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一名身材欣长健美的青年从水中鱼跃而起,一手提着个黑瘦汉子,一手拎着只肥硕的豚鱼,轻飘飘地落在夹板上,一歪头,吐了口嘴里残留的江水。
“来啊!小的们,给我把这‘倒江蛟’绑了!鱼收拾好,待会儿加个餐。”
青年大刀金马地站在战船中央发号施令,早有军士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把“倒江蛟”绑在桅杆上,又有人接过鱼,然后推出个机灵的小兵给青年擦身子。
这名青年姓田名胜,自从完成学业,进入吴军,就没闲下过,不是打楚国、越国,就是打水寇,在吴军中倒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声,以至于十八岁便凭借军功,当上了统率五百水师战兵的校尉。
其麾下,除了直领的一百亲兵,还有四个各率一百人的百夫长,也就是船舷边站着的那四个粗糙汉子。
这些天田胜受命剿灭一伙江匪,把手下五百人全部拉了出来,击溃江匪后,一路追击海中。
茫茫大海,再想追那拨子人,可就难了,而且江匪死的死、散的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正当田胜准备回撤,那拨残匪却又拼了命地退了过来,仿佛背后有什么鬼怪追赶似的。
到手的功劳当然不能放过,田胜指挥几条战船将残匪合围,这才有了田胜下水擒匪首的一幕。
田胜亲自下水抓人,座下的百夫长却开起了赌局,赌田胜多久能将“倒江蛟”抓上船。
此时,百夫长中的最小个正拿着计时用的水漏,一脸得意。
“哈哈,没漏完,你们几个洞怂(傻子),敢不信将军,服不服?服不服?”小个袒露着干瘪胸膛,眉开眼笑朝另外三人嚷道。
“竹三,将军杀板(厉害),又不是你,瞅那高兴样!”三人中的一个胖子,悻悻然道。
竹三却伸出手:“胖陈。莫穷举(啰嗦),拿来!”
在三人痛惜地注视下,竹三一把抓过他们手中圆滚滚地珍珠。
“竹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胖陈看着空荡荡地巴掌,跌足道。
竹三仰着头,得意洋洋,“不会,肯定不会!”说完,双手捧着珍珠凑到刚刚擦干身子的田胜面前。
“胜哥,胜哥,还是我竹三最支持你!你挑些好的,上岸送给哪个姑娘,保管她美滋滋地跟你走!”
田胜撩了撩湿漉漉的头发,踢了竹三一脚,没好气道:“你们玩你们的,莫要烦老子,凭老子的姿色,啥样的妹妹不是钩钩手指的事?只有你这种货色才需要珠子去哄。”
竹三见田胜不收,喜滋滋地将一把珍珠揣进自己怀中,嘴巴上马屁不断,直将田胜吹成天下第一俊彦。
要说这四个百夫长,看起来其貌不扬,实则都有一手好本事,竹三灵巧,潜水攀舟如履平地,胖陈力大,善使一把宽脊砍刀,最能攻坚,而另外两人中,面厚心黑的阿水生性细心谨慎,最会追猎,木讷的大林则是个天生的刺客。
他们都是田胜在战场上救下的悍卒,在田胜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到了百夫长的位置,虽然与田胜称兄道弟,心中却把田胜当做主上。无战之时,经常聚在田胜所在的船上,自己的战船反而不待。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讲报恩,认死理,既可爱又倔强。
享受了一顿马屁,见头发也干得差不多,田胜赞赏地拍了拍竹三的肩膀:“你竹三虽然不识字,眼光却是顶呱呱的。”
竹三赶紧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而那边的失落三人组,却作势欲呕。
又听田胜道:“黑屠去而复返,怕是有什么内情,问问看。”
说到正事,竹三几人赶紧收起玩笑之色,围到桅杆旁。
这“倒江蛟”黑屠原是一介屠夫,不知在哪里学了些功法,等闲一二十人拿他不下,平素嚣张跋扈,没少干欺男霸女之事,被人私下称为“黑屠”,本名倒是没几个人知道。
后来一怒杀人,被衙门追捕,索性落水成寇,还起了个“倒江蛟”的诨号,没几年居然做大,手底下收罗了二三百弟兄,在长江上抢劫来往商货,终于惹来田胜带兵围剿。
胖陈掏出黑屠嘴里的破布,又踢了一脚,才说道:“黑屠,我家将军有话问你。”
黑屠唾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嘲道:“我认栽了,自知活不了,如果给我个痛快,我便如实作答。”
田胜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折返?”
黑屠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打了个寒颤:“海怪,我们碰到了海怪,血盆大口,和人一样粗的触手,我的人挡不住,被吞吃大半,只能往回跑。”
几人面面相觑,胖陈拍了拍黑屠,正好拍在黑屠伤口上,听到黑屠的惨叫,露出歉意的笑容道:“哎呀,不好意思,我听入迷了,海怪呀,吓死我了!”
胖陈夸张地摆出害怕的样子,接着脸上表情一冷:“你当我们是没出过海的娃娃?骗人也动动脑子!”
黑屠正要辩驳,陡然听见田胜大喝道:“戒备!”
不及众人反应,战船一侧便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剧烈摇晃起来,不少士兵跌倒,眼看就要掉入海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田胜一步踏出,如同滑冰般在甲板上一滑而过,将几个挂在船沿的战士拉了回来,而后停在了船舵旁,拿着个银白的印信,向舵盘中间按了下去。
咕噜噜一阵水声响起,战船瞬间被一道浅蓝色的屏障包围,两侧船舷各自打开了几个洞口,一根根粗大的弩箭从中探出头来。
田胜的座驾,大鲵战船,露出了完整的战斗状态!
虽说大鲵战船在非凡战船中排名最低,但其战斗力,也不是普通战船所能比拟的。
田胜直领的一百亲卫,此时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为防御核心提供内力,剩下那些没有内力之人,都在各点操作军械。
见主舟升起防护屏障,四条百夫长统率普通战船知趣得紧,立刻掉头远离。
这却不是临阵脱逃,而是吴国水师定下的规矩,盖因为非凡战船的防御不得随便打开,一旦打开,表示遭遇了极大的危险,普通战船上去也只能成为活靶子。
况且,这防御屏障看似厉害,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消耗军士的内力,以大鲵战船为例,防御最长只能持续半柱香,这还是未受到攻击的情况,一旦受到攻击,防御屏障的持续时间会更短。
这就意味着,一旦防御屏障被击碎,敌人登船,战船上三分之一最具实力的士兵将因内力耗尽,身躯疲软,成为待宰的羔羊。
浅蓝色的屏障随着船体轻轻晃动着,整条战船上的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下一次撞击。
咚——
水中一声闷响传来,屏障闪了闪,黯淡了不少。
“左侧!”竹三抓着船舷,高呼一声,随即便见几只长弩破入水中。
与此同时,田胜和阿水眼中精光一闪,不约而同抓起船头主弩下的箭失,如标枪一般向右舷下掷去。
两根箭矢发出“呜呜”破空之声,一前一后钻入水中,向深处隐隐浮现的一个巨大黑影射去。
那黑影倏地一闪而逝,众人凝神戒备,却只见海波轻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这时,战船另一侧陡然涌起巨大的浪花,一只庞然海兽挥舞着触手从海面一跃而起。
“吼——”海兽的怒吼夹着点点水珠喷射而来,田胜不及细看,陡见一道寒光直奔面门,当即拧身腾纵而起,足尖已将那道寒光勾踢到了海中。
这寒光,却是方才射入海中的重箭!
“啪啪啪——”海兽那边,突然传来鼓掌的声音。
田胜轻飘飘地落在夹板上,不紧不慢地抖了抖刚换上的短衫,心念急转之下,看向那头海兽。
只见这海兽通体青黑,状如章鱼,脑袋几乎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想来正是黑屠所说的那只海怪。
但真正让田胜心惊的不是这头海兽,而是这头海兽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姑娘,发色深绿、肤色白皙、身着奇异服装的姑娘。
这身衣物,竟是以贝壳、海草、鱼皮等物制成,再饰以大量海珠,看起来怪异却又十分赏心悦目。
“好功夫,”那女子笑了笑,操着一口生硬的吴越音开口道,“居然能伤到我的小黑。”
田胜略一沉吟:“小黑?想来就是姑娘的这头海兽吧,不知姑娘惊动我大吴水军,有何贵干?”
女子似是不屑:“大吴水军,好大的虎皮!到了这大海之上,该是你们惊扰到我才对!废话少说,将那个人交出来!”
女子朝着黑屠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这怕不行,我们奉命剿灭这伙水匪,此人是匪首,需押回南武受审。不知姑娘为何盯上了他?”
“哼,怪只怪你们炎黄族人太过贪婪,竟妄想捕捉我族童子,若不是我发现得早,怕那孩子已经遭了他的毒手!”
“哦?”田胜皱了皱眉,看了黑屠一眼,“既然那孩子没事,姑娘又杀了许多匪类,再索要此人,怕是不妥吧?”
女子闻言,将手中握着的另一支重箭抖了抖,声音转冷道:“阁下可是认真的,就不怕我的小黑发飙,把你们掀到海里喂鱼?”
田胜叹了口气:“本想有话好说,但姑娘既然这个态度,我看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手段我接下来便是!若是听了你们鲛人的威胁,我们炎黄族的祖先,怕是要爬出来戳死我这个不肖后辈。”
那女子听到“鲛人”一词,明眸微缩,一双碧眼杀气盎然,冷冷地盯着田胜,田胜也毫不示弱,坦然看向那女子。
剑拔弩张之际,那女子突然又展颜一笑:“好胆!不交就不交吧,现在还能认出我鲛人身份的炎黄人,可是不多了,碍于条约,我也不方便和你们官面上的人动手,这次就给你个面子。”
田胜闻言心下一松,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如此,便谢过姑娘!”
说实话,那头海兽着实给他不小压力,真的打起来,他手下的几百部曲,怕是大半要折在这里。
“先不用谢。”气氛缓和,那女子娇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狡黠,开口道,“我们鲛人少,把族人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答应你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子这话,田胜倒是理解,鲛人向来稀少,黄帝一统诸部之前,谁敢捕猎鲛人,必定被鲛人大举报复,有的整个村子都被屠个鸡犬不留,直到后来黄帝携赫赫战功,镇压寰宇,这种情况才渐渐消失。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只要不乱法度,答应你又何妨?”田胜嘴角微弯道。
女子略一思索,却又皱了皱眉:“你们陆上和我们海里风格迥异,一下我也想不出什么条件合适,这样吧,这支射伤小黑的箭就作为信物,等它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就是我提条件的时候。”
田胜哈哈一笑:“好,一言为定!”
女子见田胜答应得爽快,面上露出满意之色,笑道:“我叫阿兹珠诺,意思是海上的月光,你也可以叫我蓝月,你叫什么?”
“某家田胜,大吴水师校尉。”
“田胜,”女子嘴里念叨了两声,又仔细看了田胜一眼,“我记住了,如果你敢骗我,以后你就休想再出海!”
说完,女子拍了拍小黑,嘴里发出不知名的音节,又换作吴越口音:“小黑,我们走!”
庞大的海兽小黑呼出一片水汽,闷吼一声,载着那女子沉入水中,一时间,海面除了一圈圈涟漪,再无其他。
田胜盯着蓝月离去的地方,摸着下巴,不知道想些什么。
胖陈冲其他人挤眉弄眼一番,拖着音调,蹙眉捧心道:“哎,佳人离去,徒留伤感,奈何!奈何!”
阿水接过话:“果然是异域绝色更动人心,你看,咱们胜哥眼里那份留恋,何曾有过?”
田胜没好气地回过头:“闭嘴,谁再胡说八道,小心我丢到海里喂鱼!”
这话一出口,身后几人顿时哄笑起来,田胜一想,刚才那女子不是也说过把他们掀下海喂鱼,不禁莞尔。
几人调笑了一阵,田胜伸手虚压,道:“玩笑归玩笑,这蓝月可不简单!”
见说正事,四人脸上顿时严肃起来。
竹三问道:“胜哥发现了什么?”
“那蓝月,应该在鲛人族中地位不低,能御使大型海兽的,无一不是海中贵族,而蓝月的小黑,在海兽中应该也排在前列,我十成十力道的一箭,怕是只破了它的一点皮。”
“但以鲛人的秉性,即使我们只是伤到海兽一片鳞甲,也轻易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有黑屠惹的更大的祸。”田胜看了一眼黑屠,继续说道。
“我们能过关,主要靠的还是祖宗遗泽,其次,便是这蓝月在鲛人族中,该是比较温和的一派。”
“一口气杀了十多个江匪,追杀黑屠都追到我们头上了,这还算温和?”胖陈怪叫一声道,“娘们儿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这可是个煞星。”
“少见多怪!”田胜撇了撇嘴,“来来来,干脆老子给你们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免得别人笑话。”
田胜终究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时显摆,趁船队返航,讲了讲一段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