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扶疏,桃枝暗香浮动。
初春时节,凉意浸骨,漫天的星辰不畏寒暑,如明珠般镶嵌在夜幕中。
白袍老者负手而立,宽大兜帽罩住他大半面容,落星划破天际,他混浊双目一动,迸出精光,左手指向漆黑穹庐,西南方一隅,有颗星辰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散发着紫气光晕,影影绰绰间,似乎能见那紫光瞬息变化,竟作翼状,定睛观之,好似一只垂首凤凰。
老者状如枯干的手微微颤抖,“西南,凤凰山现世。”
十一年后。
转眼数个节气溜走,六月初,已见暑气,袄子汤婆早就收进人家衣箱深处,轻薄凉快的衣衫重见天日。
凤凰山脚下有个小镇,虽窝在山里头,是乾王朝境内最边缘的城镇之一,但位于乾荆两国边界,过往商旅不少。俗话说天下熙熙攘攘往来者皆为利,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必然人多,于是乎,便是这么个穷乡僻壤,小镇倒也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镇上的路铺着清一色的石板,商贩沿街叫卖,路上走的大多数是拉货的牛车,老旧的木制车辙不堪重负,吱呀吱呀地叫唤。偶尔有辆小小的马车经过,车上挂着哪户人家的牌子,一阵风过,吹起青灰色的布帘,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清脆悦耳。
拐角的巷子口有家馄饨摊儿,摊子边的墙根下蹲坐着一排少年,中间围坐个算命的老头,手脚并用地讲着故事,眉飞色舞的,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小孩会影响了自个儿的生计。
殷葵就坐一旁的石墩上听着,日头渐渐挪到了脑袋顶上,她光洁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那老头还在讲,殷葵仿佛能见着空气中乱飞的唾沫星子,“钟馗后人一手创建天在水,封印那作恶多端的灵女在灵山脚下。”
“不过啊,那灵女吸收天地浊气恶气那么久,岂是这么容易束手就擒的?她自毁几魄于天地间轮回——”
那老头摇头晃脑的,底下的少年听得津津有味,连忙问后来呢?
“后来嘛,传说灵女每一百个酉亥年便降世,一旦灵女降世,那可是祸满人间哪!好在钟馗后人心怀天下,也追着那灵女魂魄转世,每每在灵女降生之时诛杀之!”
殷葵听到这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撑着脑袋小憩,隔壁馄饨摊儿上飘来肉香,勾得她肚里馋虫出来,咕噜噜地叫了好几声,这下倒把困意驱赶了。
馄饨摊的香味太过浓郁,一众少年闻着,这才发觉到了饭点,一下乌泱泱作鸟兽散,各回各家,找娘吃饭去了。
这墙根一转眼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那算命老头,一张小木桌子,还有根破旗杆。老头穿着身灰色袍子,虽浆洗得发旧,却是干干净净的,发髻上横着木簪,长眉宽目,看起来还挺和蔼。
老头其实不老,至少那撮山羊胡还是青黑的。
“童先生,我来拿李家的庚贴。”
殷葵见终于散了,从石墩儿上跳起来,稳稳落地,拍拍屁股迎了上去。
童年正收着木桌上散落的纸笔,闻声头也不抬,“噢”了一声,继续收拾,也不急着找殷葵要的庚贴,明就那么几张纸,来来回回收拾了半天。
他不急,殷葵也不急,这老头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不喜欢别人打断他做事,不然就得发好大的火,讨不着好,老头喜欢讲这些故事,一讲就是一个上午,殷葵特地在路上磨蹭了会儿才来,谁曾想还是等了许久。
李家的女儿要出嫁了,嘱咐童年算个吉日,顺便把庚贴给写下,童年虽然是个算命的,那一手字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李当家的媳妇喊了殷葵跑一趟,一次给两个铜板。
“丫头,人家听我讲故事都起劲儿,你怎么就昏昏欲睡呢?”童年提着毛笔,蘸上墨汁往红纸上写写画画,殷葵眼尖,这老头才开始写庚贴。
“我听过了。”殷葵眨眨眼,老实应答,听过几百遍了。
“灵女一百个酉亥年转世,天下要大乱咯。”童年嘀咕着,笔尖墨汁不停,半晌抬起眼皮睨她一眼。
殷葵有副好样貌,巴掌大的小脸,乡野出身肤色却白皙动人,疏眉,瑞凤眼,左眼底下有点红色小痣,落肩乌发在脑后扎了个蓬松马尾,和平常家姑娘不一样,倒添了几分英气。
童年咧了嘴笑开,眼角纹路又多了几道,“丫头,你和那灵女一般,少了魂魄。”
而殷葵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童年手上的动作,置若罔闻。
庚贴很快便完工,烫金红底,小楷黑字,着实漂亮,殷葵两手接下庚贴,撅嘴吹了吹,待确认墨迹干了之后合上庚贴揣进怀里,又不放心地拍了拍粗布衣襟。
“有劳童先生。”殷葵脆生生地答谢,“离一百个酉亥年已经过去了十一个年头,灵女要是转世,天下早就大乱了。”言罢,薄唇一抿,转身回家。
路过那馄饨摊儿,捏了捏手心里攥着的俩铜板,微微发汗,一顿猪肉馄饨要五个铜板。
殷葵家不住在青石镇上,住在青石镇五六公里以外的凤凰村,这一番脚程下来,到家又得晌午。
殷葵不禁想到童年说的话,有点恼,自己也是酉亥年生,正好是他口中第一百个酉亥年,方才还说自己也少了魂魄,不就是拐着弯儿骂自个是灵女么?祸害苍生。
“呸。”
正是饭点,路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日温逐渐升高,晒得脸通红,小肚子也越来越饿,咕咕叫着空城计,殷葵一拍脑袋瓜,决定进山里摘点野果野菜。
前方正好有条岔出来的小路,曲折蜿蜒直通凤凰山上,殷葵没少走这里,翻个小山头还有一条路,正好到达凤凰村口,实际上是条近道,不过这近道藏在密林山丛里,堪堪过一人,极其难找,殷葵也是在山上挖野菜,误打误撞发现。
山里已经能看见不少山稔果,抬手就能从枝叶上撸一串下来,七八月熟透,现在还有些青涩,不过也能解解渴,殷葵又撸了几串下来,兜在衣裳里,带回去能给顾叔泡点酒。
路两旁的杂草已经蹿到小腿高,蝉声此起彼伏,绿茵遮蔽了日光,越往里走,热气便减少几分,细碎光影穿过枝叶罅隙投在土地上,殷葵拎着衣角以防山稔果滚出去,视线落在矮树边的一丛野菇上,运气不错,晚饭可以来个野菇煮粥。
殷葵开始懊恼没有带个布包出来,纤细小手正准备拔起那圆滚滚的白菇,身后便传来一阵声响。
“别动,有毒。”
殷葵转头望去,四下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哪儿有人影?
“莫不是见了鬼了。”殷葵看着空荡荡的林子,喃喃。
“……咳咳…咳。”
像是回应她的话似的,林子里又响起细微的咳嗽声。
“这鬼听起来还有点虚弱。”殷葵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天,终于在重重枝条遮掩下找到了人。
是个浑身浴血的白衣少年,仄歪着身子靠在树下,殷葵对上那双剑眉下狭长的双目,漆黑的眼眸闪着微光,苍白脸颊染了鲜红血迹,显得更加惨淡。
殷葵打量陈棠的时候,陈棠也在打量着她,这丫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倒是很漂亮,和皇城里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不一样,眼神里有着说不清的坚定灵动,不过这瘦瘦小小的身板,能扛得动自己么?
殷葵此时要是知道这人竟然打着让自己扛他的主意,必然要骂一句臭不要脸,不过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陈棠腰间的玉件上,那白玉雕琢成海棠花模样,三指宽,通体晶莹,水头极佳,阳光落在玉上,好像都被融进内里,即便是殷葵这样不懂珠宝的人,都觉得,真是块好玉。
全然忘了面前这人受了重伤。
于是陈棠面上显现稍许尴尬,又轻轻咳嗽了两声,殷葵这才回过神来。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