面的情况他在窗口是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算准少将不敢开枪,他差一点就要喊江胖子住手了。他不愿意让这么多弟兄为自己流血。
牧良逢认出那个副官就是以前在柳州医院见过的文职军官,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从天而降。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受陈将军差遣,副官打电话到特务团,告知春节后调牧良逢去军校学习。吴参谋长又惊又喜,连忙把牧良逢犯的事一说,副官长期在陈将军身边工作,自然知道将军的用意,将军是个惜才之人,放开救命之恩不说,陈将军也想把牧良逢培养成才。副官当然不能看到牧良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枪毙了,否则将军追查下来,自己知情不报那还得了。
陈将军听到副官的汇报,对这事的前因后果有了个判断,他慢慢立起身子,吸了一口烟,说了一句话:“几个废物,毙了也就毙了,何必再搭上我一个中尉呢?你跑一趟,把人给我保住了。”
陈将军就说了这句话。从将军办公室出来,副官就以陈将军的名义写出了这道不是命令的命令。副官长期跟随陈将军左右,临摹他的笔迹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也极其能够揣摩陈将军的意图,此事陈将军不宜直接干预,但是副官可以出面,万一事后有人拿这事作文章,他也可以代将军受过。
这件事情背后的曲折,当事人牧良逢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自己这次闯祸,连累了弟兄们。这让他很不安,从小房子里出来,他冲着兄弟们拱拱手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跟着吴参谋长上了汽车,返回团部。
副官没有在特务团吃晚饭就坐车回去复命了,留在团部的另外一纸公文上写着牧良逢去陆军学校入学的通知。三天后,牧良逢启程前往前身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长沙分校的湖南省干部训练团报到,地点是湖南耒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