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艺术发生机制的研究价值。艺术人类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借鉴文化人类学等新型学科的方法和成果,探讨文艺的发生、发展和演变,着重研究艺术的发生机制和原始形态,实现艺术本质的人类学还原。而西部独特艺术可以为此提供大量的研究“文本”。人类学家和艺术史家认为,甚至旧石器时代的艺术就是高级的艺术,浸透着丰富的人性内容。中国西部至今还保留有许多带有原始意味的文化、风俗、习惯和艺术,特别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保留着最原始的人类艺术创造,保存着未经破坏,或未完全破坏)的文化艺术遗产,它的价值正在于它的原初状态,在于它的原始性。西部是艺术“原型”的宝库,西部岩画、洞窟艺术、彩陶艺术、原始歌舞等等就是具有很高艺术性的作品,有些是空前绝后的,不可重复的。以西部岩画为例。岩画是人类在特定发展阶段所产生的一种具有共性的精神现象。中国西部岩画占全国岩画的百分之七八十,蕴藏着重要的原始社会信息和原始艺术要素,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对象,其价值是多方面的。岩画的图像千姿百态,有单一形象,也有图案式和场景描绘。这些图画形象有各种动物、人物、人面像、生产工具、狩猎场面、部落战斗、舞蹈场景、祭祀活动等等,其中有一些较易辨认和理解,有一些则难以辨认和理解,含义朦胧。正是这种涵义不大清晰明了的远古艺术作品中,可能就蕴含着许多可供探讨的艺术发生机制的价值。比如岩画中的许多符号,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把握其原始意义,但它们不是随意刻划却是可以肯定的,其中就包含着原始先民当时一些较为深层的情感,或者用具象难以表达和穷尽的象征意义。如在新疆罗布淖尔山崖、内蒙古阴山、宁夏贺兰山、云南沧源都发现过手形岩画。手形可能与咒术和宗教仪式有关,可能有“抓住动物”的咒术功利目的,也可能是某种标志或寄托某种心理。考古学界普遍认为手印画的产生时代比最古老的动物画还要早,西部这些手印岩画接近西班牙卡斯梯罗手形岩画。不同国家、民族在不同地域发现类似的手印岩画,表明这显然不是通过传播而是“原发”的现象、它说明不同人种、民族之间在他们的某个发展阶段有相似的心理需求和表达这种需求的手段。虽然每一个岩画的具体创作时间难以说清,虽然不同的岩画之间有很大的时空的差别,其刻画时间和具体涵义会有所不同,但其共同的一点是,基本都是原始文化背景下的产物。不同地区、民族的岩画,既有鲜明的民族性,又反映了相通的人类心理特征,反映了人类所共同经历过的原始文化阶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至今仍保留在西部广袤大地上的岩画作品,可以称得上是原始人类文化和艺术的博物馆,它就是一部特殊的西部历史。岩画保留着远古的遗迹,同时也可以说,保留着自然人性的内容。岩画并不是一种随意性的乱刻乱画,它是当时一种可以统称为“原始文化”的精神现象的载体。岩画创作的初始动机也许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在不同的具体情境中的动机也有所不同。在石器时代,它与原始人类的巫术信仰、图腾崇拜、交互感应、万物有灵观念有关,在现代原始人类部落中,与他们的宗教信仰、祭祀等相关。岩画创作有特定的文化背景、心理情境和原始思维方式。在这些艺术现象中,或许包含着艺术发生机制的某些理论问题,会给脱离艺术实际苦思苦想的理论家提供有用的材料和启示。
二、艺术形态学价值。苏联美学家卡冈在他的艺术形态学(中曾指出,艺术是原始人生命体系中重要的一环,他们在创造劳动的同时创造着艺术。原始艺术的种类和体裁具有“无定形性”,在功能上有“复功用性”,原始艺术是一种“混合性”艺术。中国西部独特艺术中,充分地体现了卡冈所说的这种具有无定形性、复功用性的原始艺术特性。比如,除了前面所说的岩画外,还有大地湾原始“地画”,具有原始色彩的歌舞、彩陶等艺术形式,都可以说是从非艺术向艺术过渡阶段的“艺术存在的最早形式”。它们具有艺术形态学研究的价值。这里以彩陶为例。西部彩陶在中国彩陶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其年代的久远,造型和纹饰的精湛,数量的丰富多样等等,都代表了中国彩陶艺术的辉煌水平。彩陶不是教科书上严格定义的艺术品,然而,彩陶不仅体现着人类有意识地创造精神,作为跨越几千年史前文明的见证,而且无疑包含着丰富的艺术因素,它把人类童年的天性和创造成果艺术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彩陶介于实用器物与美术作品之间,同时有艺术和非艺术两种性质的要素。这种双重特性正是探索艺术起源的理想对象,因之对于研究艺术的起源有独特意义。彩陶不同于岩画、洞窟艺术、人体装饰等史前艺术,它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与先民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虽然不排除某些彩陶的纹饰带有神灵巫术色彩和象征含义,但更多地用于日常生活,体现日常审美情感却是大致可以肯定的。彩陶的纹饰图案的出现,在相当程度上标志着一个重要的文化和艺术现象,即人类从“着色于自身”到“着色于物体”或“绘形于物体”,人将着色于自身所产生的咒术性效果同色彩移到了物体上,使颜色和物体同时产生了特殊功能。彩陶起源与发展演变过程,比现代艺术更充分地体现着艺术发生的机制和艺术的生成过程,它的逻辑性是从自身抽象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说,彩陶又是最接近艺术本源的艺术,有着其他艺术形式所不具备的研究价值。它不仅是史前艺术的主要构成部分,也是艺术的重要源头,不仅是中国工艺美术的重要源头,而且是整个中国艺术发展史的重要起源之一。彩陶艺术研究因此具有艺术形态学的意义。又如,被称为音乐活化石”的西南纳西族古乐,在西北、西南仍然存在的傩戏等等艺术形式,也都含有艺术形态学研究的价值。
三、艺术起源的研究价值。比如关于舞蹈如何起源的问题,在西部独特的原始歌舞艺术中就有重要的线索,在西部岩画中也有形象的反映。如同艺术是如何起源没有定论一样,关于舞蹈起源也有各种说法。但是,舞蹈在人类历史生活中的重要性却是公认的,它在远古时期与人类最为重要和紧迫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密切相关。舞蹈可能起源于劳动,因为劳动使人类的身体灵巧、匀称,劳动也需要舞蹈动作的调剂,同时人类在舞蹈中学习劳动,在舞蹈中教会开荒种地,舞蹈动作将经验传给后代。在现在西南地区的侗族舞蹈中仍有这种功能因素。舞蹈也可能起源于巫术,因为原始舞蹈是交感巫术活动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表达愿望的主要手段。在甘肃省嘉峪关黑山岩画中,就可以看到将祭祀与舞蹈结合起来的画面。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有幅岩画人物的服饰极富装饰性和美感,基本都着卡腰长袍,显得腰身细长,头部有长长的羽毛状装饰物,颇为英武;动作协调而划一,大都双手叉腰,两腿分立,姿势优美。画面丰富生动而美观,但分不清到底是歌舞表演场面还是祭祀仪式,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从中反映出原始舞蹈与仪式的关系,反映出舞蹈起源的线索。它或许就是舞蹈起源于仪式的新的佐证,说明原始舞蹈可能就是祭祀活动的一种方式,它使人的精神状态处于迷狂之中,它打通了人与神的界线,舞蹈的高潮就是人与神灵相通对话的时刻。舞蹈还可能起源于性爱,舞蹈场面给了异性展示自己优长之处的机会,也是一种特殊的交际方式,甚至原始舞蹈中有着对性爱的直接模仿,舞蹈成为呈现人类生命意识和欲望的方式。新疆康家石门子生殖崇拜岩画,在大面积的舞蹈图中,充满着生殖崇拜和性爱的气息。舞蹈也可能起源于游戏,人类有虚拟假设场景并充当某种角色的需要,人类在精力过剩时需要游戏来发泄和娱乐。而这些“可能”都说明,舞蹈起源的因素是多维的,它的功能也是多样的。总之,它是人的一种特殊需要,舞蹈与人生相伴,与习俗相伴,与历史相伴。而将这种特性保留至今的舞蹈艺术,不在纯艺术的“宫廷”舞蹈里,也不在舞合上表演的舞蹈中,它在中国的西部却处处可觅其踪迹,在岩画中,在许多少数民族歌舞中,至今保留着舞蹈的原初状态和本真特质。
四艺术原创性价值。西部独特艺术,与西部人的生存需要精神需求和生命意识有更密切的关系,这里人们的艺术活动,更多的是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必然行为,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冲动,是源于人的本性的自然表现。另一方面,由于客观条件的制约,特别是原始时期的艺术活动中,人们艺术创造门类有限而技巧拙稚,这决定创造过程的“随心所欲”和不囿于理性的规范,它虽然有着明显的实用功利目的,但是它所体现的艺术活动特性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它是出于自发的、自由的、本能的甚至原始的需要,而不是强迫的、压抑的和被规范的“安排”。所以它的艺术蕴含有着更多的人性本质要求,从中更多地包含了艺术源起时的要素。集中地、自然地、真实地凝结着原始先民天真未凿的天性和心灵要求,包括艺术天性。从这里可以追寻到艺术活动最初、本原状况,探讨原始先民艺术活动最初的动机、过程,以及在这过程中所无意间体现出的艺术因子和美的意识。这内在地决定了西部独特艺术的原创性因素。它不是为表演而“表演”的,它带有更多的人性内容、内在意蕴,也更多艺术原创精神,比如即兴的民歌,比如民族史诗及其传承方式,民间传说,民族歌舞,都带有原创的性质。正是这种原创性,永远给人以新奇、新鲜的美感,与现代许多艺术的重复、雷同有天壤之别,而发掘西部独特艺术的这种原创性,是文艺理论者的责任,在一定意义上,它会给当今文艺理论界以某种迷途知返的启示和惊醒。
五、美意识产生的研究价值。西部艺术的审美价值在于,它既是曰常生活的情感的,也是高雅的符合艺术本质的,因为它体现的正是艺术与生命的合一,是真善美的和谐统一。在西部独特艺术中,美不仅在于形式,不仅是情感表达方式,还是人生境界和生存状态。你从西部民族歌舞中,从人生仪式歌中,从花儿和信天游中,从纳西古乐中,从侗族大歌中,从苗族服饰中,从各种剪纸中,都可以感受到那种来自生活、来自生命深处、本着内心要求的艺术情愫和心灵自由。这种美是合规律与合目的的统一,是人的自由状态,因而具有哲理意味。西部独特艺术美是普遍的哲学的美。从西部独特艺术还可以感受到,美意识的萌发不仅是一个历史过程和概念,而且是空间的即时的。对于人类“整体”来说,美意识的萌发有一个过程和“阶段”,而对于“个体”来说,美意识的产生具有即时性,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人在特定情景中一种自由境界的追求和实现。在西部艺术中,那种即兴的艺术表现方式,那种情动于衷的自然流露,是一次次美意识的激发和外化,使我们对美意识、美感产生的一些理论问题有必要重新思考。
六、艺术史研究的价值。西部艺术,由于其丰富的原始艺术的大量存在而具有艺术源头的意义;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西部又作为文明的发祥地和古代的发达地区而创造出新的辉煌艺术,不管从空间或是从时间来说,西部独特艺术都起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因而是艺术发展史研究的重要对象。仍以彩陶来说,在彩陶艺术中,已经传出了某些在后来得到发展的具有中国绘画特质的信息,包含了中国绘画艺术精神的某些要素,比如在陕西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纹饰,是人面与鱼纹组合的图案,它集画面的神秘、含义的朦胧和构图的精美于一体,对其涵义的猜测达几十种之多。而从艺术发展史的角度说,它的真正意义,在于以互渗律与集体表象等原始思维方式,打破了物理真实,按照原始人的心理需要,重新组合了表现对象,创造了一种从来不存在的“人面”与“鱼纹”合一的艺术真实,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超现实、超自然的创造性原始思维。这种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和对世界的艺术把握方式,也许对于此后中国艺术精神的形成发生了深远影响。中国画以重写意、重表现等特点与西方绘画形成鲜明比照、成为一种具有自己特性的独立绘画系统。中国画不仅由独特的中国民族文化所孕育、而且形成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绘画理论和方法,如不追求物理真实而追求意境意趣,不执着于科学地透视和造型的完满而欣赏符合心理需要的经营布局,不讲究色彩的逼真而追求线条的韵律等等。这些特点,反映着中国人对于世界的感知特点,体现着中国人的艺术思维方式,也表明中国人以一种独特的艺术方式对世界的把握。而这种特质的最早的源头,在彩陶纹饰中已经露出端倪。开创了艺术表现超自然、超现实领域的先河,从中体现出艺术的一些本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