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父说:“酿酒的女子本就是醉人的。酒不醉人,只是饮酒人自醉。”
我日日收集来自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和颍湖中的湖水,熬作引,加入粒粒饱满圆润的红豆和莹白剔透的鲜米,酿成酒。师父教会我酿醴酒,紫绡酒,枣漾酒,绵昧酒……我盛它们到粗糙坚实的棕色酒坛中。师父将酒坛用蜂蜡密封,摆到阴仄的角落。师父教的缱散酒,我却总也学不会。
我将酿好的缱散酒盛与师父一杯。师父执着酒杯,淡淡地咂了一口,蹙着眉头细细地品。半晌,他摇摇头微笑:“未儿,你这料倒是齐了,可味不全。”我不解。师父微闭双眼,踱过步去,缓缓地说:“情味。未儿,你酿出的缱散酒,从来是没有情的。”
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水一般安详平和,波澜不惊,浮动在眉间的是江南散不去的氤氲,像他酿造的缱散酒,让人忍不住眼底潮湿。蹙眉品酒时的男子,才是醉人的吧。仅是一瞥,我便已微醺。
二
那一年大旱,瘟疫肆虐,残骨遍野。我平躺在龟裂皴皱的土地上,背部被灼落一层皮,血腥的味道立刻引来了嗜血的蝼蛄虫蚁,它们成群结队地蔓延到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地啃噬我的肌肤。而我却无力挣扎,索性闭上了双眼,只听得兀鹰盘桓时拍打双翼的断裂音和猎猎的风声,身子逐渐硬化。
跫音愈加清晰,我想那是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吧。他托起我的身体,将辛辣的浓汤灌入我的口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汤么?如若真是能够忘记一切也好。僵直硬化的身体渐渐地有了知觉,就这样缓和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我却微微眩晕。
“我死了么?”我抬起头问他,声音嘶哑到几乎自己都不认得。
笑意在他脸上漾起一层涟漪:“你还活着。”话间,他已站将起来。他的长襟拂过我的面颊,我顺势攥紧在手中。他不备,打了一个趔趄。
“带我走,可好?”我费力地张了张嘴。
他不言语,只是轻轻地从我手中抽脱了他的衣襟,兀自地向前走去。我挣扎着站起,像是被他勾走了魂魄,跌跌撞撞地跟在后边。
第二天的黄昏,他背对着夕阳,对我说:“以后,你就叫做未浼。”这个男子便是我的师父了,他唤我作未浼。我喜欢这个安谧的名字。
三
师傅带我来到一座江南小镇。梅雨时节的阴霾天气,总是让我想起师父的眼睛和隐匿在眼底潮湿角落的层层青苔。我想将青苔剥落,可我害怕,青苔下覆盖的会是更加斑驳的断壁残垣。
师父盘下一爿小店,就是我们的酒坊了。师父挥笔在纹路清晰的木板上写下“未浼酒坊”的时候,我的心无由地颤动。师父笔下的我的名字,被悬挂在木门上方。“未浼,未浼。”一些人低声吟道:“这真是个安谧的名字。”
这之前,我却一直不知师父原来会酿酒品酒。
师父拉着我的手,说:“未儿,来。我教你品酒。”师父总是在心情极佳的时候唤我作“未儿”。我喜欢看他唤我“未儿”时的口型以及上下起伏的喉间的骨节。师父的掌心温暖而湿润,握着我汗津津的左手。我轻轻地摩挲着他手掌间迂回曲折的纹路,暗自猜想着它们会不会与一个叫做未浼的女子纠缠不断。
“未儿,你可知这世间最纯洁之物为何?”师父背过身去。
“可是颍湖中的贝珠么?”
师父摇摇头:“非也。”
“那么,可是冰山之上的千年雪莲么?”
师父抿紧了薄薄的两片唇,又摇了摇头。
“未儿愚钝,请师父明示。”我终于还是放弃了臆测。
师父从坛中取一些清洌的酒,斟在杯中。顿时院里浓香四溢。他擎着酒杯说:“这世间最纯洁之物莫过于酒,酒中之圣为缱散。未儿,你来尝尝这酒中的圣物缱散。”师父将酒杯递与我,我匆忙喝下,却被呛得开始剧烈地咳喘。师父看着我的狼狈相,不禁哈哈大笑。他说:“未儿,你将会是最好的品酒师。”我抚住起伏不止的胸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年,我十五岁。
四
“罗衣翠,轻衾薄,风吹柳堤见西坡。笛声碎,锦瑟悲,啾啾飞雁何时归?寒风紧,残叶殇,落雪无垠夜不央。酒未到。泪千行,百转千回绕愁肠……”
这是师父常挂在嘴边的歌谣,他一遍又一遍地吟诵,满眼都是缱绻涣散的温情。他的脚步踟蹰寂寥,像翩跹穿行在花丛间的迷蝶,摇摇欲坠着挣扎前行。
我上前扶住师父清瘦的胳膊。轻轻地唤他:“师父,师父……”他偏转过头,尖锐的眼神刺痛了我。他说:“未浼,你不会离开的,是不是?”我说:“是。”师父松开紧箍我肩膀的手,笑。我说:“师父,你醉了,未浼扶你回房休息。”师父摇摇头,嘴边依然浮有一抹浅笑:“未儿,我没有醉。酒,是从来不会醉人的。”
师父已在床上熟睡,我卧在床榻边,抚平他紧蹙的眉心,轻触他英挺的鼻梁,以及抿紧的两片薄唇。师父猝然握住我的手,我被惊了一跳,却又抽脱不出。师父喃喃低语:“未浼,你是不会离开的。”我不由得点点头。我说:“是。”
我在师父床榻边卧了一宿。翌日清晨,不禁腰酸腿麻,我稍稍活动了一下,便起身为师父煮醒酒汤。师父说我的醒酒汤煮得比酒还要味美。
我将醒酒汤盛入瓷碗内,为师父端去。师父已醒来,正用手指轻轻地揉按着头部,显出疲惫的神色。他问我:“未浼,我昨日可又喝醉?”我将醒酒汤送入师父手中,笑说:“师父,酒不醉人,只是饮酒人自醉啊。”师父的绵绵笑意融化在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中。
我接过师父递过的空碗,正色对师父道:“师父,未浼从不曾离开。”师父的手心穿过我松散的长发,他温润掌心的纹路与我的发丝轻轻纠结,很久很久,不曾分开过。
五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能辨识出缱散酒和绵昧酒有何不同了。它们虽然色泽气味相近,但缱散凝聚了酿酒人更多的情。舌尖能品出除甘洌外还有微苦轻愁的,是缱散。师父说过,缱散之所以能成为酒中之圣,是因为它最多情。别种酒只能传递或喜或悲中的一种情。只有缱散酒,同时浸入了喜悲两种情味。喜中又含轻愁,是最让人垂泪的。师父是酿制缱散酒的高手。世间仅此一人,能把缱散酒诠释得如此恰到好处。
“未儿,你要切记——”师父说,“酿酒之时,万万不可有丝毫魔念,一旦有了一丝魔念,就会酿出‘酒蛊’。”
“酒蛊?”
“‘酒蛊’,即毒鸩,虽然色泽与味道于常酒无异,但是含有剧毒。你可明白?”
“未浼明白了。”我回答。师父点了点头。
到了十八岁那年,我已学会酿醴酒,紫绡酒,绵昧酒,酥骨酒,蚕焰酒……只是我酿制的缱散酒,不是太过甘甜,就是太过清苦。师父说是我用情未到。但对于我来说,经营酒坊已不在话下。大凡喝过我酿制的酒的酒客,他们都说:“小未,你的酒,味道最好。”酒客们都唤我作“小未”。我会朝他们微笑。师父那时已不大出面了。镇上的人都知道,“未浼酒坊”的主人,是一名叫做“未浼”的年轻女子,她酿得一手好酒。
六
那日的黄昏,酒客稀寥。我准备打烊的时候,酒坊来了一名女子。她已在门口驻足良久,手中执着一根长笛,笑得倾国倾城。她在角落的一张桌旁坐定,对我说:“姑娘,盛与我一碗缱散酒,可好?”我点点头,掀开殷红的坛盖,香气铺天盖地,洋溢在整个酒坊。师父说过,杯缓则圆。我只消将酒坛稍稍倾斜,清洌的酒便汇成一股涓涓的细流,缓缓注入青花瓷碗中。
“客官,你的缱散酒。”我将碗放到女子面前。她抬起纤细莹白的手,把酒送到唇边,我似乎可以隐约看到她唇下覆盖的细密纹路,殷红一片。师父说过,酿酒的女子是醉人的。而品酒的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姑娘。”女子的莺声细语唤回了我游离的魂魄,她直视着我的深褐色瞳仁和浅笑的嘴角,让我隐约觉到不安。“你这怕不是缱散酒吧?”她又把玩着手中的长笛,不急不缓地问道。
确实,这不是师父酿制的缱散酒。师父酿造的缱散酒,我从不舍得卖与人喝。酒客们从来喝不出绵昧酒和缱散酒的差别,卖与他们无异于浪费。因此,酒客们喝的,只是我酿制的绵昧酒。
不成想今日却遇到了懂得品酒之人。把师父酿的酒卖与懂得品尝的人,也不枉师父费了一番气力吧。我连连向那女子赔了不是,并重新盛与一碗真正的缱散酒给她。缱散入口,女子微怔了一下,而后她将双目微闭,只可看到她的翕动的睫毛。她又让我连盛了三碗缱散与她。女子问我:“这缱散可是你亲手酿造的么?”我点点头,说:“是。”她追问:“是谁教你的?”我说:“是我已亡故多年的母亲。”女子摇了摇头。我并不是有意说谎。只是师父曾经交代过,任何人问起,都不能说出是他酿的酒。不过师父从不曾知道,我早把他酿制的缱散酒全部贮起来了。
五碗缱散过后,女子的眼神逐渐涣散。她开始低声吟唱:“罗衣翠,轻衾薄,风吹柳堤见西坡。笛声碎,锦瑟悲,啾啾飞雁何时归?寒风紧,残叶殇,落雪无垠夜不央。酒未到。泪千行,百转千回绕愁肠……”
我不禁微微战栗了一下。
“客官,你醉了。我们这里就要打烊。天色已晚,客官孑身一人,应早些找间客栈歇息才是。”我扶起微醉的女子,她的双颊像天边游弋的两片红霞。
女子对我莞尔一笑:“酒不醉人,人自醉……”
七
那女子到底为何人?她为何会吟唱那首歌谣?又为何会说出“酒不醉人”的话来?所有的不解在我的眉心纠结成一团。
锋利的刀刃割裂我的手指,殷红的一片从伤口汩汩不断地涌出,浸染了粗糙的木制案板,渗入到龟裂的缝隙中。我匆忙用水清洗,可是总也止不住决堤而来的猩红血水,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何时进来的师父拿过我的手,掀开一坛酥骨酒的盖子,将我的手放到倾泻的酒下冲洗。十指连心,我微闭双目,下唇被咬到苍白。但手指撕裂般的疼痛最终被酥麻的钝感替代。
师父不禁嗔怪:“未浼,你在想什么?为何这些天总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我重新执起刀切菜,说:“师父多心了,未浼只觉最近身体有些疲累,想是因酒坊中的琐事。不曾有何大碍,过些时日便好,请师父勿挂于心。”
师父轻叹一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我的心无由地空了一下,仿佛将要失掉什么。
八
她还是来了,依然是在阴霾将至的黄昏。一袭白衣下覆盖着冰肌玉肤,几缕碎发垂散在额前,依然是倾国倾城的笑。我从未见到过如此精致的人儿。但不知为何,看到她时,我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和怅然若失的绸缪。
“姑娘,盛碗缱散与我,可好?”依然是水般澄澈清明的眸子。我说:“好。”女子凝在唇边的笑,竟然有了些许的惨淡和黯然。
青花瓷碗边留下她淡薄的唇印,经纬脉络清晰可辨。女子将长笛放到唇边,纤细如玉笋般的手指按压住笛孔,轻轻地呵气,悠扬细碎的笛音充斥回荡在整个酒坊。我随着笛音低声浅唱:
“罗衣翠,轻衾薄,风吹柳堤见西坡。笛声碎,锦瑟悲,啾啾飞雁何时归?寒风紧,残叶殇,落雪无垠夜不央。酒未到。泪千行,百转千回绕愁肠……”
笛声戛然而止,女子的瞳仁闪烁不定。背后响起师父温厚的声音:“未浼。”他在竭力遏制住颤抖的声线。
我转过身朝向师父:“师父。”可穿过师父的眼睑,我看到的只是另一个人的映像:她穿着一袭素净的白衣,捏着长笛的纤细手指,已经在骨节处开始变得苍白。
我听到笛子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就像生生不息的血液不止地撞击着耳膜和吹弹即破的皮肤的声音。
“苏醉……”女子的眼底泛起氤氲,一如我曾在师父眼底看到的阴郁。像极了梅雨时节的江南。这个我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到嘴边时却只能化为“师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竟可以毫无芥蒂地脱口叫出。我的胸口开始抽搐,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未浼,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的,是不是?”师父的脚步竟然蹒跚。
女子点点头,说:“是,苏醉。未浼从不曾离开。”未浼,这个与我有着同样安谧名字的女子,她对师父说:“苏醉,未浼不曾离开。”
九
我的师父苏醉,是苏廷均的独子。苏廷均是京师一流的御酒师。他酿的酒,年年被当作供品送入宫中,尤其是由他酿制的缱散,更被誉为上品。苏廷均年四十方得一子,取名苏醉,希望他子承父业。苏醉自幼聪颖过人,品酒酿酒更是不在话下。苏醉十八岁那年,已习得除了缱散外所有酒种的酿制。他与苏府的婢女程未浼相恋。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未浼有多么风华绝代。可苏廷均得知此事后却大发雷霆,将未浼逐出了苏府。此后,未浼便杳无音讯了,苏醉却终于习得了如何酿制缱散。几年后,苏廷均遭人排挤,病死狱中,苏家从此衰败。苏醉只知未浼的故乡在江南,于是他踏上南下的征程,并在途中救了一个女孩,唤她作“未浼”,他们在江南的小镇上开了一家酒坊,叫做“未浼酒坊”,苏醉一直在等着那个叫“未浼”的女子……
师父始终微笑着把这一切诉说与我,而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把温润的手掌背在身后,隐隐能看到几条迂回着的经纬,它们与一个叫做未浼的女子纠葛不断,但那个未浼,却不是我。我的心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但我笑着对师父说:“这,很好,师父。这很好,这很好……”
十
也许,这便是一切,一切便这样结束了吧。
“真的,要离开了么?”我将酿好了的栀酒分盛在五个酒坛里,背对着师父。额前的碎发滑落下来,遮住我的视界。酒,洒了一地。
“未儿,你我总算是有缘,这间酒坊我已买下,你留下好好打理,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我说:“好。”我抱起一坛栀酒,放它到地窖。凉气袭人,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的每一条经脉,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周身无尽的寒冷,令我想起早春时刚刚解冻了的颍湖,同样都是那般刺骨。
我沿着潮湿的台阶拾级而上:“师父,走之前请让未儿为你酿最后一次酒,可好?”我垂下头,任胸口一块一块地碎裂,剥落。自那个叫做未浼的女子出现,我便已开始灰飞烟灭了吧。
“好。”师父含笑,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开始漾起一波缱绻的涟漪,我却永远无可企及。像江南梅雨时节氤氲的雾霭,我无法捕捉到师父的具象,总是隔有的那段距离,让我痛到无以复加。若那个叫做苏醉的男子,是我生命中注定的劫数,我想我早已万劫不复。
十一
月色清凉如水,我一遍一遍地淘洗着莹白剔透的鲜米,我忆起师父曾经吟过的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将一粒圆润饱满的红豆掺入。此物,最相思……
不留意间,泪水早已划伤了容颜,簌簌地砸落在水面,涟漪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散,泅到嘴角边时,我感到微苦。莫非,缱散中的轻愁,并不是因那一颗黄连,却是酿酒人的眼泪么?那,窖中的多坛缱散,其中是否也有过师父的泪渍?
我把酒坛用蜡封好,我想我确是累了。
十二
临行前一天的下午,我早早地打了烊,到西街买了师父爱吃的菜。我将它们洗净,放入锅中烹煮,那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师父和未浼坐在长条木凳上,十指相扣,未浼的脸上漾有一丝羞怯。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商议着往后的生活。我随手拿来灶边的酥骨酒,灌了一口。本是辛辣微甜的酒,却硬生生被我品出苦味。
“未儿,一切从简便好。”师父只是笑。未浼定定地望着师父。
“就好。待我将这缱散酒烫好便来。”我用蒲扇小心翼翼地翕动灶间的火焰,缱散的味道从壶间漾出,醉人。
“师父,未儿给您满上。”自那“未浼”出现,我便不再自称为“未浼”。
师父挽起长袖,将酒杯端到嘴边,微闭着双眼轻轻地嗅,又将那盏酒放回到桌上,赞道:“未儿酿缱散的手艺愈加精湛了。”
“师母,未儿给您满上。”我又将壶中的酒引入未浼前的那盏酒杯。
“这丫头,尽是拿我取笑呢。”未浼笑着嗔怪,“我倒是要试试这酒是否又是拿绵昧酒充的呢!”
“未儿不敢。”我坐在对面的长条凳上,将酒壶放回到桌上。
未浼捻起酒杯,朱唇微启,贝齿隐现,含住杯的边缘,缱散便沿着嘴唇的纹路蔓延了进去。她轻轻放下酒杯,说:“未儿,你酿的缱散竟胜过你师父几筹。”然而,话刚出口,她便眉心紧蹙,语不成句:“这酒……这酒……”未浼按住胸口,跌在地上。
“未浼!”师父脸色铁青,抱起瘫软在地的未浼,试了试她的鼻息。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在酒中搅动了两下,银针立刻被覆上一层乌黑色。
我跪在地上,师父抽剑抵住我的喉咙,他的声音颤抖到无以复加:“我既有恩于你,你为何如此狠毒?”我从未见到师父的脸色这般凌厉,他的脸因着愤怒而扭曲着。
“我不曾加害于她。”眼泪从我的眼睑殷出,一颗一颗地砸在没有温度的铁刃上,发出一声声的脆响。师父的剑划破了我的脖颈,血珠从伤口一粒粒地渗出。我闭上眼睛,只是等待尸首分离的那一刻。
“咣啷”一声,是铁器掷地的声音,师父说:“是酒蛊,未浼。你酿出了酒蛊。”一行清泪从他瘦削的脸上滑落下来。
“师父……”
“罢了。”师父只是望着未浼已然苍白的清秀的脸,“这都是命,都是命啊。”他兀自走到桌边,端起我盛与他的那一盏酒。我试图拦下,但都徒劳无益,我跪倒在师父脚边,攥紧他的裙裾,他打了一个趔趄,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师父对未浼莞尔一笑:“未浼,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一仰脖,他便灌下了那盏毒鸩。
“未儿,这缱散竟胜我三分,你用了什么做引呢?”残阳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十三
师父,未浼从未曾离开,竟是你先离未浼而去,你可知道,未浼空对着这一坛坛的缱散,却是怎样的凄哀?
我秉着烛台,伫立在窖中。无尽的寒让我心口颤抖不止。我揭开每一坛酒的盖子,也许酒香能够驱走这骇人的冰冷吧。
缱散的酒香,栀酒的酒香,枣漾的酒香,绵昧的酒香……它们交织在一起,令我微微有些眩晕。
“酒不醉人,人只是自醉……”师父的呓语不绝于耳,我的手一抖,烛台落入一坛缱散酒坛中,火光灼伤了我的眼,窖中终于开始温暖……
尾声
镇上的未浼酒坊在深夜起火,大火烧了一夜,酿酒人未浼死于窖中。酒客们路过被烧得焦黑的一椽破屋,都摇着头,低声吟诵:
“酒未到,泪千行,百转千回绕愁肠……”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酒不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