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数,朱万春只是微微一笑,他随口道:“三百两并不算多,我先出四百两给闵兄,等晒盐法成功,闵兄到时候拿盐来抵银就好。盐课提举词么,副提举刘大人是家父的旧交好友,说的上话,倒是不至于跑到云梯关找闵兄的麻烦。就算有小人挑唆,咱们了不起砸银子便是。”
四百两银,算是朱万春的预付款,并不是入股的投入,所以要拿银来抵。
倒是打通盐课司的关节,甚至如果有人在盐课司使坏,也是朱万春负责摆平。
这种就是额外的投入,算是一种感情和物质上的双项投资。
“多谢朱兄。”闵元启十分欢喜,这一次淮安之行初时不顺,现在看来效果真是极佳,双方不仅谈妥条件,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这是相当不错的开局。
看来有的事情,做和不做就是两样的结果,若不是闵元启在码头悍然动手,展露决心意志,怕是朱万春也不会关注他,到了淮安想找大盐商合作也是空口说白话,很难被人关注。虽然闵元启可以慢慢煮盐积累原始资本,但时间长就太缓慢了,有朱万春给的这银子,回到云梯关就可以大干起来了。
用后世的角度来说,这就是拿到了风投,还不需要给原始股份。
“不过朱兄下次也不必这么欲擒故纵。”闵元启笑道:“君子坦荡荡更好。”
朱家商行先前拒绝,确实是朱万春的安排,闵元启看出来不稀奇,当面点出来却是令朱万春有些狼狈,当下只得打着哈哈道:“菜都冷了,咱们可是不能浪费?”
“自然,我也是饿了。”闵元启大大方方的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身边的闵元金和梁世发早就等急了,登时也是一起开动。
朱万春笑意吟吟的看着,感觉眼前的闵元启面目有趣,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粗豪莽直,有手腕心机的同时,也有幽默率直的一面。
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应该不会太累。
众人刚刚开动,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众人俱是面色一变。哪怕是淮扬兵备道或是凤阳巡抚来巡视地方,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淮安府就算不及扬州南京繁华富裕,但也是人烟稠密的大府,是谁这么丝毫没有顾忌,居然带着马队直接就冲到旧城闹市?
朱万春脸色一变,冲到窗前向外观看。
闵元启等人当然也是一样,这酒楼的二楼窗前,很快趴满了向外观察的人。
大约有五六十骑的马队,已经在府城街道横冲直撞了。
沿街的摊贩被撞的鸡飞狗跳,青菜,鸡蛋,活鸡,各种货物挑担被撞飞,活鸡活鸭漫天飞舞,人们在惊叫避让,但总是有人避让不及,有人直接被奔马撞飞,离的老远都可以听到这人被撞飞时断骨的脆响,在半空中被撞的人就是口喷鲜血,看样子多半活不成。
还有人被踩断腿骨,巨大的咔嚓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骑兵们却是不管不顾,仍然疾速飞驰,甚至在看到有人还在档路时,便是飞马过去冲撞,至于被撞人的死活,这些骑兵显然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可恶之至!”朱万春是淮安府人,此地生此地长,看到眼下的情形,当然是怒不可遏!
有人应和道:“就算是巡抚大人,不,史阁部的标营兵马也不该如此凶蛮残暴,这样的官兵,和流寇有什么分别?”
闵元启扭头看了看那人,微微摇头,并未出声。
流寇还要顾忌官兵追剿,或者是如李自成那样心怀大志的首领,后来逐渐整顿军纪,不仅不杀人抢掠,还会开仓放赈,自然不可能放纵兵马横行霸道,欺凌百姓。
当然农民军的军纪,也不可能如想象中的那般秋毫无犯,农民军的战力也不是文人想象的那样是进京兵军纪败坏才导致战败,事实并非如此。
但官兵的军纪就比流寇普遍还坏了。不管是哪个将领都是一样,特别是崇祯中期之后,官兵的军纪开始普遍败坏。
一则是崇祯的帝王术实在烂到无以复加,比如清军第一次破关而入,崇祯一口气砍了几十颗脑袋,很多人死的相当冤枉,但崇祯性子一上来,杀人如割草,根本毫无故忌。
皇帝杀人无顾忌,首辅,本兵,总督,巡抚……上到内阁首辅,下到巡抚巡按,州县文官就更不算什么的。文官的尊严体面,还有稳固的政治生态,皇帝都是丝毫不做考虑。
后人考据崇祯年间的失误,有时候简单的推到东林党或某个党身上,这毫无道理,因为在崇祯年间,没有一个文官能形成一家独大,掌握朝堂权柄的地步,也没有哪一个首辅阁老能够形成稳固的权力链条。大明的内阁并不是法理上的政事堂,阁老也不是宰相,阁老们的权力来自于对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的私人关系,能掌握六部和大量的地方督抚州县,任用私人,阁老才能使用自己的权力,用这样曲折的方式,真正的推行施政,而不是光凭票拟权来做大秘的事。
有明一朝,哪怕张居正能威胁到皇权,训斥万历天子如学生,但他仍然不是真宰相。
崇祯杀人,杀的却是文官为主,对武将则多般隐忍。多少坏事的武将,比如左良玉这样的,多次在战场败逃,多次不遵军令,在万历,天启年间有多少脑袋都被砍了,但在崇祯手里却是平安无事。
崇祯一直是实用主力,督抚都是读书人,杀了有更多,无所谓。武将却是带兵的人,杀了怕挑不到合适的继任人,更关键的就是害怕其部伍哗变。
越是怕,武将却越嚣张跋扈,法度败坏。
这样便是一种恶性循环,明末武将军纪之坏,官兵对地方的破败之重,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官兵所过之处,破坏比流寇要严重的多了。
这也是闵元金和梁世发,杨志晋,高存诚等人被闵元启言语打动的原因所在。
一旦官兵和流寇在大河卫打起来对地方的破坏就太严重了,如果没有自保之力下场会相当凄惨,没有人愿意叫自己的家乡亲人落到那种地步。
亲族在身后,哪怕是萤火之光,也是要试一试与皓月争辉。
另外一条原因,便是朝廷虽然加派三饷,但加饷的银子被层层盘剥,结果军队欠饷厉害,这是痼疾,从嘉靖到万历再到崇祯,军队哗变闹饷越来越严重。将领就算领了军饷,也是大半落在自己口袋,小半养家丁精锐,落在营兵头上的几乎为零。
皇帝不差饿兵,军队无饷当然只能靠抢掠来养活自己,这种情形到了崇祯末期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大半人的认识就是,官兵的军纪之坏,破坏之重,远在流寇之上,适才的人说的话,实在是太幼稚了。
可能是江北到江南这里,并没有流寇和官兵打过拉锯战,不是大战的战场,安逸惯了的原故吧。
数十骑兵的威势和破坏力就相当惊人,不到一刻钟功夫,几里长的街道就被肃清了。
骑兵往更远处去,又是一通混乱。
可想而知这些骑兵从城门处进来,造成的混乱和破坏有多大。
但这还并不算完,更多的骑兵涌了进来,足有过千之数。
战马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划出道道火星,答答的声响象是鼓点声不停的敲打着,听到的人无不感觉心烦意乱。
这种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场面,就象是良善百姓的家里进来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无所顾忌,可以为所欲为。
吃的喝的,甚至家中的妇人,强盗们想怎样就怎样。
只是在一瞬之间,淮安这样的一座大城,似乎就完全的易主了。
千多骑兵进入之后,开始沿着大街小巷深入,到处布控,然后就是两三千人左右的步卒进城,开始进入城头,将原本少量的卫所兵和营兵都赶了开去,新入城的营兵开始接手城防。
这些兵马,步兵穿青袍,头上戴青色折上巾。军容并不整齐,袄服也是颜色各异,十分之一的步兵有甲,多半是破旧不堪的绵甲,少量的将领模样的混在步兵队中,穿戴兜鍪铁甲,在将旗下信马由缰慢慢走着。
那种张狂和随意之态,足见这支军队是什么样的素质和风格了。
步兵接防之后,又是有过千骑兵进来,这一次的骑兵所骑的战马普遍更为高大,骑兵则更加雄壮魁梧,多半的骑兵都是披甲,以对襟的泡钉绵甲为主,这种绵甲和八旗兵的甲形式几乎一致,八旗披甲,原本也是明朝边军的披甲形式。
少量的骑兵直接便是披着铁鳞甲,甲光耀眼,意态极为骄狂。
骑队中间有旗手手持大旗,斗大的“刘”字相当显目耀眼。
“唉……”朱万春一脸沮丧,低声道:“看来是史阁部调来的驻守淮安的兵马了。不知道是曹州刘,还是花马刘?”
有人接口道:“花马刘已经调在临淮,镇守凤阳寿州,防陈州,杞州一路,这消息前几天就确实了。现在到咱们淮安来的,肯定是曹州刘。”
“咱们淮安运道不好啊。”有人语气不愤的道:“花马刘的军纪差,但其兵马是山西镇兵为老营兵,还曾经打过不少次大战。曹州刘一路靠着拍马逢迎和阴人害人上来,根本没甚真本事,他的部下军纪比花马刘还不如……真是操、他娘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