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读萨特的这篇小说,第一次读的是英文版本。哲学家写的小说不好看,其中有大段的哲学思辨。但是他的存在主义得到形象的阐述,具有震撼力。感觉到的不是文学之美,而是思想之美。小说写一个有固定生活来源不需要工作的人,他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徒劳无功地为自己找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写一位历史人物的传记。最终还是放弃了,由于对这件事的价值的怀疑,他与曾经的情侣、与周围几个一般人的交往中断。孤独和无意义的感觉蚀人骨肉,读后心中一片冰凉。
我是孤零零地活着,完全孤零零一个人。我永远也不跟任何人谈话;我不收受什么,也不给予什么。
——一个完全孤独的存在与不存在有什么区别?虽然他的确存在过一段时间,但是跟不曾存在过没有区别。
如果你朝镜子里看得时间过久,你就会看见一只猴子。
——这句话既传神又有震撼力。如果说一句一般的话所能表达的是一,那么这句话表达的就是十。
在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只不过背景经常变换,有人上场,有人下场,如此而已。在生活中无所谓开始。日子毫无意义地积累起来,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单调的增加。人们不时作一次部分的合计:说我已经旅行了三个年头,我在布城已经有三年了。在生活中也无所谓结尾:一个人永远不能一下子就离开一个女人,一个朋友或者一座城市。而且到处都很相像:上海,莫斯科,阿尔及尔,住上半个月,就觉得全是一模一样。有时——这种时机少得很——我们也确定一下我们所处的地位,那时就会发现自己和一个女人已经纠缠在一起,牵扯进了一件丑事里面。这种时机只不过像闪电的一瞬。过了以后,时间的行列又重新开始前进,又要进行小时和日子的积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五年,一九二六年。
——对人生的残忍的描述,精确到残忍的程度,令人感到深深的无奈,令人绝望。
(一对情侣)他们各自暂时在另一个的生命中汲取生命的意义。不久,只剩他们两人时,他们就只构成一个生命,一个缓慢而微温的、再也不会有任何意义的生命——可是他们不会发觉这一点的。
——恋爱中的人从对方的生命中汲取生命的意义,但是他们的生命仍旧是没有意义的。
他们使我厌烦。他们要睡在一起。这是他们知道的。他们互相间也知道对方知道。可是,由于他们年轻、纯洁、规矩,由于他们各自想尊敬自己和尊敬对方,由于爱情是一种不应该受恐吓的富有诗意的伟大东西,他们每星期到舞会和饭馆几次,让人们看看他们机械地、按照仪式跳些小舞……等到他们一起睡过以后,他们就要找到别的东西来掩饰他们的存在的无限虚妄。即使这样……自己骗自己是不是绝对必要的呢?
——这就是爱情啊。爱情也不能战胜存在的无限虚妄。的确没有必要自我欺骗,自我安慰,应当勇敢地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在想着我们所有这些人都在这里又吃又喝来保存我们宝贵的生命,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丝毫也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萨特为什么一直说这种残酷的话呢?最残酷的是:我们无法反驳这样残酷的话,因为他说的话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共产主义作家自第二个五年计划以来就爱人:他惩罚人是因为他爱人。同所有坚强的人一样,他是洁身自好的,他懂得隐藏他的感情,可是他也懂得运用眼神和运用声调的变化,来使人感觉得出在他的作为判断者的粗暴言语后面,隐藏着他对他的兄弟们的粗犷而温柔的热情。
——这是萨特对苏东体制下作家所作所为的一个分析:他们从最初的反对人道主义,转变为不再反对人道主义了。他们的讨厌之处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而且他们可以评判别人的是与非,批判别人,惩罚别人,他们虽然有感情,但是他们是居高临下的,是跟别人不平等的人。
这些人为什么在这儿?他们为什么吃饭?实际上他们是不知道他们存在的……人类。应该爱人类。人们是值得钦佩的。我想呕吐——突然间“厌恶”到来了。
——点题之语。因为周围所有的人都并未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而厌恶。对存在之厌恶。对存在无意义之厌恶。
我懂得了在不存在和这种浑身充满快感的存在之间,是没有中立的。如果我们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样的程度,即一直到发霉,到肿胀,到猥亵。——只有快感才是存在,其他都是不存在,没有中间项。如果存在没有到这种程度,就不能算是存在。说得好,痛快淋漓。
存在不是必然。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所公园,这座城市和我自己,都是。等到我们发觉这一点以后,它就使你感到恶心。
——因为存在是偶然的,所以让人感到恶心。因为我们完全有可能不存在。因为我们的存在完全没有意义,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遇到能够引起我的热情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了。你知道,爱一个人就是经营一件事业,需要精力、雅量、盲目……
——能够引起热情的事情和人是存在的理由,否则人就会变得了无生趣,就会变成不存在。
我要在肉体上还活着。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缓慢地、柔和地存在着,像这些树一样,像一潭水一样,像电车里的红色凳子一样。
——仅仅在肉体上存在。这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存在方式,一种缓慢而柔和的存在,像植物一样的存在,像动物一样的存在。
一想起我又要看见他们的肥厚而令人安心的脸我就讨厌。他们制订法律,他们写些通俗小说,他们结婚,他们极度愚笨到生男育女。
——一个厌恶存在的人必定会厌恶人类。他们不仅厌恶别人,而且厌恶自身。
三十岁,有一万四千四百年金收入,每月领取股息。我却不是一个老头儿。只要给我什么事情做做,随便什么都可以……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什么都不想干:因为做什么,就是创造存在——而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存在了。
——存在意义的危机,做事动力的危机,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只不过大多数人很少想,甚至可以做到一直不去想。但是一个有灵魂的人是不能不想的。一个存在的人是不能不想的。不想这个问题的存在实际上等于不存在。
我外面的世界那么丑恶,桌子上这些肮脏的杯子那么丑恶,玻璃上的棕色斑点、马德兰那的围裙和老板娘那个肥胖的情夫的亲切的样子那么丑恶,世界的存在本身那么丑恶,使得我感觉很自在,像回到家里一样。
——世界是丑恶的,存在是丑恶的,因而又是自在的,舒适的。美好的东西总有点反熵的意思,总是会被存在的丑恶摧毁的。
我要写另一类的书。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可是必须能使人透过印出来的字和书页,猜出某些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之上的东西。例如一本小说,讲的是不能发生的事——奇遇。它必须像钢铁一样美丽和坚实,它要使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值得一写的东西必须是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之上的,使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的。那就是美。这个宣言真是令人欢欣鼓舞。它指出了写作的方向,揭示出真正值得一写的东西。那就是:只有不可能存在的奇迹才值得一写,它的美丽在现实的污秽和丑陋当中熠熠发光,让所有的人自惭形秽,让他们为自己的生活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