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携了妇人逃命,不必再提。
程欢喜拿到了夜枭的具状,没有片刻停留,便直奔同泰寺,他要面见神武,请神武为他主持公道。
上次神武皇帝劝解程欢喜,让程欢喜不要再追究此事。可是程欢喜的执拗,出乎神武皇帝的意料,也便不再劝说。
现在,程欢喜手中握有夜枭的具状,拿给神武皇帝来看,且看神武皇帝还会怎么说。
留下百岁、蒲巴、桑桑三人在寺外等候,程欢喜进了同泰寺。寺中刚刚敲过晨钟,早课已毕,寺内众人正在用斋饭。
寺里的知客僧迎了过来,程欢喜便说自己找圆德大和尚。知客僧让程欢喜稍等,转身便去找高公公。
不一会,高公公踱了过来。
“程将军前来,有何贵干?”高公公称呼的是程欢喜的新官阶。
“有劳性空大师,程欢喜求见圆德大和尚,向大和尚求证一件事情而已。”程欢喜称呼的也是高公公的新身份。
高公公显然对这个称呼不甚喜欢,便改了称呼,道:“程先生随我来吧。”
“有劳高公公了。”
神武皇帝这个家出得还是合格的。每日与寺中僧人一样,定时斋饭、诵经、打座,穿得是一样的僧帽僧衣僧鞋。
“参见陛下。”程欢喜恭恭敬敬地行礼。
“免了吧,今日又有何事?”神武皇帝淡淡地说。
“欢喜昨日得了一件有趣的物件,特意带来给陛下一瞧。”程欢喜说道。
神武皇帝却不感兴趣,贵为一国之主,什么样的稀罕物什没见件。道:“欢喜莫要为此等事情,花费太大心思。飞鹰走犬,金银珠玉,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时间不如多参参禅。”
“陛下,这参禅的好处是什么?”程欢喜故意问道。在来的路上,程欢喜就认真思索着,如何才能说服神武皇帝。没有神武皇帝的支持,想要让袁家低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可以让人悟道、明理。”神武皇帝解释道。
“那悟了道、明了理,是不是就不用吃饭了,可以飞升成为神仙了?”程欢喜故意说。
“欢喜莫要妄言。饭自然还是要吃的,释家修的是来世,功德圆满,来世可至极乐世界。”神武道。
“那么今世呢?今世不用吃饭吗?”程欢喜继续问道。
神武皇帝有些恼了,道:“欢喜,你今日莫不是故意来寻开心,满嘴讲的都是吃饭,俗不可耐。
“陛下,”程欢喜道,“欢喜只是反复问了一个问题而已,陛下每日反复念着神佛的名字,这满天神佛会不会也有不耐烦呢?”
神武皇帝刚想反怒,又觉得程欢喜讲的有几分歪理,便忍了下来,示意程欢喜继续说。
“陛下,欢喜方才所问,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问题。自禹王定鼎九州,至今已有两千年,殷人失德,周人得了天下,周朝式微,诸侯兼并,而后有七国,而后有秦汉,而后有前朝……”程欢喜诿诿道来。
神武皇帝见程欢喜讲史,不由得压下性子,耐心听他讲述。
“欢喜曾听高人评说,说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朝廷。朝代兴亡更替,但是世家却能留存下来。若是哪个朝代影响到了世家,那世家有足够的力量改朝换代。”
“你说的高人,究竟是谁?”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讲述的道理。”
“你继续说。”
虽然只是讲了一个开端,可这开端已经吸引了神武的注意力,他也想听听这位高人的见解。神武是出自世家,他深知世家的力量,他也懂得与各个世家达成一致。
“陛下联合四大世家的力量,扫平寰宇,囊括天下,当然,四大世家也都获得了极大的回报。陛下可曾想过,历朝历代,是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此话怎讲?”
“天下间九成的财富,皆藏于世家之中,寒门以下仅占一成。这是财富集于世家。”
“天下间九成的读书人,皆出自世家,寒门仅占一成,平民与贱奴则几乎不读书。这是人才集于世家。”
“再看这大梁朝廷,九班以上无寒门,九班以下无世家。高官显爵皆汇于世家。”
“陛下,有这三点,若是利用好了世家,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是同样是因为这三点,也给朝廷埋下了祸根。”
“世家凭借手中的权力,兼并土地、矿山、森林、盐场、渔场,甚至这金陵城中大的店铺,哪一家不是世家所有。”
“一个朝廷刚建立之时,因为战乱必然有大量的无主土地,或者没收前朝的田产。这时朝廷赏赐也比较大方,世家获利也最多,朝廷与世家皆大欢喜。”
“可到了有一天,赏无可赏,朝廷满足不了世家的需求时,世家就会自发地从寒门、平民手中夺走土地。到了后来,九成的人吃不饱、穿不暖,世家就会说,这都怪朝廷。”
“于是世家与下层百姓,会一同推翻朝廷。世家又成了有功之臣,可以窃取高位。同时因为战乱,会多出许多无主之地,朝廷又可以有短暂的平静与繁荣。”
程欢喜一口气讲了许多,神武皇帝都在耐心地听着。神武皇帝是个悟性极高的人,对程欢喜所讲述的道理,一听就明白。
让神武皇帝惊诧的是,这个平日里陪自己下棋,下了二十几年棋的程欢喜,居然能有这么深邃的理解。
“那照你所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岂不是无法破解开这个死结了吗?”神武皇帝问道。
“欢喜只是讲了大概的关系,每朝每代在细微处都会有所不同。不过欢喜相信,总有一种方法,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那是一种什么方法?欢喜可能说的明白?”神武对这个话题越发有了兴趣。
若是能破解开这个死结,那么自己所创的大梁,是不是就可以绵延万代?那样的话,自己的功绩可以超迈那位始皇帝。
若是冯引蝶能将天机图夺回,那么待自己勘破长生玄机之时,就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陛下,何不重启推恩令?”
“推恩令?那个汉朝武皇帝的推恩令?”
“正是,不过可以对推恩令加以完善。”
“要怎样完善?”
“陛下,欢喜姑妄言之,陛下姑妄听之。方今天下,有户一百一十五万余,有口五百六十八万余。世家有几何?约有一成左右,可正是这一成的人口,占据了这天下九成的财富。”
“而世家通过嫡长子继承制,保证了不管过了多少年,财富还是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旁支庶生的,依附于长房长子。这一样来,世家子弟的利益来源于家族,而非朝廷。”
“故而世家有与朝廷抗衡的资本,世家子弟一心维护世家利益,根本不会理会朝廷的兴衰,对他们而言,改朝换代不会影响他们的利益。”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是能将这天下九成人的利益,与大梁朝廷捆绑在一起,那何愁不能一统六合呢?”
神武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说:“具体些说,怎样推恩?”
程欢喜不敢再长篇大论,而是根据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发展,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简单来说,分为三步。第一步,嫡长子继承勋爵食邑,但只能继承一半,三代以后,朝廷勋爵食邑收回。”
神武皇帝知道,这确实是个限制世家的好办法,五十到一百年之后,朝廷将不再供养勋贵,可以大大减轻朝廷的负担。
“继续说。”神武皇帝对第一步未置可否。
“第二步。成年庶子可分得家财之三成,虽然不是非常多,但长此以往,世家必然难以积累可以敌国的财富。”
“有些道理,继续说。”神武皇终于有了态度,虽然这态度并不是很明朗。
“第三步。要给庶子、寒门、平民、奴仆以希望。”程欢喜说了这句之后,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其实这第三步,才是关键之所在。前两步是削弱世家力量,这第三步是拉近世家与平民的距离。
“这希望是什么?又如何给?”神武皇帝问道。
“给他们以希望,就是让他们感觉到,自己通过努力,这种努力可以是读书,也可以是军功,也可以是创新器械,总之是对朝廷有用,那么朝就会给他们以爵位、官职、土地等等。”
“当然,可以区别对待。朝廷开办官学,可以让世家、寒门、平民进入其中,学习经世致用之学。考察其学识品行优劣,选贤任能,作为朝廷官员。将考察与现行的举荐并行,五年后废止举荐,只留考察。”
听到这里,神武皇帝倒吸一口气,废止举荐?这已经使用了几百年的方法,真能被考察之法替代?
“通过募兵制,允许平民、奴仆进入军中。有军功者,平民可获爵位,奴仆可脱去奴籍,改为平民。”
要知道,以往军中也有平民、奴仆军,但获有重大战功的,只会获得钱帛赏赐,是无法改变其身份的。只有士人(世家或寒门),才可能凭借军功,获得爵位。
神武皇帝听完之后,久久不语,他心里知道这三步,确实对朝廷有利,只是要面对的阻力也绝非一般。程欢喜也没有说话,他在等神武先开口。
“欢喜,朕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三步推恩令之法,或者是你下棋时自己想出来的?朕知道这推恩令一出,势必会掀起滔天巨浪,经住了这巨浪,朝廷更胜往昔,大梁国富民强。若经不住这巨浪,大梁朝廷将面临倾覆的危险。”神武皇帝讲道。
程欢喜没有说话,他在等神武皇帝做决断。他是皇帝,该担得责必须由他来担。
“朕同意先走第一步和第二步,欢喜你以为如何?”神武皇帝艰难地做出了决断。
“陛下圣明。”程欢喜立刻道。
“可这第一步该如何来做呢?你可有什么办法?”神武问道。
“陛下,欢喜以为可以先选一世家,功考其子弟,通过功考结果,来推动第一步和第二步。”程欢喜说。
功考,是对勋贵子弟文学、武功考核,两三年举行一次。对其中的佼佼者,皇帝会赐于金带,以示荣耀。
按程欢喜说的意思,功考成了一种手段,成了推动推恩令施行的一种形式而已。
“那么,你以为从哪家开始才好?”神武皇帝问道。
“陛下,欢喜以为先从袁家开始。”程欢喜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袁家。开玩笑,说了半天推恩令,不就是为了扯到袁家头上,好好地报复一番袁家。
当然,推恩令一出,对朝廷确实有利。
“为何是袁家?”神武皇帝问道。
“陛下,欢喜是有私心的。陛下请看,”说着程欢喜掏出血写的具状,“这是袁家杀害我家人的罪证。”
神武皇帝智慧极高,若程欢喜说是一心为了朝廷,神武未必相信。程欢喜直接说为了家人报仇,依照神武无原则地袒护家人的性子,反而更容易取信。
神武皇帝看了一遍具状。
“唉,也是难为你了,将两个婢女当成家人看待。也罢,就拿这袁家先开刀吧。”神武皇帝一言以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