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天气,火红到发白的太阳明晃晃的刺人眼球。
河塘边上新播的十几亩菜畦是葫芦村在暑天里少有的尚存几缕湿气的地方,不至于像集市那样干燥,可河边的热气蒸腾起来,也是闷热的难受,大人们有时到河塘边上冲个凉后会在菜畦旁边用一些木桩子和村子里的老木匠闲置的大木板搭成的凉亭里歇一歇,却不肯多坐,喝些粗茶水后便匆匆顶着火红的太阳往家里赶去。
张一对这种鬼天气倒是习以为常,不过没有要事时他也乐得呆在凉亭里歇着。
凉亭旁边的十几亩菜畦靠着山脚,是村子里的村民们在村长的眼皮子底下划好了的,一家几块儿,一块儿多大都分的清清楚楚,各家种各家的,没人多占,也没人敢多占。
村子里大都不养狗,数遍全村,也就刘家和赵家稍富庶了一些,养了几条狗看家护院。这么一来,没人守着菜畦,大人们不放心,想着张一年龄虽也才将近十四,但却不用上学堂,又没有什么固定的差事,做人做事也还让村民们放心,便把看着菜畦的位置给了他,平日里看着过路的人、山间的鼠兽不要偷菜,有时也帮人放一下水,干些农活。务工钱不多,到也够平日里的吃食开销,再加上村子里的人也都心善,知道他身上没什么银钱,不时的也会接济他一些饭食、旧衣物,他的小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心——
如果没有村子里那些正值顽躁好动年龄的少童的话,想必会更加舒心。
“所以呢,今天你逃学的理由又是什么?”
昨天刚下过一场阵仗不小的雨,山上泥泞一片,到今日虽被大太阳暴晒了一番,可略微弯曲的山路还是有些潮湿,张一背着用麻绳和藤条捆好的湿树枝顺路朝山下走着,眼睛盯着脚下的路,尽量挑干一些的地方下脚。
宁从良把缠头发用的麻色发带缠在左手上,右手小心翼翼的提着在村子里为数不多黑色长筒白底布鞋,踩着准备好的草鞋,晃晃悠悠的跟在张一后面。
“先生今天又要教习经文,我又不爱听,等先生让诵读的时候,我不是又要挨手心了,不如直接不听了的利索。”
“你这样怕是又要惹得先生发好大一通火,还不是要挨训?”
“这我自然是想到了的。”宁从良仰着脑袋,活似一只尚小的斗鸡,略显稚嫩的身躯溢着少年的朝气,一张小脸却是有些刻意的扮着深沉。
“是吗,说来我听听?”张一颠了颠背上的湿柴,想着乘晌午的太阳还没过去,快些回去把带着潮气的被子晾出来晒晒,对宁从良的回答也不是太在意,无非也就是自己教他用来讨好先生的那一套。
“咳咳……”
宁从良轻咳几声,左右看了看,继而炫耀似的对着张一把声音放大了些:“前些日我代娘去杨寡妇那儿买豆腐时瞧见先生了……你猜我瞧到什么了?”
“先生教杨婶儿识字了?”张一随口答道,心中盘算着等一会儿可以去刘木匠那儿打个下手,再讨上一些无用的木料回来试着拼个仰椅,要是老木匠今儿个心情好,指不定还能帮着给他指点一下。
“自然不是。”
宁从良依旧仰头看着他,也不在意他回答里的随意,耐心十足的解释道:“我去时正巧瞧见先生摸杨寡妇的手呢,先生一见我便抽了手匆匆走了,走时先生还说他只是来买豆腐的,叫我不要乱说——”
说着,宁从良还哼哼了两声,道:“先生近些天日日去买豆腐,我也没瞧见先生平日里吃过豆腐啊……”
张一此时便也回头朝他轻笑了笑,道:“先生不是不吃豆腐,只是先生吃的是你不能吃的豆腐。”
“胡说,我家是常吃豆腐的,这哪有什么能吃不能吃的?”
宁从良有些不忿,觉得张一是在说他家吃不起豆腐。
张一也没解释,反问道:“那你要如何对付先生?”
宁从良咧着嘴嘿嘿一笑,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芒,缓缓说道:“自然先是用这件事去吓一吓先生了,他若还是要打我手心,那我便把这事告诉街上的桑婆子,先生打我时自然也要仔细掂量下,然后我再装一块儿豆腐给先生送去——嗯……自然是要用杨寡妇铺子里的豆腐,他若是不打我手心,我便不去乱说,豆腐自然也会送到先生手上,先生那么明事理,以后想是不会再打骂我了。”
张一闻言有些无奈,道:“你可别说这是我教你的,先生若是来找我麻烦我可说不清。”
“那是自然。”
宁从良似乎已看到了严肃正经的先生露出仓皇失措的神色,不由得有些飘飘然,道:“如何,你和我讲的什么,呃……先礼后兵,我用得不错吧?”
“嗯,不错不错。”张一避了避路旁伸展过来的树枝,嘴上敷衍道——先生若是连这种事都想不到,那也不用在村子里教书了,这小子这次怕是又要被修理一番。
下了山,走在平整的路上,没了山上潮湿的环境,热浪携着刺目的光线猛的扑了过来,只是一会儿,便让宁从良出了汗,张一倒是还好,晒得多了便也习惯了些。
“还要跟着我,不回去?”
“不回去,现在回去娘肯定等着收拾我呢。”
宁从良用缠着发带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仍是跟在张一后边。
张一便也不再劝,径直走进了村子东边菜地旁的小木凉亭——说是凉亭,在他用木板把四周围起来后便成了一间木屋,缝隙处用河底的黄泥巴抹了,倒也有些遮风避暑的意思。反正屋子不大,里边也就是两把凳子,一张方桌,一方灶和一口大黑锅,最值钱的也就是一些白菜、芋头,还有个水桶加菜刀,索性就没安门栓。
“吱——”
木屋的门是用一扇大木板充当的,推开时会有一阵刺耳的声音,不过张一对此倒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他平日里早就听惯了。
宁从良在张一面前是一点也不在意礼节,反正张一也一样没有兄长长辈的样子。
“自己找地方凉快去,别挡着路。”
张一把湿柴散开铺在木屋外的空地上,便进了屋子,一进门,便瞧见宁从良眼巴巴的杵在屋子里靠窗灶上的大黑锅边上,锅盖也被掀到了一旁,不由得没好气的盘了盘他那还未长成的脑袋。
“刚才也不见你帮我分些担子,现在见了我的锅倒是走不动道了。”
宁从良仍旧杵在原地瞅着锅,张一便从一旁取了白菜剥了几瓣就着桶里的水洗了洗,便抽过菜刀把白菜切成了块儿。
这时,正发愣的宁从良暮的大叫道:“张一张一,我不去念学堂了!”
“嗯?”张一顿了顿,继而瞪了他一眼,道:“怎么,要来我这儿看菜地?”
“当然,你吃的比我爹都好,又是肉!”宁从良指着刚被掀开的锅,半锅零星的白菜汤在里面盛着,但最引目的却是锅底泡着的一只猪腿,未干尽的血水染的菜汤微微发红。
张一这才转过身朝锅里看了一眼,愣了愣,随即无奈的叹了口气——这锅白菜汤算是废了。
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