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连着落了几日,将要天亮时终于休止。
今日晴好,从春尾巷折出去再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就到了风一长街边的一家酒肆,赵绾碧走酒肆边经过时,掌柜的正使唤着几个小厮从屋里往外搬酒坛子,回头才瞧见她,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儿,是个半讨好的笑。
“等我将这些酒送完了就来清点您家的那份儿,赵姑姑你就瞧好吧。”
“一定为吴掌柜留杯喜酒。”
风一长街直达城门,街边店铺一家接一家,小商贩儿也扎堆的出现,平日无论生客熟客,即便是一道上街也走不到一个屋檐下,这份热闹繁华在整个南方是不多见的。
彼时街对面的一家铺子,一位刚要了十斤桂花糕的客官择了靠街的位子坐下,面朝着柜台方向饮茶。
此人身量修长,两鬓已经生了些许华发,双目仍如少年般清明澄澈,平和神色间可见君子温润端方,尤其饮茶时的举手投足,几丝热气仿佛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其间,恍若尘外之仙。
仙人缓缓吹散这热气,从容饮下,问道,“掌柜可知城里最近办喜事的人家怎么走?”
那女掌柜开店久了,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这让人见第一面就觉得舒服的人却不容易遇见,是以她一把年纪了也不免要望着那仙人的脸遐想一二。
仿佛是入了云遮雾绕的仙境。
“掌柜?”
她回过神,险些将桂花糕抖碎了一块。
“噢……客官……”
她正尴尬的笑,一边回想这仙人方才说了什么。
“您是生客吧?也对,我瞧着这城里有您这般风貌的确实不多。”
她一边从柜台下摸了纸来包桂花糕子,一边尴尬应话。“我们这风一城不敢说太大,但每日成亲的人家也不少,不知您要去哪家?对了,说来惭愧,我也就知晓这方圆几里以内的事,远了我也说不大准……”
“诶,今早的糕子没做够,十斤可能还缺点儿,客官恐怕还得再等等,我得去后边再催下伙计,我就失陪了。哦对了,客官好好用茶……”
这风一城的人是怕生?
那仙人飞快的眨了眨眼,笑了笑,委实有些遗憾。
这会儿赵绾碧在街上转了一圈,办酒席要准备的东西几乎都已打点好,又向着茶楼的方向去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碧绿衣裳,若不将外边的素色斗篷拆下还好,偏她走了半日出了丝汗,还走没进茶楼就先将斗篷脱了,于是一团莫名其妙就复苏了的盎然春意就这么从人们身边擦过去,随后溜进了茶楼。
像是洋溢着几分与时节颇有些相称的喜。
这一幕正好让斜对面某店铺里的某客官收进了眼底。
他本还是向着柜台那边坐着等候,谁知这一看向长街那头,面上立刻就变了颜色,起身就扑进了熙攘人群里。
只余下那掌柜探出头来对着街那头喊:“客官,您的桂花糕子!”
那客官扎进了茶楼里,一瞬间让拍案声击掌声淹没,四周只余下源源不断的茶香还冷静着,一名小厮笑着迎上来。
“方才可见一名身着碧绿衣裳的披发女子进来了?”
那小厮小心对着他打量了一二,笑道:“您是生客吧?正巧了我也刚来,您说的女子我没见着,不过我可以替您问问我师父……”
那小厮说了就要转身喊人,他现下并无耐心,草草的扫了一眼前边的那些个身影,就自个儿找上楼去了。
耳边似乎稍清净了些,楼里的茶客大都在与人说话,极少有人偏头来看他。
又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至。
他缓慢的循着茶楼的格局将楼里每条过道都走了一遍,到底没再看见那女子的身影。
在他失望透顶准备下楼时,不经意间又瞥过哪个角落,也是一袭碧绿衣裙的女子,披着与方才那人长短一般无二的漆黑长发,低头静坐,似乎在等人。
那女子的茶座离他很远,起初是让后边的茶客们挡了,并不好瞧见。
他望着那人的背影出神,不知是不是观者的错觉,一瞬间眼底竟柔和如水,仿佛记忆中那人的音笑,静坐时的举手投足近在咫尺,过往种种皆在他眼中掠过,最终都重合在了那女子的身影里。
他缓步上前,心底莫名荡起了漪涟,像是远处有曼妙琴姬在含情脉脉地抚琴,一步一勾弦。
步至那人身后,他几乎就要伸手去触碰那人的肩,又觉得未免有辱斯文,右手只微微颤了一下,想要开口唤一声阿碧。
那女子似乎全然没有发觉后边有人靠近,起初低头像是在看着茶案上的物什,一只手一直圈着旁边的一只茶杯不动,良久,用另一只衣袖遮掩着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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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思晋走出茶楼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回身望向那牌匾,上落四字——碧海云天。
眼前浮起那场景,仿佛和煦春风涌过枯黄原野,瞬间已是碧波万顷,不尽生机滚滚而来。
再一转眼,就只剩行色匆匆了。
他了无生趣地走着,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仿佛深谙世事的人不善喜形于色,又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瞧不上这些个七情六欲。
半生须臾,却从未如此迷茫。就连少年时第一次远离亲人玩伴,独自一人去很远的地方拜师学艺也不曾。
眼前从未有过碧波万顷,可见的只有枯败的茫茫原野,偶有幼碟掠过一点新生的喜悦,却也是转瞬即逝。那样的虚无,像是在充斥在心底深处,许多年不得消解。
这长街仿佛只剩他一个人,不知何时,身边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步子踏进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许久,一双眼望向那孤寂身影,直到再也看不清。他才转身进了楼里叫道:
“赵姑娘,赵小姐,赵阿碧?!”
赵绾碧刚糟蹋完一壶茶水,终于从账房步出,站到了那人身边。
“方才那新来的小子跟我说,有位客官进来寻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女子,说是披着发还没嫁人的,”他比了个八字托住下巴,道,“我寻思着,我这“碧海云天”有此等品位的“良家女”,除了你,可还真真不多见。”
于是赵绾碧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长街,右手不自觉地触过颈上的物什,若有所思。
也许她心里有一点猜测,只是在片刻后就被搁浅了。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人胸膛,“你还是叫我一声赵姑姑好听点。”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