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深宫之中,没有半分人烟之气,仿佛天上灵霄,偶尔长鸣的钟声会激荡在整个浩瀚皇宫里面,报时鸣辰,皇宫中共有四处汉金钟,每一处金钟分别代表三个时辰,其间又分为烽火,传辰,入节,长安四种功用,不同的金钟响动,便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这四种金钟的声音并非完全一样,其间差别不小,人耳能够分辨。
小道旁扎根着梅树许多,一个穿着寻常锦衣的中年老男人在一名公公的服侍下散步着,鼻翼间淡淡的花香冲淡了他这些年来的疲惫之色。
深景入一房,柴林漫漫昏。
雪天的空气多少有些朦胧,此地一到冬日便如梦如幻,中年老男人的鬓间已然花白,皮肤褶皱也有许多,昭示着他已经迟暮老矣。
其实他的年纪已经很大,看上去不那么苍老,只不过是因为药理一直在调养,但人的寿命终究有限,若不是修道养生,即便看上去再年轻,到了晚年只会天人五衰,岁月的报偿会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陛下,西周的使臣已经到了,这次带了许多贵重的礼品,礼部的大人傅端义已经将他们安置在了行外殿内,陛下是否抽个时间去看看?”
老皇帝回过了神,转身看着魏休说道:
“看什么?”
“大冬天的,让他们待在行外殿烤火好了。”
魏休那张脸上没有呈现任何的表情,他预料到了老皇帝会这么回答,但身为老皇帝身边的亲信,他照顾了他几十年,该说的事情他还是要说。
“太后今年的身子状况不大好,诞辰的那日天上可能会下大雪,会有风,不能在外面举行,把皇宫的蟠龙殿腾出来,为太后用作诞辰。”
老皇帝如是吩咐,魏休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道:
“陛下,这蟠龙殿是陛下朝会所用的地方,不再考虑一下么?”
老皇帝摇摇头,伸手折了一枝梅花,笑道:
“母亲年轻的时候常常用梅枝抽打朕,打得也不算重,身上留下些红色的印子,她同朕讲这样便会吸收梅花那凌寒独自开的美好品德与风骨,朕寻思那梅花哪里来的风骨,尽是些文人骚客的酒后胡话。”
魏休脸上堆满了笑容,认真说道:
“稚子牵牛,见牛食草喜,便仿效牛儿吃草,苦惺满嘴,便言牛善吃苦,殊不知牛实无择,此间所有,皆天赐也。”
老皇帝点头,赞道:
“是这个道理。”
“太后这辈子受苦受难太多,最后拼尽了一切力气才将朕送上了皇位,她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活不过三五月了,趁着她神智还清醒,再为她做些事吧。朕身为人子,手握江山社稷,掌生杀大权,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报偿她的哺育之恩,终究还是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她为朕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需要。”
“属实油盐不进。”
最后这几个字,老皇帝的嘴角已经带着几乎抓狂的无奈。
身为一国之君,从来只有别人欠他,少有他欠别人的,太后便是其一。
“陛下其实已经做了很多了,晋国自上一次的动K乱之后,能够有今日的欣欣向荣,这与陛下这些年来的努力属实分不开关系。”
“毕竟……西边的那荒原拦不住周朝的铁骑,也拦不住西周吹来的风,流过来的水。”
“或许,今日的晋国才是太后和龙将军想看见的晋国。”
老皇帝眯着眼睛,望着梅园深处,绕开了这里,向另一扇门走去。
“人活久了就有私心,再给那小家伙一点机会和时间,不行的话,朕不是不能换人。”
他这话里头杀气已经很重了,魏休的额头有些汗,他晓得在这王城里头,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中年人说了算,龙不飞的手中握着大部分兵权,但王城的五万禁军的兵权却不在他的手中,而是在老皇帝的手里。
老皇帝杀人,可就不像龙不飞那般瞻前顾后了。
“刀在陛下手中,但陛下切不可成为那执刀人,否则K民心不稳,江山或倾!”
魏休苦口婆心的劝导,晋国皇帝绝不能轻易对着朝堂上的朝臣无故动刀,若是惹了人的记恨,日后容易被西周的人钻了空子。所有人都知道晋国最缺的便是忠臣,无数的人企图往朝廷上走,追的不是万古流芳,而且青云平步,是手里紧紧攥着的白银,是握住的那生杀之权。
老皇帝仰头望天,那飞雪一片两片,遮挡住他的目光,他一挥袖就能扬起一大片的雪,能吹走许多的朦胧,但终究还会有更多的雪,更多的朦胧从天而降,源源不断。
他只是九五至尊,但不能让天不下雪。
想要看清楚这天,他得熬过这个冬。
“我不会杀人,我这一辈子就亲手杀了一个人,也只会亲手杀这一个人。”
老皇帝没有用‘朕’这个字眼,改用了‘我’。
“这个皇帝当的是真的累,当年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肩膀上明明也没什么东西,活生生扛了几十年,现在感觉自己走不动路,睡不着觉……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我的后人也不会喜欢,至少等下一个人登基的时候,可以不这么累。”
老皇帝云淡风轻地诉说着这一切,旁人听着就像是一个寻常老人的感慨,里头溢满了无法被诉说的故事,魏休照顾了两代晋皇,自然明白老皇帝究竟有多么难,是带着怎样的压力和骂名活到了现在,支撑起了支离破碎的晋国。
最可怕的骂名并不是他人嘴里的唾沫星子,而是被记载进入史书的东西,是那些代代相传,越来越离谱的传闻。
人们未必会记得他的功绩,但一定会记得他的私事,那些不知真假的野史。
——弑父。
“陛下的所作所为,后人定然会有所感念。”
魏休认真严肃地说着。
老皇帝微微摇头。
“朕不在乎这些。”
“带朕去老太后的寝宫看看,半个月没见了,忽觉想念。”
魏休闻言便转身带着老皇帝从另一条路离开,一路上总跟老皇帝琐琐碎碎的唠嗑,事实上,整个深宫之中,只有他跟老皇帝能够以如此融洽的关系相处着,老太监手上没有实质性的权利,也不常议论国事,偶尔老皇帝问的时候他才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因此老皇帝对于老太监很信任。
……
太子的府邸之中,荣扈低头,向着太子说了关于血刀堂被人截杀的事情,太子的那张脸已经乌青,尤其是在得知自己暗中擅藏的死士无声无息死了足足六百人之后,他的整个人已经陷入了莫大的震惊之中。
不过是一个晚上。
血刀堂也没了。
“这些事情都是听雪楼做的?”
太子的那双眼睛里面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密密麻麻,几乎爆炸。
“听雪楼与血刀堂无甚仇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石粉呢?”
荣扈回答道:
“听雪楼的目的尚不明确,或许受人指使,至于五石粉……太子殿下暂时不必担心,他们拿到了这个东西,也不敢拿出来,就算是他们真的有人不怕死,敢在这个时间点站出来,也不会真的威胁到太子爷,因为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五石粉和太子殿下有半分关系……反而他们一旦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触怒老皇帝,只怕那个站出来搞事的家伙会死得很惨。”
“相比于此,杨一家的事情还是殿下目前要处理的关键。”
他罗列出大体的好坏,勉强稳住了惊慌又愤怒的太子,脸上却闪烁着阴光,某些话没有明说。
荣扈是个老江湖了,他隐约猜到了去九蛇门拿走那封信的人不是杨一家,而是听雪楼。
杨一家的人因为被太子逼到了绝境,选择了与听雪楼合作,藉此背上黑锅,分散了太子的注意力。
虽然这种想法甚是荒谬,但不可否认的是,又存在的可能性,并且每次荣扈一想到,就后背发冷。
倘若真的这样,暗隐恐怕面对着一个难以想象的强大敌人!
便在他发神的时候,太子的整张脸已经拉跨到了极点,他抚摸着腰间所佩的文穗宝剑,手背青筋暴露,颤抖着不断。
“那批五石粉值三十万两白银,听雪楼……”
“荣扈,你立刻去筹备马车,本太子要亲自去一趟听雪楼!”
荣扈沉默了片刻,躬身对着太子行过礼,然后转身离开。
他知道在王城里面,没有任何势力敢明目张胆杀死太子,无论太子曾经做过什么坏事,但他的身份摆在那个地方,肆意杀害太子,便是在挑衅皇权,最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老皇帝一旦发了疯,王城至少要死一半人。
况且太子身边还有绝世高手相护,只是在王城里面走一走,不会有人担心他出什么事情。
寒檐的下方又响起了鸟鸣声,太子身边不远处的负剑人偏头,那双冷漠无比的双眼盯着那墙角的鸟,一动不动。
太子似乎没有听见这鸟鸣声,低着头,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谁也没有注意到,负剑人的眼中竟然松和了不少。
他一弹指,那鸟被某股力量轻轻触碰,然后振翅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