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是拂晓,天空泛着朦朦水汽,露眼初开,山下的人家已约莫可以听见鸡鸣。山径之上仍是云雾缭绕,太虚观就中遥遥可见。少年最后一眼回望太和山的时候,除了惆怅再无其他心愫。凭着那座最高耸的太虚观顶冲天的金光,少年脑中都可回想起太和山上太极门的点滴。练剑的玄台、读道藏的西殿元武观、南岩的松树、后来治诗文的卅六岩,隐隐翳翳闪烁其间,像是少年最后练的那手快剑。他感受着自己手里的重量,无比惆怅。
少年的剑不曾那样快过,太极门的剑从来不许那样快,自那件事发生后,他总在做一个梦,梦里他一心求道,梦很长,醒来就像是参悟了一生。在梦中临死之际他也未曾飞升,只看见身形委地,顷刻化作一滩液体,像是二师伯炼丹倒出的废液,黑糊糊的像是他丹田里流出来的东西,夹杂着金色的血迹。他做了两年这样的梦,那晚才嗫喏着告诉掌门师父。师父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端策拂龟掐指算了半天,半晌拈着胡须说道:“安儿,就算是我不会算命,我也知道这是你尘缘未了。”
“什么屁话”?躲在门外的一众男弟子有人说漏了嘴,被掌门师父隔着门一拂尘扫的屁滚尿流各回各家。太极门的门规向来不甚严厉,那时玄台每日的晨课已有两年没见过被唤作安儿的身影。对太极门所有的孩子来说,那都是种巨大的变化。代替领课的是山上还在教弟子的长辈中年纪最大的四师叔,比少年话要多得多,他也能明白这套剑法那套拳法的节点所在,教的比少年往日的随心所欲要好多了。但不幸的,除开四师叔实在是太过古板以外,看不到少年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到他发呆半天,然后随手一套剑法就令人赏心悦目的样子,看不到太极门个头最矮的“清”字辈小师叔“手把手教剑”时,羞红了脸被高了自己一个脑袋的师侄女们坏笑着摸头揉脸的窘迫样子。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
这一代的太极门男弟子很是惆怅。傍晚三五成群的他们散步至元武观,看着吃着西瓜的师姐师妹们挤在台阶下窃窃私语,眉开眼笑若春风桃李。多少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们愿意和她们以头抢地永结连理,然而那个比他们还要小几岁的师叔在一天,她们想要永结连理的第一对象就不会是他们。然而没有人不喜欢小师叔,少年们怨天怨地捶胸顿足,也怨不到自己小师叔。因为小师叔很厉害,而且很可爱。何况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小师叔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小师叔什么时候能好。不是会不会好,而是什么时候会好。因为小师叔是天才,所有人都喜欢的天才。
山上的所谓天才一说,像是山下世界闲聊时提到哪家那户又添了几口丁那样简单频繁。好事者不完全统计,光是近十年各门各派传出来的天才每年都数以百计。但每个太极门人都知道小师叔的天才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话数百年后也该是伴着像过往的圣人那般,麒麟送子丹枫入梦初生时天地为之黯淡风云为之变色的传说的人物。小师叔是个婴孩时,被下山游历刚刚归来的掌门捡到,那一年楚州境内大雪,据说小师叔被拾到时已冻得僵死过去,掌门一开始存的是总不能把孩子尸体弃之不顾的想法。但掌门抱着小师叔刚刚行过宗门外的石坊,就察觉到怀内的孩子开始呼吸,继而睁眼,不哭不闹,像看着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样看着他。掌门当时尚且年轻,豪情万丈,再加之他年少学成武艺便下山游历,十年乃归,其间道家经典一概未读,修身养气的功夫差得很。为之突然意动,面对茫茫大雪和远处的真武大帝像庄严发誓,说他这辈子就收这一个弟子,一定尽心尽力教好他,无论愚钝与聪明,无论温顺或乖僻。
然而仅仅是十多年后他就后悔了。
面对着真武大帝像,小师叔有了姓有了名,姓是太极门祖师爷张真人的姓,名字则不过是对那场大雪中安然无恙的孩子的一种祝祷和庆幸。张安,活下来就是奇迹的小师叔就这样来到了太和山上。
师叔师伯们也相当喜欢谈论张安,不哭不闹的孩子总是惹人喜欢的,何况这不哭不闹的孩子从会走路开始就能练功。但后来的太极门人津津乐道的,除了天生聪颖的小师叔的幼年行迹以外,就是小师叔之所以成为小师叔的原因。
某年春,山上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声音。张安这年九岁半,握了六年剑。一个孩童面对太极门最为见称的剑法,六年已然全熟。太极门的剑是出了名的慢。没见识的人总以为太极门的剑是以拙破巧,以不变应万变,实则太极门的剑法最为繁复。太极门入门两套剑式,名字简单,一名点穴剑一名绕指剑。前者修剑气专主制人,后者修剑意专主克己。寻常练剑门派的所谓天才若能窥见太极门练剑必然咂舌,这两套剑式花的了这些天才三十年光阴,何苦来哉。但一旦两套剑式修成,后面的境界便可以一日千里而计。故太极门对天分要求极高,对寿命要求也极高。每到每年的历世之日,太极门人往往是领头人,除了三门十宗四十九派的三门之一的名头以外,再就是太极门的门人往往鹤立鸡群,比其他门派派出来的门人大了许多岁。这两套天才用得了三十年光阴的剑法,张安五岁的时候已经像模像样了。
三岁那年,是太师父的不知道多少岁大寿。太师父已经闭关了整整两纪廿四年,说是大寿不过是找个名头大家可以敞开肚皮吃吃喝喝。但就在长辈们开玩笑给张安灌了一口酒以后,红着脸的张安手舞足蹈的拔出了正在讲流氓话的掌门的剑。于是在那之后,张安破例开始练剑,按照往日的规矩,这是十岁的孩子才能做的事。
掌门开心了六年,三年又三年。然后某天张安开始练太玄无极剑。掌门还不会。于是九岁半那年,长舌妇二师伯悄咪咪托弟子送饭时向山后闭关处的太师父夹了张纸条。于是闭关近三十年的太师父龙颜大悦破关而出,丝毫不理会掌门的鬼哭狼嚎,把掌门这一辈子发誓收的唯一的一个徒弟拐走了,掌门的徒弟张安从此成为了掌门的同辈,“清”字辈第七号小师弟。
这事儿惊动了整个太和山,数十年游历未归的五师叔,传闻最擅相面,特地回山一趟,神秘兮兮拍着张安的脸颊嘟嘟囔囔了半天,最后一边笑着一边摇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真是个剑胚子”。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五师叔挥一挥衣袖,离开时不带一片云彩,一派高人风范。然而张安倒没周围同门师侄那么多对于五师叔的揣度,他只是觉得,长得獐头鼠目的平师叔,配给别人相面吗?
张安并不在意这些,不在意辈分,所以偷摸摸的掌门还是让他叫师父。他也不在意算命的结果,不在乎课业,不在乎自己的剑技。在那件事发生以前的岁月,除了习武之外,他只喜欢在南岩的那颗老松上或躺或卧,沐雨餐风,看太阳看星星。已经不是师父的掌门师父常常“偶然”路过那里,抚着胡须半天气沉丹田缓缓说一句:“安儿颇有仙风道骨”。就和张安知道自己是个天才一样,他并不在意师父的这句话。他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因为一切都理所当然。
焦虑的端倪始于太华山论剑前半年,张安授完玄台的课业后并没有去南岩,他那天相当赌气,只因三年前种下的小松苗如今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他前几日在恰好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松树苗那儿划了个等齐的标记,前一日再去看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超过标记,隐隐约约好像松树又拔高了一节了。太极门的西殿是束发后的弟子读道藏经典的地方,张安不是第一次去西殿,但只有这次没有心不在焉,赌气的他好奇地把西殿所有的物事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大摇大摆地在众目睽睽下摆出师叔的姿态,穿过一大堆坐着都不比他矮多少的小道士小女冠,看着前面哭笑不得的领课的六师叔的弟子。六师叔的弟子向来守礼,行完礼又顺着小师叔的目光,毕恭毕敬地递上旁边书篓里的几本书。“上清的《大洞真经》,灵宝派的《灵宝经》,此外还有太极门立身的《元武经》,小师叔对道藏有兴趣?”张安摇摇头,却又接过几卷书,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是晚的张安如遭雷殛。他发现他完全看不懂。这种看不懂并不是他识字时受蒙学的那种不懂,他十分清楚练剑的过程,受蒙学和练剑一样,他自知他可以,需要的仅仅是水到渠成。而如今这些道藏让他翻起了一种无力感,一种水渠被烂泥淤住的无力感。他焦虑了半年,谁也没有告诉,他不再期待自己长高了,他偶尔会计算离十五岁还差多久,计算什么时候他不再是天才,计算什么时候掌门师父会对他失望,他曾经以为他不在意,他真的以为他不在意。
幸亏可以让天才走火入魔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太久,太华山之争如期而至,这是山上的规矩,每十年各派选出十五岁以下的天才弟子前往,一论习武资质,二则互相攀比。三门十宗会拿出不少宝物给名列前茅者,故而对于任何一个门派,太华山论剑都很重要。诚然往年道门往往拔得头筹,但释教和儒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惊才艳艳令人头疼之辈忽然出现。
然而今年的太华山没有悬念,张安战了十三场,出了十三剑,赢了十三场。太和门的剑从来是以慢以守,用的是水磨工夫消耗对手再一击得逞。然而张安的慢剑,只讲究一击得逞不讲究水磨。最后一场是门当户对的门当户对,对手是同为三门之一涐山婵门的接班人,两家师父背地里早合计定下的张安未来媳妇儿。张安早早从嘴碎的二师伯那知道这事儿,也不甚在意媳妇儿是什么,更无所谓媳妇儿的名字。比武前两派长辈寒暄完完后,张安缓缓步上擂台,只淡淡说了句:“媳妇儿,出剑吧。”在瞠目结舌随即哄堂大笑中,婵门日后的当主满脸羞怒,一剑直取张安面门。张安迎着剑光和日光,愣了愣神,在那剑将要到胸前时飘然一转,一剑就制住了她。事后婵门的师父训斥弟子太容易被挑寡,遂让张安好整以暇地看出破绽来。但张安看的不是破绽,看的是像南岩上松树上看到的太阳的,那张晕红的好看的不得了的脸。
大会结束,长辈们还要在山上聚一聚,晚辈们也开始互相交流。张安对老的小的都没什么兴趣,且名义上是随行的掌门师父的师弟,遂直接告辞打算回太极门去,他又怀念起南岩了。而婵门的未来掌门人红着脸对师父匆匆告假,得到允许后也跟着下山,张安由着她低着头跟了很久,他背对着她,忽而有些意兴阑珊,像是太阳被云遮住了一样。他想到二师伯说媳妇儿就是跟自己一辈子的人,比掌门师父还亲,蓦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运起轻功旋出大路,在空中的时候张安转过身子,又看到了她的脸颊,又看到了太阳,忽然笑了起来,便是觉得媳妇儿也没什么不好。回过身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少年少女,走在一起,遂有些慢了。
慢的代价是那一日后掌门师父一夜头白。两家子弟在回山途中被一伙不明来历的人伏击。婵门的未来掌门人大哭着抱住赶来的师父,语无伦次地不停说着什么,长辈们只听清楚了她反反复复说的一句“我要学剑,认真学剑”。那一天,快到十岁的张安凭一柄铁剑斩了二十多个黑衣人,浑身浴血,婵门女少主毫发无伤。而张安右手三指被削断,总有禅门医术通天续上手指,再无力气持剑。更重要的是,废了半个丹田。
太极门的法门既是心法又是内功,内力向来派为阴阳两流,相互交融涡旋,盘旋丹田之中。张安的脐下中了毒针,转瞬化为虚质,微不可查。自此阳的那股内功当然尽失,一片浑蒙。运剑御敌与常人无异。能杀鸡屠狗,却几乎破不开同门的一点护体真气。
黑衣人全是毁容死士。张安受伤后不久,宗门内务还未安顿下来,山下再次传来噩耗。在外游历的五师叔失踪,大师伯身死,尸体运回太和山,浑身是刀伤剑痕,掌门笃定这事与张安遇伏有关,此后四处探寻两年,都没有结果。师父和太师父大哭了好几场,张安也陪着哭了好几场。但张安内心竟有些隐隐庆幸,他不为失去的东西芥蒂,反而为未得的东西感伤,如今他的失去掩藏了他的未得。没有人会再来逼他十五岁后修道,事实上,他就算真有道根,如今阴阳不谐,也再难济于事了。
那两年中,张安学了很多东西,师父开始有意无意的教他经世之学,教他山上的人不必怎么学的东西。他那时候就知道师父打算让他下山了。从那时起,两年时间,弟子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师叔。
太师父说过:“山上的世界和山下是不同的。”“山上弟子,学成才能下山,如若肆意烧淫掳掠,滥杀无辜,山上各门各宗共诛之。”“山上一座宗门,即便是太极门这样的大宗,也不过千余弟子,数千仆役。而山下随便一座郡城,就有成千上万人。”长辈们总说山上和山下不同,而张安却觉得,人不过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能有什么不同。
十二岁那年某夜,张安离开了自己的书房。第二天当睡眼惺忪的弟子们来到玄台时。看到的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小师叔和二师伯对阵。张安的剑越出越快,像是道童们平日打飞起来的陀螺。在二师伯善用的两仪剑再也看不出剑路之后,张安一剑逼至二师伯左膺。他们二人像两个比瞪眼的孩子一样保持着那个姿势瞪了半天,不约而同瘫在了地上。在周围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暗暗啜泣声中,二师伯哇哇大哭,张安哈哈大笑。
掌门师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天才张安,丹田废了半个,破不开护体真气,但他的眼睛那样准,找得到所有罩门,他的剑那样快,谁也近不了他的身。张安接下来的大半年,都在撰述那本《小师叔快剑》,路数是快剑,名字就叫小师叔。他写完之后,掌门师父又哭又闹,死活不准他下山了,让他留在山上教剑。
张安在两年之后,终于告诉了师父那个梦。师父和多年经过南岩时以前一样,装腔作势许久,最终顺过来那口气,准他下山了,他们心照不宣。
十二岁那年,天才张安携着两把师父和太师父用过的佩剑,背着书箧,离开太和山,独自游历江湖。
十二岁那年冬天,张安在太和山下捡到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像是多年前他师父捡到他一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孩子,更笃定这就是他的尘缘未了。他一早就打算下山,他模糊的记忆中仍然还有大师伯憨笑的那张大饼脸和抱着他的肩膊。
他不在意自己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