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隐约有些猜测的程修能外,其余一众世家家主先是面露愕然,随后感到困惑。
愕然的是杀人者竟还真是夏家,困惑的则是夏云溪又是何人。
“咳咳,此前我听阳家主的子侄阳轩公子因与矩麓书院先生勾结,泄露秋闱考题,邸报上说举报人来自夏家……
有一身着绫罗绸缎的世家家主咳嗽两声,试探性询问,见阳正豪神色无明显变化,这才继续说道:
“莫非就是这夏云溪?”
“阳某不知,这问题,沈家主该问程巡捕才对。”阳正豪不咸不淡道。
身着华贵衣裳的沈家家主目光望向程修能。
程修能暗叹一声,言简意赅道:
“是。”
他焉能不知阳正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之所以会将这个问题抛给他,是在提醒他切莫忘了自己公门中人的身份。
此话一出,众世家家主无不惊诧不已。
秋闱试题泄露,影响不可谓不严重。
只说原本现任琅琊郡郡守今年过后,就要去京都永安赴职,结果因出了这档子事,非但升迁无望,更有可能官职不保。
他们这些人先前还揣测举报人会是夏家那位,谁知竟会是夏家“云”字辈的小儿,只不过这夏云溪胆识委实大了些,竟敢杀害阳正豪的最为溺爱的儿子。
在众世家家主思忖之际,阳正豪继续道:“阳轩胆大包天竟想于秋闱上舞弊,阳某绝不知情,在他事情败露后,阳某早已将他从族谱中除名。”
“阳家主大义灭亲,今后必传为琅琊郡一桩美谈。”
有一身形干瘦的中年人丝毫不觉露骨殷勤吹捧,其余人斜睨而望,面上虽不泄露丝毫,心里头却皆是鄙夷不已。
谁人不知这干瘦中年人家族乃是阳家一手扶持,说是阳家附庸也半点不为过,只是你这般拍马屁,生怕阳正豪没能发现,未免也太过露骨了些。
“赵家主客气了,阳某说这么多,非是要对这夏云溪公报私仇,试想我儿虽被这夏云溪所害,可就为了阳某这么点私事,我阳正豪岂敢大费周章请诸位来我阳府。”
阳正豪神情肃穆,满脸义愤填膺。
众人正等阳正豪下文,突有一身穿管家服饰的男子小跑到阳正豪身边,以手掩盖,声音低若蚊蝇耳语。
因管家刻意压低声响,其余家主听不太真切,只有在阳正豪左右两侧的蒲家家主蒲禾,跟程修能听了清楚。
“有人闯入府邸,前边护卫抵挡不住,据前边护卫报道,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人。”
听得有人闯入阳府,阳正豪先是心神一悸,担心是那夏允秀找上门来,结果听到是一老一少,心神陡然松懈下来。
“多派些人,尽快解决掉。”
阳正豪嘴唇翕动,得到吩咐后,管家立时小跑离去。
一众琅琊各大世家家主虽是万分好奇,却个个皆是城府深厚之人,在阳正豪未开口前,绝不会贸然发问。
“下人办事不利,些许小事罢了。”
阳正豪轻描淡写揭过这个话题,而后目光瞟向立在身后的阳烈。
阳烈立时会意,拍了拍手,高声道:“带上来。”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阳府侍卫抬着十几个担架上来,担架上无一例外皆抬着人,都被白布蒙面罩住身形,瞧不清模样长相。
阳府侍卫将担架放于大堂正中,而后掀开白布。
绕是一帮家主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骤然见得十来个尸体,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蒲家家主蒲禾眼尖,看到其中一具赤裸上身的魁梧男子,不禁皱眉道:“他是……”
阳正豪先蒲禾一步开口:“不错,他正是黑虎商行大掌柜李扈。”
“而他身边的那些都是他商会的伙计。”
蒲禾微愣,稍一琢磨,就知阳正豪打得是什么主意。
他故作随意四下打量,发现其余家主也都与他神情类似。
在座的诸位大多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阳正豪将黑虎帮帮主李扈“盖棺定论”成黑虎商行大掌柜的含义。
假若那夏云溪杀的是黑虎帮帮主李扈,算是除恶扬善替天行道,旁人无法指摘半分。
可要将李扈的身份从黑帮帮主变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黑虎帮帮众变作商行伙计,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按大臻律法,武夫无缘无故杀害百姓,视情况严重者,轻者废去武功,重者处以死刑。
如果阳正豪把这十几人的死都按在夏云溪头上,夏三少必死无疑。
反应琢磨过来后,众人齐齐看向程修能。
程巡捕神色平和,端起茶杯,悠然品茗,面上未有丝毫表情变化。
众人皆感佩服,到底是六扇门琅琊郡驻守捕快,心理素质过硬,远非常人能比。
作为六扇门琅琊郡的主事人,程修能自然清楚李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黑虎商行大掌柜,并非阳正豪随口胡诌捏造,黑心虎李扈明面上的的确确有这个身份作掩饰,但这所谓的黑虎商行其实只是个空壳子,黑虎帮真正从事的生意是见不得人的人牙子买卖。
可他偏偏没法指出这点,因为黑虎帮能在琅琊郡屹立多年不到,自有其道理所在。
除去阳家外,黑虎帮还与琅琊众多家族有密切联系,关系错综复杂,就连程修能前一任担当琅琊郡驻守捕快的巡捕都与黑虎帮有若有似无的牵连。
初上任时,程修能也想铲除黑虎帮,为琅琊郡铲除一害,可那时的黑虎帮势力盘根错节,他要想连根拔起,势必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无数琅琊世家。
“夏云溪若只是残害我儿,我阳正豪也就忍气吞声过去了,绝不劳烦诸位前来,可夏云溪此獠还将我琅琊郡大善人李掌柜及一众无辜伙计杀死,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实让我没法就此忍耐下去!”
“我知夏家势大,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抗衡,所以才请来诸位与程巡捕,望诸位与阳某齐心协力,还琅琊郡一个朗朗乾坤,也为李掌柜讨回个公道。”
阳正豪说的大义凛然,光风霁月,仿佛没有掺杂丝毫私心。
然而众人皆琢磨过来,知道这阳正豪是藉为子报仇为由,喊上琅琊郡有头有脸的人为他摇喊助威,替他打头阵,借着“替天行道”这光明正大的理由,想让夏家覆灭,由琅琊三家变作琅琊二家。
可这于阳正豪有极大好处,于他们又有何益处,他们何必做阳正豪的刀,他的兵,为他冲锋陷阵。
于是一众家主或转移话题,或神游虚空,只当没听见阳正豪说的话。
他们一大群人在,到也不怕得罪阳家,就是阳家身为琅琊三家,要想动他们,也得掂量掂量怕不怕为此元气大伤。
阳正豪也知这群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若不许下好处,恐怕难以驱使他们。
思忖片刻,阳正豪面上隐蔽闪过一丝肉痛,而后缓缓说道:“经过考核,我阳家得到了明年加入福星商会的资格,谁能助我,我阳正豪就将这资格赠予对方。”
福星高照,吴越钱家。
天下五域,中土、南诏、吴越、大荒,东极。
豪阀巨商,犹若天上繁星数不胜数,可要推天下五域最有钱的商贾世家,没有半点争议的是福星钱家。
福星商会则是钱家所建,加入其中,能享受的诸多资源便利,足以让他们这些琅琊郡的小商贾一步登天。
先是一静,随后嘈杂声陡然响起。
这帮世家家主突地开始争先恐后地表露真诚:
“阳公子乃我琅琊郡年轻俊彦,竟遭夏云溪这厮残忍杀害,委实可恨可气!”
“阳家主勿要担心,夏家虽然势大,但我等也非吃素的!”
“就是就是!”
“有我们一群人在,夏家绝不敢包庇夏云溪这小贼。”
阳正豪面上含笑看着这一幕,而后突然转头望向程修能,状似询问道:“由程巡捕带六扇门捕快前往夏家,不知程巡捕意下如何。”
在座的所有世家家主一齐将目光望向程修能。
程修能沉默片刻,长吁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没意见。”
阳正豪如释负重吐出一口气,拱手笑道:“我就知程巡捕公正无私,一心为琅琊百姓着想。”
“阳家主所言甚是。”
“要我说打自程巡捕来我们琅琊郡后,咱们琅琊郡的民风治安就好上不少。”
“矩麓书院山长书法冠绝琅琊,要我说,我们这帮人真该请陈山长为程巡捕留下墨宝一幅。”
“公正无私,一心为民!”
“是极是极!”
程修能嘴角微扯,心道我若真的“公正无私”,就真该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想到这,程修能不免暗叹,夏公子啊夏公子,你好好写你的天龙八部,何苦掺和进阳家与黑虎帮的破事儿之中,还把阳正豪的儿子宰了。
感叹之余,程修能又觉羡慕。
假若他非六扇门巡捕,孑身一人,是否也会效仿夏云溪,为琅琊郡百姓铲除李扈与阳宇两害。
然而没有假若,身在其位必谋其职,他程修能没法意气用事。
就在这时,适才进来的管家又一次来到大堂内,只是与第一次的气定神闲不同,此次进来,管家脚步趔趄,跌跌撞撞,被门槛绊了一跤,手忙脚乱起身,正欲向阳正豪呼喊。
阳正豪面带不豫,凌空打出一拳来。
他立时退后数步,面色煞白,吐出一口鲜血来。
得亏他武艺不差,再加上阳正豪留情,否则说不准就要被一拳打死。
伤势未愈贸然出拳,使得阳正豪体内气息愈发紊乱,他遏制住涌上喉头的鲜血,故作平静道:“说,什么事。”
管家噤若寒蝉,捂着胸口,小心翼翼道;“那一老一少武功极其高强,侍卫们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到底是哪里来的何方神圣?
阳正豪眉头微皱,道:“四爷去哪儿了。”
“我已经让人通知四爷,四爷已去拦截那一老一少了,只是……”
“既然四爷已经去了,你还慌什么!”阳正豪斥道。
他口中的四爷乃他叔父,阳家仅次于他的高手,有他出手,理应万无一失才对。
管家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未等管家开口,一人忽然从外边被掷进大堂来,恰好将管家压倒。
阳正豪目光缩若针尖,上去把那人拎起。
这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阳家第二高手阳蔼。
心有所感,阳正豪蓦然抬头向外看去。
一身着粗布短打的魁梧老人负手而来,神情淡漠,身上虽无罡气泄露,阳正豪却只觉如高山仰止,雄壮巍峨。
此人绝对不逊色于我!
就是他未受伤前,都未必能赢过这老者,更何况他现在不是巅峰状态。
阳正豪面露凝重,忽然瞥见站在魁梧老人身边的白衫少年。
少年人见他看过来,含笑颔首,远远拱手行了一礼。
阳正豪拳头攥紧,从牙缝里挤出三字来:
“夏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