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关于“典型的再现模式”)
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同时又是典型的“再现模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再现模式,我们也是在与原型打交道。
不言而喻,“典型的再现模式”这一概念,是笔者依据荣格关于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的观点推导出来的。这一推导的依据和必要性在于:第一,领悟模式和再现模式并不矛盾,领悟含有再现的因素。但是,领悟模式这一概念仍然难以理解甚至仍有神秘色彩。而再现模式作为领悟模式在功能上的补充,便于对于原型的捕捉和确认。它具有进一步打破原型神秘色彩的意义。第二,领悟模式始终是一种心理现象活动,是无形的、不可见的,而再现模式可以同时还是文化现象,可以有“形”,是可见的。它是集体无意识原型得以反复发生和具象化的重要环节。第三,在现当代人文科学的理论和研究实践中,原型是“典型的再现模式”的特征和含义已被普遍接受和认同,以弗莱为代表的原型批评在很大程度上证明着原型的这一特征。
由此可知,我在这里提出“典型的再现模式”的概念虽受荣格的直接启示,但不是随意的,不是把荣格的理论换一种说法,而主要是基于括,那么原型所具有的这些特征和功能,以及原型理论所能够进一步拓展的向度和层次,也需要用另外的概念来概括和表述,换句话说,仅仅用“典型的领悟模式”已不能说明原型。笔者曾试图用“显现模式”、“呈现模式”等概念,但最终还是以近年来一个使用频率颇高的名词“再现”来命之。因为,一则“再现”本身是一心理学名词,二则“再现”的本来含义与我所要表述的概念的内涵十分贴近。《辞海》对“再现”的解释是:
(再现)也叫“再生”或“重现”。同“回忆”相近。指已掌握的知识能回想起来、已学会的动作能再实现和已经历的情感能再体验的过程。它是以经验过的事物不在当前而能恢复原有的知识经验为特征的。再现的速度和准确性,决定于所掌握的知识经验是否概括成体系和是否经常应用。再现发生困难时,须进行追忆。追忆要通过意志努力,利用各种线索,引起必要的联想,进行适当的推理,逐渐恢复遗忘了的知识经验。
上述解释的“再现”的含义及其特征,与荣格对原型、原始意象的特征和功能的解释在许多方面非常相近,特别像“再生”、“重现”的特征,与“回忆”相近的特点,对已经历的情感能再体验的特点,追忆、联想的特点等等,几乎就是原型再现的过程的写照。如果把“再现”的主体由个体换成荣格所说的“集体的人”,那么这里“再现”的就是荣格所说的祖先精神的遗存,是集体无意识。据此,“原型是典型的再现模式”的概念是可以成立的。
“再现模式”这一概念中,“现”是一个关键词,它对应于“领悟模式”概念中的“悟”而具有“可见”性和具象性,换句话说,原型经“再现”而具体可见。而这一过程必需借助于社会文化才能实现,如神话、文学艺术、仪式等等。原型的“再现模式”是在文化的创造、发展、演变、承传过程中自然生成的,它的再现性和模式化表现为原型在文化过程中纵向的反复发生性和横向的普遍一致性。
荣格为代表的现代原型理论本属于心理学范畴,但是荣格在对原型观点的阐发过程中,在后来的原型批评的理论与实践中!已不仅仅把原型作为心理的现象、而且作为文化现象来研究,或者说他要通过文化现象来证明心理现象。这表明了原型与文化现象的不可分离的特性。
在学术界,关于“文化”没有完全一致的定义,但有大致相同的见解,即广义的文化和狭义的文化。“首先,它用来指一个族类共同体对自然环境的适应、利用和改造,也就是自然的人文化。在这层含义上,文化表示一个群体拥有的所有财富,包括工具、器皿、装备、食物、服饰、建筑等物质财富,以及语言、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教育、法律、思想、风俗习惯等非物质财富。其次,它用来指一个族类共同体所特有的并为他的全体成员所共有的、通过社会化过程而后天习得的指导行为的准则,这些行为的准则也就是所谓“文化模式”(Patternsofcultre)。在同一个社会里,各种文化因素和文化模式被整合于一个彼此相互作用的统一体中,这个统一体就是所谓文化系统(Culturalsystem)。原型的许多现象都与文化模式相关,或者说只有借助于文化模式才能理解。不同民族的文化模式决定了同一原型在不同文化背景上的差别。
就原型的文化之维来说,原型是心灵体验的外化、模式化和形象化,也就是说,心理原型一经“可见”,它就成为文化现象。它通过文化方式把人的心灵模式“复原”和再现,或使集体无意识“显影”。
文化是使原型从心理模式到行为模式的中介,是原型的真正的最终的见证。因为原型是“看不见”的人类实践过程中的共同心理现象,文化是能够“看得见”的人类实践的共同“成果”,原型要为人所感知和理解,也必须赋予成果的方式,即借助于文化的某些特殊功能。我们所说的某一具体原型,不管其载体是原始意象、神话还是象征、母题等等,都不是所谓纯粹“心灵”,不是不可言说、不能认知的集体无意识本身,而是通过某个载体被“固化”、物化、模式化了的特定的后天的文化现象,是被体认、感知的精神活动过程。就是说,当人们说到原型时,都是具体的,或是一个意象,或是一个母题,或是一个神话故事,甚或是一个梦境、一个过程。这时的原型就显现出它的文化维度的特征。
(第二节个人情结借“文化”再现出原型)
荣格的原型理论和集体无意识观点,在实际上需要经过两种!还原”过程来证明和显现,一是心理的现象必须由文化现象来证实和确认;二是集体无意识必须经由个体无意识(情结)所证实和确认。在这两种还原的基础上,才可能最终确认和证明作为领悟模式和精神“本能”的原型,最终“还原”原型的本来面目。这里我们所要探讨的是集体的心理如何在文化模式中得到显现,“集体的人”以何种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潜意识。这同时也是探讨集体无意识、集体的本能欲望如何体现于个体的行为和现实生活中。这一切过程,都是在一定的文化模式和文化系统中进行的。
首先,关于个体情结与集体无意识原型的关系问题。
按照荣格的观点,个人情结与集体无意识原型是相互联系又不相同的人类心灵现象,或者说是处于两种不同层次结构的心理内容。他曾明确而坚决地说)“不,集体无意识绝不是裸露的个人系统,把它说成其他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比这更合适些。它是彻头彻尾的客观性,它与世界一样宽广,它向整个世界开放。在那里,我是每一个主体的客体,与我平常的意识站在完全相反的位置上,因为在意识之中我总是作为一个具有客体的主体而存在的。在那完全的客观性中,我与世界完全同一,我在如此之深的程度上变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因而我轻而易举就忘记了我真正是谁。迷失了自己这句话正是绝妙地描述这种状态的。”荣格在这里强调的就是,集体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或情结的不同,集体无意识的呈现是迷失了自己的状态,与平常的意识站在完全相反的位置上。荣格的本意是根本反对从个人情结中去推演出集体无意识。
然而不管荣格如何假设,当我们试图把集体无意识变为一种可见的,或者可证实的人类精神现象时,我们不能不对荣格的这种立场提出疑问。因为事实是,如果离开对个体情结的确认,或者说如果不把个人情结作为集体无意识现象的一种表征,似乎就无从认识和确认集体无意识的存在,集体无意识就永远只是一种假设。所以,如果要使集体无意识现象或者原型现象的存在有具体的依据,似乎首先必须使集体无意识与个体情结建立某种关系,只有建立起这种关系!方可透过个人情结进一步确认集体无意识的存在,亦即站在个人心灵的最深层的基础上再揭示更深更大的集体无意识世界当实际建立这种关系时,我们只能在对个人情结及其共性把握的基础上才可能理解集体无意识现象。而一旦这样做,似乎又与荣格关于集体无意识的性质的假设产生了矛盾,即把集体无意识看作了个人情结的共相的把握。这个矛盾,连荣格自己也无法克服。事实上,荣格自己对集体无意识假设的证实也从个案入手,从一个个具体的个体的精神现象中推论集体无意识现象。而大量的其他文化现象,如文艺作品深层的相似性、意象的反复出现和置换变形等等,都是以个体性体现着集体性的。因此,集体无意识的确认还得从个人无意识入手,而且必须借助于文化这种“可见”的“后天”的载体作为中介。
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关系的建立,必然需要一个中介环节,这个中介环节不是仍然不可见的心理现象,而应该是可见的文化现象。用心理学家曾用的冰山理论来比喻的话,文化作为可见的具体的现象,它犹如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冰山,我们要探明海底世界,它无疑是最可靠的标志。通过文化的冰山方可找到通向个人无意识“岛屿”和集体无意识“海底”的路径。
集体无意识现象的确认和被证明,只能是以一个个具体的个体的无意识现象为基础,或者说必须是从个人情结中所显现出的“集体性”为依据,没有个体现象的归纳,没有对个人无意识(情结)的把握,就谈不到集体无意识。
“集体人”的心理的展示需要相应的集体人的行为方式,从对生理的局限的感知到补偿匮乏的心理需要,从外界感觉经验的积累到将它同化为心理事实,再到把这种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体所感知的共同心理需要展开为集体的情感和行为模式,是一个从“集体”的困惑到“个体”的感悟,再还原为集体“参与”克服匮乏的过程。那么,由什么来显现这种个人情结中的“集体性”呢?也只能是广义的文化。人们也正是从文化现象中,比如神话、宗教、艺术作品、仪式、习俗等等文化现象中,揭示出其深层的模式,并把这种抽象出来的模式归结为人类的心理现象的显现。原型的文化之维以特有的模式成为沟通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的桥梁。
文化对于集体无意识的呈现,在不同的时代可能有不同的具体方式。在原始时代,它是以“集体”的方式直接地表现出来,而在文明时代,在个人意识越来越强化的时代,它从个人无意识现象中曲折地显现出来。
如果这种假设有道理那么我们在探究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来源时,可以有另外一种推测:个体情结和集体无意识不但有一个在结构上的层次的区分,而且它们的产生有一个生成条件即文化背景的区别。集体无意识的生成是在带有原始思维特点的文化背景中的产物,是集体表象的体现而个人情结是思维具有鲜明的个人性的基础上的产物,是以现代文化作为背景的。荣格曾经说过:“人同此心的想法来源于个人最初那种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态。在那个遥远的世界中还没有个人意识,只有集体心理。只是在后来,个人意识才逐渐在较高的发展水平上从这种集体心理中脱颖而出。个人意识的存在,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与他人的意识不同。”“个人意识意味着分离和反叛,在漫长的历史中,人无数次地体验到这一点。正像对个人来说分裂的时期也就是生病的时期一样,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是如此。”后世个人情结中所体现的集体无意识,必然是个体对于集体心灵的一种重新体验,一种精神的“返祖”,它的目的是将自己重新交给大自然,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并从自然中汲取力量;或者由此脱离尘世的现实环境而进入一种幻境。原型的瞬间再现就是某种幻境的再次生成。顺着这一思路继续推论,似乎可以说,个人情结,即个人无意识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的主要的精神现象。现代人的精神问题的日益严重,一个重要原因可能与文明社会中人的个体意识的增强而又常被压抑相关。
文化对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的呈现,必然呈现无意识的重要来源一“压抑”,必然呈现人类克服压抑的心理历程和对付心理压抑的方式,而这触及原型意象,原型象征的问题。压抑是无意识的现实来源,也是原型生成的内在动因,克服“匮乏感”包括对压抑感的克服。“集体的人”是集体无意识的负载者和体现者。在原始时期,压抑主要来自于自然宇宙,人类面对的主要是自然,集体的创伤来自于自然宇宙,人类关注的重点在自然,人类感悟中心是自然物象,因此,原始时期的原型多以自然物象为对象和载体。文明时代人面对的主要是人与人构成的环境人的压抑来自于社会,人的精神创伤也来自于社会人的关注的重点也在社会,所以社会事象成为他的主要的对象和载体。在原始时期,集体的人克服创伤的方法是创造“集体的人”(如神话人物),用以来战胜自然和人的阴影,而这时克服匮乏的关键是把握自然特点,因此原始时期,就产生了针对自然现象的顺应自然规律的神话、仪式图腾、习俗等等(在文明时代,克服匮乏的途径也具有个人性,而克服匮乏的关键是对社会规律的感知,所以文明时代多产生原型母题、原型观念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所呈现的心理是人类心理经验的反复和情感的规律性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