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杂乱的铁蹄声远远传来,打破了太湖城寂静的深夜。
陆祚英率领一众族人子弟齐聚在城门口,点亮了火把,静静等待着由远及近的天子御驾。
半个时辰之前,陆祚英刚刚送走了张仲人跟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子,正准备返身回府便接到了城外传来的信号,说是天子率领的飞羽军已经到了城外的十里长亭处,此刻正在休整,马上便要进城来了。
于是陆祚英连忙吩咐家丁四下去通知,而他自己则带着府中众人先行去到了城门等待。
马蹄声由远及近,三百飞羽军打着的火把宛若一条赤龙在官道上延绵着,不多时已能瞧见打头传令兵身后背负着的旌旗跟随着跳跃的火光在夜色中飞舞。陆祚英便带着族人迎了上去,在城门边列成两队。
“陛下驾到!陆大人准备接驾!”传令兵骑马来到城门口大声呼喊,然后便拨转马头停在城门一侧静静等候。
三百飞羽军鱼贯而入,天子周睿骑着匹乌黑的汗血宝马一骑当先,率先来到了陆祚英等人跟前。
“臣陆祚英率领陆家族人恭请陛下圣安!”
陆祚英带着几百号族人跪拜请安,一群人乌泱泱跪成一片,却迟迟不见天子回应。只有那匹宝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从他头顶掠过,不时还打出一个响鼻。
于是他悄悄抬眼打看,却见天子周睿正端坐马上,双手抱在怀中一脸冷笑地打量着自己。
“臣陆祚英率陆家族人恭请皇上圣安!”
陆祚英吃不准小皇帝为何将他晾住,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族人重新山呼一次,可依然不见回应。
陆家众人也不知道小皇帝这般做法究竟是何意,但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此时凝聚在空气中的那股子寒意,不禁后背沁出冷汗,纷纷把头埋得更低了。
宽阔的街道上,除了不时鼓捣的风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战马嘶鸣之外再无半点动静。
“陆卿好福气啊!”
又过了好一会儿,陆祚英才听见一声阴柔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他微微抬眼,只见小皇帝正挥动着手里的马鞭看着他,说道:
“前些时日,朕梦见先帝抱着一个孩子于太湖之上泛舟垂钓,醒来后找人解梦,说是先帝垂怜你陆家子嗣不继,故而向南极仙翁求得一驭竹童子,赠予你陆家。果不其然,没过得两天便听闻你喜得麟儿,你说说这是不是福气?”
陆祚英虽然知道这是小皇帝胡扯的说辞,但毕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他的面子,只好顺着他的话头,磕头答谢道:“陛下说得是!先帝博爱,垂怜我陆家,臣叩谢天恩!”
小皇帝轻笑道:“你这叩谢的是朕呢?还是先帝呢?听你话里的意思,先帝博爱,朕便不博爱了?”
陆祚英忙磕头道:“臣失言,陛下恕罪!”
小皇帝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俯下身子,用马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朕不过随口一说,陆卿何必当真呢?”
说完又扫视了跪在身边的陆家众人一眼,向陆祚英问道:“朕近来听说江湖上盛传着一个什么红门千机榜,陆卿知道吗?”
陆祚英点头道:“臣略有所闻,不知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小皇帝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残月,轻笑道:“也没什么紧要的,不过好奇罢了。你老实告诉朕,陆家的二玄功当真可以凌驾于其他几大家族之上吗?”
陆祚英被小皇帝问得冷汗直流,忙说道:“启禀陛下,那个千机榜不过是一群江湖莽人瞎编乱造的东西罢了,可当不得真啊!我陆家一族铭记圣恩,自开国以来奉旨镇守太湖,绝无半点逞强争势的想法,还望陛下明察!”
小皇帝也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朕也就随口发问而已,陆卿何必如此紧张?好了好了,还是与你说些正事。”
陆祚英见小皇帝没有纠缠的意思,松了口气,忙道:“陛下请讲!”
小皇帝道:“太后得知陆家有后着实欢喜,又特意嘱咐朕,说那孩子既然是先帝给你陆家送来的,那与朕便也称得上弟兄。因此想要见一见。可是无奈她老人家身体欠奉,无法亲自到你们太湖城来,便想让朕将这孩子带到京都去给她瞧上一瞧,也好聊表一下心意。不知陆卿意下如何?”
陆祚英跪在地上埋头听着,暗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听着这小皇帝的话说得好听,但他话里的深意陆祚英岂能没有察觉?
什么先帝赐子不过是托词罢了!话里话外想要表达的,无非是他陆家子嗣得继,功劳乃是他周家的,孩子何去何从还得他这个周家天下的继承者说了算?
好在不久前已经让张仲人带着铭儿先行赶赴京都去了,好歹抢占了点先机,让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准备,这才没有乱了阵脚。
只见陆祚英行礼答道:“不瞒陛下,前几日臣也有幸得到先帝托梦,直言想要亲眼见一见我家孩儿。臣不敢有所耽搁,日前已吩咐府中老仆带着孩子前往京都帝陵给先帝扫墓去了,此刻只怕早已出了太湖的地界。”
“哦?是吗?还有这等巧事?”
小皇帝似笑非笑地盯着陆祚英,打马围着他绕了一圈,问道。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哈哈哈!”小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这么说来陆卿与朕还当真是心有灵犀?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待朕回到京都以后再吩咐人去将他带进宫面见母后吧!”
陆祚英叩首道:“微臣不知陛下有此打算,擅作主张让孩子去了京都,致使陛下白走一遭,臣有罪!”
小皇帝笑着摆了摆手中的马鞭,道:“无妨无妨!既然朕那小弟兄已经在去京都的路上了,那么朕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就当是来领略一下你们江南道的风景呗!行了,你们在这儿也跪了挺久,都起来吧!”
“谢陛下!”
陆祚英率领众人又磕头行了一礼,这才站起身子。
“既然陆卿已让家仆将孩子送走,朕好歹也算也来过了,回去总能给太后一个交待。那么为了不扰民清静,此番便不进你陆家了,这便打道回京。”小皇帝扭了扭脖子,说道。
“陛下一路劳顿,既然已经到了太湖城,若是不让微臣一家好生侍奉,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责怪微臣?臣斗胆,请陛下到府上去安顿一夜,待明日再作打算!”
“不了不了。”
小皇帝摆手说道:“陆卿也不是寻常之人,何必计较这些?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小皇帝说完了话,自顾调转马头,让传令兵吩咐下去,便要离开。
陆祚英见他当真要走,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正想出言相送,小皇帝却又忽然策马跑了回来。
“还有一事差点忘记问了……”小皇帝勒住宝马,向着陆祚英扬鞭说道。
“陛下还有何吩咐?”陆祚英忙作揖问道。
“陆卿乃国之重臣,坐守太湖却可眼观天下。不知在陆卿眼里,朕与漠阳王孰高孰低呀?”小皇帝坐在马背上俯身问道。
“臣惶恐!”陆祚英闻言忙跪伏在地,慌张答道:“陛下乃真命天子,少年意气,微臣不敢随意揣测!陛下恕罪!”
“哈哈哈!都说陆家宗主儒雅刚正,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这么说?见面不如闻名,罢了罢了!”
一边说着小皇帝便拨转马头打马走了。即将出城门时,只见他背对着陆祚英扔来一物,待听见东西落地之后才策马狂奔,带着三百飞羽军轰鸣而去。
陆祚英跟一众族人一直埋头跪在地上,直到铁骑之声逐渐消失了才缓缓站起身子。
“这就走了?”
陆家族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特别是一些个知道内情的长老领事更是惊讶!小皇帝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了?
陆祚英用手抹去脑门上的汗水,示意众人慎言。
他走上前去将小皇帝扔来的东西捡起,定睛看去,原来竟是适才用来拍打他肩膀的那条马鞭!
他将马鞭紧紧捏住,另一只手早已不自觉地将拳头紧握。向着飞羽军离去的方向直直看了半晌,慌神间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将马鞭双手捧至头顶,冲着那边再度俯身跪拜,大声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许久之后才在族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子,返回了陆府。
“陛下您真打算就这样回去了?”
飞羽军一路奔袭,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太湖城外的十里亭。
小皇帝周睿传令稍作休整,一位黑甲将军便策马上来向他问道。
周睿翻身下马,一边整理衣甲一边冷笑道:“哼,陆祚英这只老狐狸!难道你没看出来他早有准备了吗?”
黑甲将军跟在周睿身后帮他将披风理好,答道:“末将眼拙,实在没看出来。不过瞧他那模样,对陛下倒是很恭敬啊。”
周睿摇头冷笑道:“要是连这点场面上的活儿他都做不漂亮的话,这个陆家族长的位置岂不是白坐了?”
“陛下的意思是?”黑甲将军有些疑惑道。
“哼哼,这其中的道道儿多着呢!”周睿轻哼了一下,扭头看着他道:“黑甲,你要记住,这些世族门阀可千万不能小看了他们。咱们周家王朝起码有一半的实权掌握在他们手上呢!如果没到非要撕破脸皮的地步,咱们犯不上真的出手收拾。”
黑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答道:“末将知道了。不过末将还是不太明白,既然陛下不打算动手教训陆家,为何又要亲自率领飞羽军千里奔袭来到太湖呢?”
周睿道:“咱们周家国祚传到今天历经四位国君,两百余年!一直以来对这几大家族采取的都是放任不管的态度,这才导致他们越坐越大。
如今朕已登基,岂能再由他们发展?不然只怕到时这锦绣山河改了别人的姓,我们都只能眼看着而无可奈何呢!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亲自率军赶到太湖来吗?哼哼,朕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陆家,还有那几个隔岸观火的老东西,天下还是我周家的天下,朕却不是以前的那些个软弱的昏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