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紫薰静静站着,天阶凉如水,圆圆的月显得格外孤寂。
又是一个月圆夜,每一次月圆之夜,他都极为痛苦,当时只有她被迫伴随身边,从什么时候起她忽视了这点?
她忽视了,从她怀有身孕后,每逢这个日子赫连卿都不会在她身边,甚至禁止任何人在那一夜靠近他,他说找到了可以抑制三生蛊反噬痛苦的药。
她信了,一开始她让自己可以躲避开他,到后来,是他冷漠的疏离。
并没有想到,他会有一天取下三生蛊,赫连卿你这个傻瓜,连命都不要了吗?
寝宫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无论阿端如何哄都哭的厉害,挥动着小拳头哭声洪亮,小脸都变的通红。
等安紫薰抱着他,小东西哭了几声后就哼哼唧唧了几下,依偎在她怀里拱了拱,小嘴巴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那模样淘气可爱,像极了赫连卿。
她的心一软,几乎落泪,他太小了,还没有见到他的爹爹一眼,她根本无法放心他。
一袭黑衣,苍白脸庞的谢陌年无声出现,“你不怕我杀你。”一如往常的冰冷,安紫薰单身一人来见他。
“怕,可还是要见你一面。”安紫薰说着走过去,谢陌年见她过来皱紧眉头。
“三郎与我说过,我们第一个孩子过继给你,姓谢。”
谢陌年眼角抽动几下,眸子又黑又亮定定的看着安紫薰怀中的孩子,半晌,他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卿儿说的是真心话,可是这个孩子我不能要。”
他是为了复仇坚持到今天,一是利用他多年的谢清璇,她害卿儿中毒饱受痛苦折磨;二是安宗柏,因为金筱瞳身故变的痴傻,谢陌年不屑杀他,剩下的便是西楚王赫连御风。
“将孩子给你抚养,三郎他是想你能活着,无论发生过什么,他一直当你是最亲的哥哥。”
谢陌年怔了怔,缓缓抬头盯着安紫薰。
她走动谢陌年面前,一字一句,轻柔且坚定的道。
“你半生为了复仇,一旦他们死了,你此生也算完结了。他懂你的心思,他不想再有亲人离开,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三郎好,那么谢陌年你会保护他的孩子吧!”
谢陌年一楞,“你让我保护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是北燕谢氏的血脉。”她知道谢陌年的仇恨来自哪里,北燕谢氏的血脉这几个字却是令他动容。
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北燕谢氏还存在吗?安紫薰洞悉他所在乎的是什么,卿儿的孩子身体里也流淌着谢氏的血。
那种希望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涌现,他脑袋有病,根本无药可医治,他身体有残缺…
不能言说的秘密,姑姑死了,他再也不能克制悲痛的心情,从六岁亡国,他寄养在西楚后宫,他的姑姑受尽了怎样的欺负,她的苦无处诉说,她为了他与卿儿挣扎到现在。
终于远离肮脏之地,得以安静,谢陌年决心动手刺杀赫连御风,父母之仇,姑姑之死!
可他失败了,连死都不能,纵使赫连御风没有杀他,他在那一晚的屈辱早就将他打入地狱。
刺杀帝王未果,朝中元老都亲眼所见,他们揪住他不放,说什么北燕前太子的他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就连尸骨未寒的姑姑他们都加以各种罪名。
他死不足惜,却不能令姑姑蒙上不白之冤,更不能毁掉卿儿的前途。
宫刑,赫连御风在元老大臣商议下,用这一残酷无人道的刑罚处置了他,北燕前太子是个身有残缺的人,与宫中那些伺候人的奴才没有任何区别,他此生不能被人所知的屈辱!
曾经拥有铁骑雄兵,驰骋沙场的北燕谢氏,自他这里彻底灭亡!
他没有回答,安紫薰并不知道谢陌年这些过往,她只是想着没有几人比上谢陌年的身手,也只有他可以舍命保护这个孩子。
“我谢陌年在有生之年,定然誓死保这个孩子平安!”虽然话语冰冷,她知道自己所愿已经达成。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我代三郎谢过你。”
西楚城门外,人流如织,安紫薰身影很融入人潮,换了男装,她如约去往西郊的码头。
每多走一步,她离西楚越远一步,从出发到现在,安紫薰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她踏出寝宫时,熟睡的小人儿,仿佛预感她的离去,突然惊醒哭闹不停,她心仿佛被重锤死命的砸下,脚步硬生生定在地上,最后是落荒而逃。
“是你?”安紫薰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这个人素来冷漠,更不容易亲近。
对于安紫薰的吃惊他不置可否,“离开西楚?”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不然东方大人以为我是要做什么。”
“那送你一程,既然遇见了。”他一身素白飘逸出尘,光是站在那里都极其惹人注意,何况他还是西楚最为传奇的国师。
“还是不用了,我好容易才避开探子,和国师大人在一起,更容易被人发现。”
“他们看不到你我的。”东方非池连眼皮都没有未曾动一下。
看不到?
安紫薰四处望去,如果不是东方非池提醒,她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和他正被一层透明的缓慢流动的气息包围。
“障眼法?”她听金筱瞳说过,却从没有亲眼见识过。
东方非池一向神秘,他会这些并不奇怪。
他瞧了安紫薰一眼,她随即与东方非池同行。
“为了赫连卿?”他紧接着一问,安紫薰没有想到他突然这么问。
“你也知道他在哪里了?”
东方非池哼了一声,“他这次弄的还真狼狈。”姬云裳的神力随着记忆恢复正在不断加强,前世今生的宿怨,他对赫连卿用尽手段。
“你应该用的到。”东方非池递给她锦袋。
“这是什么?”
“现在不用看,你收好就可以,等你遇见难题或者危险时再打开。”
之前东方非池救过她几次,不过能像今天的情景,安紫薰还真没有料到。“谢谢你。”
“不用,你的命是我的,怎能轻易的丢掉。”他瞥了安紫薰一眼,见她眸子一沉,“看你的表情应该是知道了赫连卿拿下三生蛊了,之前的赌约我是赢家,取走你性命前,不能让你出事。”
“他不该这么做的。”她握住锦袋的手微微发抖,眼前浮现赫连卿临别时最后的一笑。
那一晚,她想不到是分别的开始。
“的确不该,上邪大法可不是随意能解除的。”东方非池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安紫薰宛若紫色的花朵翩然落在船头,姬云裳一直等着她来,他知道安紫薰舍不得的太多,与从前一样,她再是任性妄为,心地却是善良。
他走上前,她却巧妙的与他擦身而过。
“可以走了吧。”她站在他身侧保持一定距离的问道。
姬云裳点点头,掩盖眸子里的是失落,今生她并不是随他一起长大,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他。
“开船吧,小姐来了。”他吩咐下去,不一会船身微动,渐渐水声漾开。
安紫薰出神的眺望眼前渐渐模糊的西楚景物,肩头一热,姬云裳替她披起衣衫。
“虽然是初春,可你有寒症小心点。”季节交替最容易复发。
她随手拿下丢给他,“不用如此照顾我,我现在有求于你,之前说好的,你带我去见赫连卿,其他的不用费心,我会照顾自己,为了能见到他。”
“你决定如此,我很开心,阿薰反正要些日子才能见到,我们不妨…”
“言归于好是吧。”她点头轻笑,“不然还能怎样?这里是你的地方,你说了算,我想留着性命呢。”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可对别人通常没有如此,你怨恨我害了金筱瞳,事情发生无法改变。这样好了,离人泪的解药,我想办法为你再配制一份,你别生气了。”宛若哄着孩子般他耐心至极。
安紫薰听到离人泪的解药,不禁心中一动,再看姬云裳诚意十足的脸,她失笑。
“你想说鬼才相信我是吧,阿薰,我说过没有我办不到的,只有我想不想去做。”他缓缓伸手在她面前,“再说,你也没用办法选择不信,不是吗?!”
“姬云裳,你真卑鄙。”。
他皱了皱眉头,却好脾气的解释道:“前世,你是我妹妹,世间险恶,我不保护你,还有谁能保护你。”
“你也说上一世,都过了那么久,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
“进来说吧,风浪大了。”他淡淡的说着,转身入了船舱里。
船舱内很大,应有尽有,姬云裳遣退下人请她入座。
“等我一会儿。”他说着,挽起衣袖却是下厨洗手做羹汤。
几样精致小菜端上来,扫过去一眼,都是按着她喜欢做的,姬云裳见她不语,夹了菜肴放在她碗中。
“不喜欢吗?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我没有记错吧。”
她摇摇头,跟着冒着热气的羹汤,安紫薰道,“没记错,不过都是以前喜欢的,现在早就改了口味。我累了,想休息。”
白天黑夜不断转换,安紫薰不是闷在船舱中,就是偶然出去甲板走动,走了几天,已经到了南海的海域。
船只停靠在小小的码头补给食物和水,姬云裳破天荒的同意她下去走动,而且还没有派人跟着。
初春的天,南海飞絮漫天,这处码头地方很小,一眼就能望到街尾,她四处闲逛,走到一处店铺,卖的是小孩子玩具,她看不得这些,出来好几天,她夜夜晚上梦见孩子在哭,早上醒来泪湿枕巾。
她随手拿起一面小鼓,用的是南海特有的楠木,她记得小时候金筱瞳也买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给她。
“姑娘要买些给孩子玩吗?”店里有人招呼她,“这是南海特有的楠木做成,最后一只了。”
小鼓被她拨弄的咚咚响,“就这个吧。”她拿了银子递上去。
拿了小鼓出来,她拿在手中出神的转动,不想被人撞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手中的小鼓还有腰间荷包都被人顺手窃走。
安紫薰转身去追,她身形一动的同时,四周魅影也飞速闪动,在暗处紧紧跟着她。
地方小巷子多,弯弯曲曲的好些贯联,她以前经常和表哥在巷子里玩耍难不倒她,不用多费功夫,她就找到出路,很快追上那人,将人堵在一处巷子死角。
被追赶的人也定下脚步,倒是没有想跑的意思,转了身子。
重新返回船上,迎面等着她是姬云裳。
“怎么了?好像很累。”他伸手扶她跳上甲板。
“东西被偷了,追了好久。”她老实的回答。
“找到了吗?”姬云裳关切的问道。
“嗯,找到了,那个人被我打伤,送到了医馆。”
“下次不要如此拼命,东西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难得她几天来肯对他多说一点话,姬云裳显得十分开心,“阿薰,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再启程。”
“姬云裳,被我打伤的人我认识,曾经是我爹爹的下属,后来受伤回了家。我想去瞧瞧他,毕竟出手重了。当然了,你可以派人跟来。”她说的平静,目视姬云裳。
“对你,我不需要如此,你会回来的。”
昏暗的药馆还没有关门,安紫薰闪身进来,对药柜的大夫道,“那个人伤的如何?”
大夫见了是她絮絮叨叨的开了口,“伤的不算重,不过他本身就有旧伤,被姑娘这么一打,就难免加重了。”
“旧伤?什么旧伤!”
“严重内伤,虽然经过调理,显然没有痊愈,他年轻能挨着,这次伤情加重,长久下去,万一哪一天他…”
不等大夫说完,安紫薰冲进内堂。
“你怎么回来了?!”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然后就不用告诉我你原本就受伤严重!”
“小事情,你看我不是没事了吗!”他一开始还无所谓见安紫薰冷了眉眼,赶紧赔笑道。
飞扬入鬓的眉挑动,桃花似的眼眸水一般的清澈流动,对付女子,他招牌式的笑容绝对是必杀技,除去对一个人没有效果,也正是他每每想起觉得挫败的地方。
他拿起手边的小鼓给她,“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
“男孩,已经满月了。”她本生气,听他提起孩子,安紫薰心里一软。
他听闻声音一变,带着几许苦涩。“你不该来,你为他做的够多,这一世赫连卿都还不起你!你丢下孩子,拖着虚弱的身子就跑来找他,阿薰,你和姑姑一样傻!”说到激动处,他按住伤口,好久的伤,一直不曾痊愈。
安紫薰来不及和他说什么,上前扯开他衣衫,何止内伤,胸口、腹部、肩头,还有后背都有好几道深深的伤痕。
“金痕波,南海出事,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她攥着他被扯破的衣衫质问着,光是这些外伤都没有要他的命,不要说是内伤,她只是轻轻出手,就将他伤的严重,该死的金痕波,当时还自夸他的演技好,她也被骗上当,不是返回这一趟,她哪里还会知道真相!
他见被她看到只能讪讪的笑,带着无尽的揶揄,“告诉你什么?南海被人打败,曾经雄踞海上的霸主就这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阿薰,表哥再不济也是个男人,这种事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不需要你们女人担心害怕的。唯一的遗憾姑姑过世,我没有在身边,更没有尽孝道。”
一向神采飞扬的容颜,顿时颓败,安紫薰看在心里,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搂住金痕波肩头。
“表哥,我娘亲过世,爹爹几乎活在对娘亲的愧疚中,我只是剩下你一个亲人,表哥,你不告诉我这些是怕我担心,可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消息,我才是真的担心害怕,我怕再也看不到你!”
如小时候那样,她将脸贴着他后背,每次她受了委屈,就找金痕波,他不过大她几岁,一向只会惹人伤心的家伙,却总会小心安慰她。
为了她受到赫连卿的欺负,他可以拼命的与赫连卿兵戎相见。
“哎呀,表哥的衣服被你撕破了,然后你把眼泪鼻涕的弄上去,让表哥怎么见人!安紫薰,你嫁人了,表哥还没有美娇娘!”
他强颜欢笑,打趣她,他的阿薰表妹,应该是个自信张扬的女子,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她虽然有时固执到极点,然而正是这份固执,她对任何人与任何事都格外认真,包括感情。
赫连卿那个家伙,上辈子烧了高香娶了阿薰。
“没正经,你的伤很严重,需要赶紧找个大夫医治。”她擦擦眼泪,没好气的捏了金痕波没有伤的手臂一下,听他痛的发出嘶嘶声,也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