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沉好不容易才躲开府兵的巡视,从高墙上快速翻越后,快步走到了逐风客栈。
此时,已是深夜,客栈一楼已经打样。明沉小心的踩着楼梯轻轻上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以免吵到熟睡的其他住客。
她来到二楼打开房门,隔壁的房门忽然也打开了。
燕惊寻穿着一身白色常服,头发全披在脑后。他似乎是才沐浴过,身上还带着些湿漉漉的水汽,上扬的眼角过分妩媚勾人。他直愣愣的盯着明沉仔细打量,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审视,又有着入骨的温柔,似水的柔光令人望而却步。
明沉被他看的耳朵尖都发红了,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目光。然后内心疯狂在骂他死变态,又不是第一次瞧见我的模样,有必要用这样瘆人的眼光盯着我看吗?
明沉本想关门兀自进屋,不管他,但又怕严捕头有要事找自己,就站在原地。谁料到燕惊寻光是一个劲的盯着她瞧,就是不说话。
迷一样的尴尬气氛弥漫在空气中,明沉偏着头,燕惊寻盯着她看。
明沉终是忍不住了,语气不是很好的开口轻声问道:“请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现在已是深夜,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进去了。”
燕惊寻扯了扯嘴角,低声关切:“没什么事?就是你一个姑娘家,下次还是不要这么晚外出的好,不安全。”
明沉想反驳他,然困意深重,实在是懒得与他吵架,敷衍的应了一声,关门进屋去了。
燕惊寻还呆愣的站在原地,目光直视明沉那间紧闭的房门,像是要透过房门好好看看他自己心爱的橙子。
被他念叨着的橙子正窝在床褥里,昏昏欲睡,砸吧着小嘴,眉毛弯弯,像是做着甜美的香梦。
-----------
太阳透过窗帘、纱幔暖洋洋的扫在明沉露出被子的小脑袋瓜上。明沉翻了个身,扯起被子的一角就往头上罩,她懒劲犯了,实在不想起床,直往被子里躲。
约莫又耗了一个时辰,明沉才眉眼倦怠的起了床。她半睁着眼睛快速洗漱、梳妆,随意挑了一件湖蓝色短褂,便出了门。
明沉去西街集市上买易容的工具,之前那批从冀州明家带回来的已经快用完了。
她如果还想继续不引人注意、安守豫州城,就绝不能暴露她的长相与姓名。虽然长在深闺,甚少出家门,但冀州见过这位明家唯一的大小姐的人也着实不少了。
明沉先去水粉铺子里买了螺子黛和脂粉,然后再在大街上东走西瞧、随意游逛。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来到了西街尽头的胡同巷里。
明沉瞧见“柳府”的匾牌,想起自己昨日晚上去辰府老爷房里只寻到刻刀、未发现印章的情况,又想起柳姑娘毕竟是辰老爷的外室。如果从柳姑娘两年前来兖州的事来看,柳姑娘大概跟了辰老爷也有两年了。说不定柳姑娘能知道些什么,这也未可知。
明沉定了定神,将早上随意扎的鬓发理顺,抬步向柳府走去。她照旧用手扣了扣门上的铁环,面带三分笑意立在一旁。
门开了,还是上次那个穿着嫩绿褂子的小丫鬟。丫鬟显然也认出了明沉,话也没说,就直接把明沉带到了正堂里。
柳姑娘如瀑的墨发捆作一束,垂至腰间。她眉眼微垂,手里拿着个药杵,捣着小钵里的凤仙花。
听见从堂外传来的脚步声,她撩起眼皮,自有风情万种:“哟,崔大夫来啦。这可是巧了,这不,我今早刚去院子里摘的凤仙花。现下,正在做蔻丹呢。”
明沉走上前,小钵里的凤仙花已经捣的差不多了:“柳姑娘,你放明矾了没有,看着快好了。”
“已经放过了。所以我才说你这来得巧啊。刚好可以给我新做成的蔻丹试个色。”柳姑娘说着,又往钵里放下早就捏好的与指甲形状一样的丝绵薄片。
然后,她朝着躺椅走去。柳姑娘半靠在躺椅里,声线柔软,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软调:“哎,崔大夫,先坐着吧。等这钵里的薄片浸透了水分,便大功告成了。”
明沉随意扯了一张椅子便坐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搭话。
明沉小时候是个小结巴,她一紧张说话就更是断断续续的,常常因为口吃而被他人嘲笑戏弄。久而久之,明沉就不大爱说话了,她喜欢把心中之语写在纸上,然后收起来藏好。后来,更是因为这一手纸上手艺,做起了话本先生,且在江湖上混的风生水起。
明沉从来就知道自己不善言辞,语言笨拙愚钝,但不知道会笨拙到如此程度。她讷讷的低下头,余光瞟这小钵里的丝绵薄片与凤仙花汁,沉默不语。
柳姑娘见明沉坐立不安的模样,开始唠嗑起自己老家的趣事:“崔大夫,可去过扬州?扬州的烧鹅可是一绝。”
明沉听着柳姑娘提到扬州,起了兴致:“扬州,我倒不曾去过。柳姑娘是怎么想着到兖州东郡来的呢?”
柳姑娘的脸色微黯,许久才出声,声线是她一贯的婉转低柔,却不知怎的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这个啊,我家在扬州遇上了事儿,家道中落。故而只能来兖州投奔远亲。”
明沉见触到了对方的伤心事,不敢多问,强行换了个话题:“柳姑娘,那你来兖州也有两年了,应该见到过不少新鲜物事吧。我是一个外乡人,走亲戚才来到兖州,平日里也不敢多过叨扰对方。对兖州也不是很熟悉,不如你与我好好说道说道兖州的趣事?”
柳姑娘笑意潋滟:“新鲜事儿?那可不少。兖州东郡最出名的便是城里的槛露楼,与一般的青楼不同,很是清雅,且男女不忌。楼里的乐人、娘子、公子皆有一技之长。你若去槛露楼听曲,乐人中有一位月娘子最是擅抚琴,可惜她不常在楼里,很少见客。有缘一见,便是缘分。我曾有幸陪大人去听过曲,余音绕梁,莫过如是。”
她话语一顿,随机一转:“只是姑娘家去那儿,多少要为人诟病。算了,不提这个了,姑娘家爱的不就是胭脂、水粉、甜点、吃食吗。我与你细细说说。”
明沉听到柳姑娘提起西街边上的王记馄饨铺、东街的如意银楼等等这些,双目微微圆睁,杏眼圆润,满是期待的兴味。
直到,直到柳姑娘忽然提起的一件怪事。
“前些年,我忘了什么时候。我家大人问我讨要了整整三套香粉,我以前就知道他喜欢这些,故而夜里常在额上用香粉勾出漂亮的图案。我以为他问我讨了去,是要送人的。可后来也没见他送谁。”
明沉顿时正襟危坐:“那你家大人莫非有什么特殊的与香粉有关的爱好特长不成?
柳姑娘轻轻呵了一口气:“哪有什么特殊的啊。他最爱的就是抱着银子数和用刻刀雕刻木头。”
刻木头、数影子、爱香粉,果真仿造梁上客九音那枚印章的人就是辰府老爷吗?
明沉无意中套出了柳姑娘的这段话,心里很是满足,也不敢多打听点什么,怕引起柳姑娘的警觉。她偏头看了看小钵,见钵里的丝绵薄片已经浸透了水分,沉声道:“柳姑娘,你看一下,钵里的丝绵薄片是不是好了?”
柳姑娘不再多说了,她慵懒的起身,身姿摇曳的拿起钵里的丝绵薄片:“崔大夫,不然你先来吧。”
明沉欣然答应。柳姑娘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替明沉上蔻丹。
明沉坐在椅子上,有些局促不安的伸出自己的双手。丫鬟将丝绵薄片轻轻覆盖在她的指甲上,如此反复三到五次。明沉看到指甲上的淡淡粉色,像极了自己第一次缠着姐姐明澈要给她上蔻丹的颜色。
明沉一直记得,那是在五月末尾的时候,凤仙花正是开得旺盛。她在书院里看到许多小娘子都染上了蔻丹,自己也起了兴致。但她不让丫鬟帮她做蔻丹染色,而是想自己瞎捣鼓。府里一众丫鬟都被她给霍霍过。
从白色、淡粉、至玫红、大红的凤仙花,明沉都一一试验过来。那天,姐姐明澈如约出现在明沉的闺房里。明沉拿出先前准备好的淡粉色凤仙花汁,用丝绵薄片给明澈的指甲上色。
一开始时,明澈是完全不同意的,明沉现在还记得当时她说“胡闹”的语气,有戏谑调侃,一点儿也不威严。明沉可不怕她,在她面前,姐姐就是个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明沉直摇着明澈的手臂撒娇,磨了没一会儿,明澈就妥协了。
当时的蔻丹颜色便是这种淡淡的樱粉色,粉粉嫩嫩,尽是满满的少女心。
明沉怅然的谢过柳姑娘:“柳姑娘,这色调的不错,淡粉色,很好看。好久不曾见到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夸了柳姑娘的手艺。
柳姑娘又让丫鬟来给自己上蔻丹,她靠在躺椅一动不动,就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指节修长骨感,配上淡淡的樱粉色蔻丹更是相得益彰。
她抬手,对着日光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淡淡道:“崔大夫喜欢就好。这种颜色果然只适合你们这种年轻姑娘,我这手,哎,终是美人迟暮、朱颜将晚。”
明沉低声宽慰:“哪能呢?柳姑娘还是风华正茂的年头呢。你若老了,有多少人自惭形秽啊。”
柳姑娘望着窗外正盛的凤仙花,漠然不语。